彭庭献自己把自己撑了起来,扯过旁边一条毛巾,给自己光溜溜的身体遮挡了下,刚一下床,毛巾便被人一把夺走。
裴周驭还是那么讨厌,推了他一把,冷漠地催促:“没人想看,往里走,洗了出来。”
彭庭献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被推进淋浴区,他头一次对八监的残忍有了更深的实感,即便是洗澡区域,四面玻璃也全是透明,这里完完全全不会尊重任何人的丁点隐私。
他扯了扯嘴角,吐槽的话已经说尽,打开了头顶花洒,他在裴周驭堪称审视的目光中一点点洗干净了身子。
上午十一点左右,彭庭献体检完毕,被带出舱体。
研究员抽了他两管血,他这些天本就营养不良,现在踩在地上的感觉像喝醉酒一样,半路上肚子叫了一声,彭庭献停住脚,正要回头,不经意间扫过一个透明的房间。
里面有几个研究员在吃饭,头顶是大片显示屏。
一块一块的,同步传输各个监区的画面。
这无疑是八监唯一获取外界动向的方式,彭庭献一下子不肯走了,他不可自控地心跳加快,手指慢慢攥起来,忽地听到身后脚步声,又悄然松开。
他的视线定在中央屏幕,那是操场,此时此刻,冰雪消融的第一个艳阳天,孟涧正被押到台上发言。
用“押”这个字也并不合适,因为彭庭献看到他走的实在是太沉稳了,优雅自持,仿佛不是上去受众生鞭挞,而是开启他的个人演讲,连调试话筒时的姿态都高高在上。
房间是透明的,但隔音,彭庭献听不到孟涧在说什么,他注视着他边笑边发言了几句,然后绅士鞠躬,等待镜头被拉远,台下出乎意料地换来一片鼓掌。
匆匆掠过的人头里,彭庭献捕捉到程阎。
蓦然,屏幕在下一秒直接被切断。
屋里的研究员从饭盒抬起头,怔怔瞪着裴周驭,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压低步子进来,拿了遥控器,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关了播报。
“你,”有人率先站起,用森寒的语调:“真当我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了是不是?”
裴周驭连个余光都没赏给他,冷冰冰扫了眼屏幕,把遥控器抛给他,紧接着转身出了屋。
彭庭献还定在走廊不动,但没有任何肢体反应,裴周驭大步走过来一把捂住他的眼,沉着嗓子说:“你管不住是不是。”
彭庭献被他强行带着走,伸出胳膊去扒拉他的手,他不轻不重地捏住他手腕,语气听上去还算冷静:“我为什么不能看?”
裴周驭狠狠一压他眼:“好看?”
彭庭献不明不白地笑了声,故意落空他这个问题,他先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脚,迅速调整步频,以至于能跟上裴周驭的速度而不是像个挂件一样难看。
裴周驭一路不容置喙地将他带回手术室,这里刚经过消毒,有一位研究员正等在门口,彭庭献发觉他出来的时候屋内闪了下红光,直到他和裴周驭进去,活体检测系统才又被压了下来。
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彭庭献被放开,但感觉无法下脚,他皱眉“啧”了一声,裴周驭打开灯后正好回过头。
啪,下一秒,彭庭献又伸手把灯关上了。
手术室内降下一片漆黑,很像他们陪伴彼此入眠的那一晚,彭庭献神不知鬼不觉地扬了下嘴角,还是用那两个字:“你过来点,行吗。”
黑暗中,他听到男人平稳的呼吸声。
“小裴,我有话想跟你说,”顿了下,似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够亲密,彭庭献又笑着唤:“周驭。”
静谧黏稠的空间,他听到有脚步声踩地,碾着尚未干涸的消杀药剂一步步走过来,裴周驭还是那么听话,只要他勾勾手,说需要他,从没有任何一次忤逆过自己。
彭庭献对此很满意,所以当裴周驭靠近过来时,不加掩饰地深吸了一口他的信息素,低笑问:“你生气了吗?”
