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样的繁荣,向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土地剥削,生态恶劣,大自然沉默地做出了反抗。七年前,一种名为涡斑病的疾病,席卷在这片土地的所有植物身上。
之所以被称为“涡斑病”,是因为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在植被表面随机分布的、密密麻麻的漩涡状白色斑点。斑点虽不具传染性,但会无规律出现在各类作物上,一旦染病,植株的生长便会戛然而止,陷入休眠般的濒死状态。
街边的绿化带和树木逐步被全息仿真花圃取代,新鲜绿叶蔬菜变成比肉类还要稀缺的奢侈品。尽管政府试图粉饰出和平的表象,试图推动合成的蔬果罐头取而代之,但始终无法阻止这场正在蔓延的浩劫——
这个星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蔬果短期内可以依赖合成品替代,但植物是生态链最基础的生产者,长久下去,这场灾难最终影响到的,仍将是人类。”
老教授说:“观熄,如果我们能携手合作,整合人力、技术与资源,也许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涡斑病的解药,成就一段佳话啊。”
老教授这话乍一听十分好听,但仔细一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微妙之处:周观熄的公司拥有全球顶尖的仪器与设备,而教授所在的高校在经费资源上远远不及,所能提供的,撑死过也不过是几个研究人员的理论支持。
这场所谓的“合作”,从一开始,便意味着周观熄要承担更大的成本与压力,注定吃不少亏的。
周观熄始终没动那杯酒。
“涡斑病是世界性的难题,成果最后要与外人共享,也不是融烬擅长的医药领域,我没把握,也难以做到将大把资金和人力都投进去烧。”
他淡淡开口,将酒推了回去:“我是商人,从父亲那里接手融烬才不过几年光景,也要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这个项目,您和老牌企业或者资深的植物研究所去推进,似乎更为妥当。”
“你太谦虚了。”老教授笑着用手挡住了酒杯,“论整体核心技术和资源,有谁能和现在的你比呢?”
他手上使了巧劲儿,一点一点将那红酒推回到周观熄的面前:“况且,长青计划是忆流之前最上心的项目,现在由你来接手,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愿望,不是吗?”
“忆流”这个名字一出,原本旁边看乐子的徐容筷子差点脱手。
因为对周观熄而言,这确实是一张关键而永远有用的人情牌。
周观熄盯着酒杯微微摇晃的液面,神情却没有变化:“这确实是她的愿望,但也没说一定要我帮她实现。”
老教授微笑着,对身后的助理招手:“忆流留了东西给你,你看完再给我答复吧,观熄。”
两样东西呈在周观熄的面前:一粒褐色圆滑的种子,和一封薄薄小小的信。
种子个头不大,表面覆着白色的螺旋斑点,是涡斑病最为常见的症状,没什么特别。
而盯着信上的内容,周观熄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抬起手,接过那杯酒,喝了下去。
回家后,周观熄将种子和信摊在餐桌上,与周忆流对峙:“你留下来这些东西给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忆流没有作声。
然而桌面上的那张纸条,字迹却潇洒飞扬:
“亲爱的哥哥: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证明农学院的那群老头子研究效率实在不行,最终还是厚着脸皮找到了你呢。
好久不见呀,长话短说吧。总之这颗种子里呢,藏着一段我留给你的话——一段我认为十分重要,也非常希望你可以亲眼看到的话。
想知道这段话的内容是什么呢,你只要帮老头子们继续研究出涡斑病的解药,让这颗种子自然发芽,就能免费看到里面的内容了,是不是十分简单呢!
(ps.必须必须要自然发芽哦,暴力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可就看不到的哦~)
——你心系自然界的妹妹周忆流女士。”
周观熄冷冷道:“你都已经费尽心思写了封这么长的信,有什么想让我看到的话,就不能在上面直接一起写出来吗?”
周忆流还是不说话,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脸。
周观熄在漆黑寂静的客厅里走了两步,突然开口:“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颗种子里的话,就接手这个注定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项目吗?”
屋内万籁俱寂,相框里,黑白色的周忆流始终不语,只是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周观熄静了许久,最后说:“周忆流,你真的很会给我添麻烦。”
周观熄并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项合作。
然而,生态的崩坏并非一朝一夕所致,项目由徐容亲自带队,领着精锐成员钻研了三年,从植物根源入手,尝试排查各种因素,却始终找不到有效的治愈方法。
直到年初,在一次疗养康复度假村的开发过程中,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他们在星球南部,意外发现了一座被长期忽视的小岛。
这座名叫乐沛岛的岛屿,小到近乎微不可察。但在直升机的俯瞰下,它却翠绿明艳,绿得发亮,绿得刺眼。
而这一抹蓬勃的绿色,对当时的他们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了。
“长青计划推了三年了,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曙光。”
此时此刻,徐容紧紧注视着周观熄的眼睛,“这个男孩,并不是普通的实验样本,而是活生生的人。想要真正掌握他能力中的关键,我们就必须先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接近他最好的机会。”她将声音放得轻柔而诱惑,“而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小小的、小小的代价。”
周观熄始终不语,静默伫立在原地。
“你们……到底还要讨论多久?”年轻清亮的男声从他们的身后响起。
是走廊上等待已久的颜铃,主动找了过来。
徐容盯着周观熄的侧脸,在心中叹息一声。
“……我哥这人吧,说好听了,是台精密运转的完美机器。”
当年周忆流在培育架前测着土壤酸碱度,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徐容,“说难听了,就是颗永远在土壤里沉眠、不愿意去触碰哪怕一点阳光的种子。”
周观熄这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将情绪装进封闭的铁盒,调控在了误差极小的波动范围内。
哪怕当年在周忆流的葬礼上,他姿态也始终沉静而挺拔,搀扶着落泪到近乎晕厥的周夫人,有条不紊地接待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但徐容知道,周观熄大学时从父亲手中接过并不感兴趣的公司业务,是为了继续深入研究周忆流当时的病;几年前接下毫不感兴趣的长青计划项目,也是为了周忆流死后的心愿。
所以哪怕周忆流已经离世多年,哪怕这个提议听起来太过荒诞,此刻的徐容还是在赌,赌周观熄愿意为了周忆流,去扮演“清洁工”这个角色。
然而这个计划的离谱程度,徐容自己也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在漫长的沉默间隙,