还是不出声。
“小裴,”心跳莫名快了几下,彭庭献有点拿捏不准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怕被怀疑,于是黑暗中主动去拉他的手:“我刚才看孟涧,你不高兴?”
这次换来一声:“不止。”
这答案听上去怪怪的,彭庭献暗中腹诽,但笑容和嗓音仍拿捏得恰到好处:“你不要多想,我从来没喜欢过他,我讨厌不听话的人,尤其背刺我一次又一次。”
他沿着信息素无形的绳索,伸出手去,慢慢攀上了裴周驭的侧脸,然后揉了揉:“你是听话的,对吗?”
灯在下一秒被打开。
裴周驭脸上一片宁静,不受丝毫触动,薄唇一启一张,告诉他:“彭庭献,你每次玩心眼的时候演得都很假。”
彭庭献因为这两个词愣住,他脑中逐帧飞闪,划过一幕幕裴周驭当众揭穿他演戏的抓马时刻。
好像从刚认识起,裴周驭就看穿了他这个人的底色。
白亮的灯光打在脸上,彭庭献每一瞬间的表情都无所遁形,他像吃了什么东西一样鼓起腮帮,左边顶一下,右边滑过来,总之精彩极了。
裴周驭静静看着他。
“你一点儿都不适合谈恋爱,裴周驭。”
裴周驭“嗯”一声,淡淡:“我没说要跟你谈。”
“你最好是,”彭庭献指着他,舔了下干涸的嘴角:“和我谈,一星期送你三顶帽子。”
裴周驭还是没什么起伏:“你出门不会这么频繁。”
这是彭庭献头一次主动示好,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无事献殷勤的嘴脸过于明显,裴周驭不接招,他又在屋子里徘徊几圈,最终垂着头坐回了角落去。
在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裴周驭大清早洗了个澡,搭一条湿毛巾,无意中在走廊上和两个研究员对上了一秒视线,他们面孔陌生,显然是刚入职的新人。
裴周驭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其中一人反应很快,指了指他裸露的肩。
左肩肩头,纹着代表H星球的蛇头缅因。
———这是沈家的人。
裴周驭几不可见地一点头,没贸然上去说些什么,走回更衣室里穿衣服,两个研究员也互相对视,神色如常地离开。
因为常年浸泡药液的原因,裴周驭对八监的辐射非常耐扛,他自从彭庭献住进来后一直没有穿防护服,又闷又模糊,腾升的雾气会导致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今天气温回暖了些,他随手抓一件黑衬衣,套身上,去往手术室。
走廊上刚拐个弯,他蓦地撞上两个人。
“好巧。”
一道男声率先开口,笑容谦和:“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裴周驭警官。”
是孟涧。
他的脖子、双手、双脚都拴上了镣铐,身上披着防护服,正惊讶地笑着打量他,而旁边站着一个女人,蓝仪云。
她同样裹得严实,露一双疲惫发红的眼,声音冷得像淬了毒:“你话这么多呢?走,赶紧的,你干什么来的?”
她的急迫不加掩饰,孟涧前几天去医务室找了司林,说自己被狱警欺凌,打得浑身难受,但里外检查不出个伤口来,反过来审判司林医术不行。
司林最近确实奇怪,无奈之下,他请求移交给贺莲寒。
“蓝小姐,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气定神闲,孟涧仿佛看不懂蓝仪云来这一趟的目的:“不是带我来找贺医生吗,我现在不太痛,您可以走得缓一点。”
蓝仪云反而就笑了:“你想一直留在这里是么。”
话音刚落,她猛地抓起孟涧衣领,恶狠狠把他推到了裴周驭那边去,一边拍手一边轻笑着说:“你裴警官现在就是八监最危险的人物,想留下?那过去呗,这里最缺的就是实验体。”
她甩了脸就要走,完全不顾孟涧的死活,孟涧差点当着裴周驭的面栽倒在地上,他下意识想撑住什么,裴周驭却抬脚一后退。
他更加冷漠,一秒钟都不想多待,直接离去。
一男一女往反方向走,孟涧夹在中间,一磨牙,迅速出手拽停了裴周驭。
空气刹那间凝结下来。
很慢、很慢地转过身,裴周驭没有挥开他,但直直盯着他的脸,面无表情转过了身来。
“我有话想跟你说,”孟涧气喘起伏,情绪有些不安:“带我见一面彭庭献,我让你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裴周驭看了他一会儿。
抬起一根手指,他象征性点点自己侧脑,看着他,讥讽意味不言而喻。
“我没疯,”孟涧却莞尔一笑,笃定地说:“我现在很清醒,裴警官,我没有上诉的机会了,余生注定要在监狱度过,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但是———”
他一顿:“我现在就是以后的你。”
裴周驭低了一下头,定定看着他紧抓自己的手,那里恶心到泛出一层鸡皮疙瘩。
他冷漠又缓慢地把手抽出来,霎时变了个方向,走进消毒室。
蓝仪云铿锵的高跟声踩穿走廊,每一步都扎得狠,这次直接拎起孟涧耳朵,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挥上去:“你他妈过来就是为这个是吧?”
孟涧的脸被指甲划过,刺开两道口子,他偏过脸去吞咽喉结,深深闭上了眼。
走廊尽头是研发室,贺莲寒正在配比药物,她恍惚间听到高跟鞋声,以为出现幻觉,没在意,过了十几秒才怔怔一回头,看到某个疯女人出现在门口。
“蓝仪云?”她有点儿难以确认,盯住那双眼:“你来这里干什么?”
蓝仪云将孟涧撇下,朝她走了过去,孟涧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他显得像个植物人,没有表情,也没有丝毫动作———直到听见身后脚步声。
十分诧异地转过头,他看到裴周驭站在身后。
但不由分说,裴周驭这次猛然捂了他的嘴往外拖,一路上经过许多研究员,孟涧拼命挥手,这些人却避之不及,不想掺和一星半点。
眼前的景象飞速后退,裴周驭像虐待一件玩具一样硬生生将他拖拽到出口,孟涧皮肤擦破好几处,血流了一路。
只听裴周驭随手指了下闸关,漠然:“滚出去,我数到三。”
“庭献一会儿要出来了是不是?”突然激动起来,孟涧好似闻到血腥味的狗,直勾勾盯着裴周驭:“让我见他一面,裴警官,拜托,我真的非常需要这次见面。”
这套话术简直和彭庭献一模一样,两个人明明残杀至此,在见面这件事上却出奇的达成一致。
裴周驭已经很少露出这种表情,他眉头全部皱起,瞳色加深,怒意和烦躁感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孟涧警惕地察觉到他手掌在一下下张开,闭拢,再开合,身上蔓延开绝非正常人能有的肃杀气息。
这一秒,他极有可能在八监杀人。
孟涧牙齿轻颤,但还是强颜欢笑:“我今天不拿你当情敌看,裴周驭,我们两个在彭庭献那里是一样的失败者,你以为你见识到全部的彭庭献了吗?不,如果我今天见不到庭献,那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你拿到的结果不会比我好一点。”
“我和庭献认识二十九年,之前分开的日子超不过二十九天,我做过的一样不比你少,彭庭献不会被任何人感化,他的利己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想他对你动情——?可以啊,像我一样去扮演一条苦哈哈的狗,然后玩腻了被他抛弃。”
孟涧笑着耸了下肩:“无论你承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最能引起庭献情绪波动的人还是我,恨比爱长久,他曾经信任过我,所以才恨透了我。”
“我是第一个,”他昂起头,可怜又可悲,不知是看他还是看自己:“你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字字见了血,像刀一样扎下来。
孟涧和彭庭献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洞察人心,他们看透世间一切情情爱爱,只是彭庭献从未动心,孟涧身体里的执念却像着了魔的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论付出、忍让、牺牲甚至放弃尊严,他做得从不比裴周驭少。
这也正是他恨之入骨的原因。
———他眼中这一刻复杂纷呈,看着裴周驭,仿佛一眼望穿同类的结局,悲悯、可笑,自嘲……种种叠加,孟涧忽地一阵阵笑起来。
裴周驭诡异地陷入沉默。
正是在这个时候,两人背后多出一道人影。
彭庭献难掩兴奋和战栗,死死盯住孟涧,手里竟带出来一把手术刀。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
他喉咙都在颤:“孟涧,你他妈给老子下地狱。”
第103章
他骤然冲出来,一把推开裴周驭,刀尖直接捅刺孟涧脸颊,一道血花在空中飞溅,同一时间,闸关轰然鸣笛。
深红色警报灯响彻头顶,孟涧根本无处躲,捂着脸连连后退,外面的站岗员马上冲进来,彭庭献像个癫狂的疯子一样拼命挥刀,他撕心裂肺,裴周驭第一时间将他拦腰控住。
彭庭献臂肘猛地一顶,捅向裴周驭小腹,又攥着刀冲上去,站岗员火速将孟涧扯出闸关。
“咚——!”的巨响,彭庭献上半身卡在关口,骨头都要被拦腰截断,却还前倾着身子厉声嘶吼:“回来!滚回来!孟涧,我他妈要你死!!!”
孟涧跌撞中也被磕了好几下,他目眦欲裂,更惨厉地吼:“我欠你什么!?彭庭献,我说的哪一点不对!?我从小到大欠你什么!?”
两个体面人在此刻宛若失心疯的狼,双双红着眼怒视对方,裴周驭又冲上去控制他,彭庭献彻底失控,刀尖往后一扬,锋刃狠狠在裴周驭眼角擦过。
视线一下子被血覆盖,裴周驭看不清东西了,但他没放手,仍强硬将彭庭献往回拖,此刻,实验舱的研究员们全部出动,脚步声排山倒海,混乱进一步攀升。
“回手术室!先带他回手术室!你快去拿镇静剂!!”
“先把情绪安抚下来,我去叫人,赶紧给蓝总打电话。”
有人率先冲出去,慌忙拨通蓝戎的电话,闸关再一次开启,裴周驭在这一刹那间捕捉熟悉人影,霍云偃就站在门口,他奋力挥臂,一下又一下无声地指向后门。
那里有能逃出去的卡车。
裴周驭腾出手抹了把眼角的血,头顶红光持续爆闪,警笛声一遍遍砸进所有人耳朵里。
八监上下启动一级戒备,房间系统监测拉到最精密状态。
彭庭献还在挣扎着扑腾,他鲜少露出这样极端疯狂的一面,肢体暴怒达到顶峰,嘴巴更是裹着刀子,拼命扎在拦住他的人身上。
除了裴周驭,七八个研究员也涌上来,合力将彭庭献使劲往回拖。
走廊上留下道道血痕,红光刺目地闪,另一端的研发室内也听到警报,蓝仪云彼时正要接贺莲寒的话,门突然被连续拍打,外面有人喊:“监狱长!!出事了!!快出来——!”
蓝仪云走去开门,眯起眼:“怎么。”
“彭庭献跑出来了,”研究员气喘吁吁,愤怒道:“他持刀杀人,在闸关和你带进来的那个人起冲突了。”
蓝仪云脸色骤沉,推开他肩就要走出去,身后截过来一只手,贺莲寒也皱起眉:“你不要冲动。”
她的手下一秒便被挥开,蓝仪云一字不发,一边掏枪一边迅速踏入走廊。
锐利的高跟声回荡地面,这边裴周驭忽然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恰好和蓝仪云杀气腾腾一双眼对视。
地上挣扎的人也顿了下,彭庭献眼睛充血,发直地盯着这一幕,他刚要开口,蓦地,肋骨被踩,一个黑压压的枪口顶上了胸膛。
蓝仪云枪口往前撞,压住他心脏:“你找死是吗?”
彭庭献却血淋淋一笑。
“第几次了?彭……”
话未说完,枪口突然被抓住,彭庭献强势往上拉,活生生将她枪口移向自己脑门,轻声说:“朝这儿打。”
蓝仪云眸色再寒三分。
彭庭献感到肋骨传来刺穿的痛,但他瞳孔越来越扭曲:“开枪。”
他霎时收起笑容,嘶哑着喉咙放声吼出来:“你他妈开啊——!!”
“砰!”
一发子弹冲击而出,同一秒,蓝仪云的手腕遭到猛踹,灼烧的子弹一瞬间脱轨偏移狠狠擦过彭庭献耳畔。
研究员们本能抱头,彭庭的血往四处溅,裴周驭是唯一一个开枪后仍抓着彭庭献不松手的人,他劈手夺了蓝仪云的枪,两秒卸掉弹夹,掌心用力一顶,空枪合并,接着就被扔了出去。
众目睽睽,两个人的举动一个比一个疯,蓝仪云脸上拧出森然,她冷笑着去抽腰间的刀,后颈却突然感到一痛。
贺莲寒常年操刀的大手牢牢控住她腺体,这是她最脆弱的部位,贺莲寒的声音却比刀尖还要冰冷:“你保证过什么,蓝仪云。”
嘀嘀嘀嘀——
走廊回旋警报声,红光没有一刻断过,彭庭献胸腔喘伏着试图把自己撑起来,裴周驭抓住他衣领,冷然给他按了回去。
空气在一秒秒凝固,直到过去半晌,蓝仪云移开了踩住彭庭献的脚,眯眼剜过他,步伐极慢、极慢地转身离去。
贺莲寒同时收回目光,但她轻飘飘扫了眼裴周驭身边两位研究员,一抿嘴,什么都没有多说。
“你完了。”
头顶传来阴沉沉一声,有研究员警告彭庭献:“现在跟我们回去,一小时后,蓝总过来处理你。”
一片狼藉的手术室,有研究员等候在这里,他们刚才奉命给彭庭献抽血,但不料走漏了孟涧的风声,彭庭献一听到这个男人到来,便悍然打翻他们端着的器械盘,夺了刀不顾一切地杀过去。
“咚”一声巨响,彭庭献被推回了房间里。
研究员冷漠地关上门,上方活体监测闪动了一秒,扫描到有新的人填补,才悄然偃旗息鼓。
房间里腾升起恶臭难闻的汽液,全方位消毒,这里每一处都黏热得让人无法下脚,裴周驭不知去了哪里,兜兜转转,彭庭献又蹲到了角落去。
他的耳朵、后背、膝盖乃至身上每个关节都磨破了肉,汨汨的血像被室温融化了一样流出来,他感到热,无比燥热,但这样肮脏又不适的环境却如同牢笼般将他困锁,他连躲都没有地方。
昂起脑袋,彭庭献抵在墙上拼命换了两口气。
暴怒从他心口逐渐溜走,现在只剩下悲凉和一丝心有余悸。
他感到视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手术室和刚才走廊重影交叠,红光一幕幕地闪……他当众失控,被拖拽一路,蓝仪云开枪——
蓝仪云开枪。
彭庭献难受地摇了摇头,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这一段,理性全无的状态下,他敢公然还击,是因为后背始终撑着一只手。
在豁出去的前一秒,他潜意识全是对裴周驭的笃定。
怎么会信任到这种程度……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咔嚓,裴周驭低头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衬衣皱皱巴巴,裸露的锁骨和胸口上全是爪印。
刚才情况危急,彭庭献浑身的蛮劲儿本能涌向第一个拦住他的人,血、伤口、泪全部倾斜给裴周驭,他形象崩塌,裴周驭也不好过。
但现在这些已经不太重要,因为裴周驭看上去很沉默,那不再是曾经以往不善言辞的沉默,而是一种诡异的、脱力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挫败。
然而他还是走过来,靠近彭庭献,去检查他伤口。
他抬手要摸他的耳,却挣动一根紧绷的弦,彭庭献一瞬间就截了他的手。
他心跳起伏不定,但目光如旧:“让我自己呆一会。”
裴周驭定定看了他几秒,抬起另一只手,抓牢他,眼看就要用力一扯。
这动作瞬间让彭庭献应激,他抬臂挡了一下,那股火又腾地窜上来:“滚!别碰我!”
他浑身的刺又爆发出来,眼底真真是伤人的冷漠,裴周驭猝然一下子就不再动了,只是看他,只是一秒钟不带眨眼地看着他。
这短暂的对视让他从彭庭献瞳孔里看出许多张倒映的脸,他已经记不清第一个说他冷漠的人是谁,总之很多,身边或近或远的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用这个词评价他,包括刚才,孟涧说的那番话。
大家早已明了的一件事,他好像到这一秒,才后知后觉。
这一刻,裴周驭睫毛忽然闪烁了下,他别过脸去,一字不发,独自走到手术台那边然后蹲下去,拉出来一个数据柜,用藏在手心里的钥匙打开它。
还是上次灰蒙蒙混着铁锈的气息,他扫过纸页上方印着的“海拉明”字样,将自己曾经活过的所有证明一一拨开,穿到最底层,捞出了柜底的一个成型的指纹模具。
十年前,研究员们烙印了属于他的指纹模具,对应八监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可出入的闸关。
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准备关上数据柜前,裴周驭突然又拿出了那些文件。
一张一张,他撕掉了这些。
零碎的纸被扔出去,他不再有任何留恋,拿着模具走回彭庭献面前,向他递出去:“手伸出来,拿走,离开这里吧。”
彭庭献不动声色去看那些纸,它们被地上的水泡透,但仍然能辨认出模糊的字样,大部分看不懂,但他认得“信息素”三个字。
恰在此时,一缕淡淡又沉重的柏木叶香钻入鼻腔。
彭庭献没有任何举动,裴周驭便继续说:“指纹可以开闸关,走出去,左边第二条路,到后门,霍云偃在接应你。”
“走吧。”
“出狱吧,彭庭献。”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停留一秒,还是用那样垂着头的神情缓缓走到了另一个角落去,他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或者茫然,彭庭献不知道他在踌躇什么,总之过去好久好久,裴周驭突然靠墙滑坐到地上去。
他捂了一下脸,又放下手,别到一边去。
———这样的动作来来回回重复三次,最后,他仰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那样茫然又复杂的视线终究化成一片雾,他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彭庭献脚步一顿。
裴周驭哭了。
这一幕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彭庭献甚至忘了要挪动,他没有向门口靠近一毫,只是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呆呆注视着裴周驭。
裴周驭哭起来时还是选择捂住了脸,接着又使劲搓了两把,仰头,偏脸,他在五味交杂的情绪冲击下显得无比无助。
眼角赤红一片,喉咙是红的,锁骨、胸膛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因强行克制而发红和阵阵痉挛。
这样的克制程度超出了他的极限范围,下一秒,裴周驭真真切切地、发出了一声哽咽。
他死死咬住牙,低头砸下一滴泪。
彭庭献眼睁睁看着他泪水像断了线一样接连不断砸下来,水珠化成了线,在他的鼻梁和下颌流成丛丛的河。
裴周驭这样的人其实连哭都没什么经验,彭庭献看到他在忍,但忍得笨拙又艰难。
裴周驭却在这时候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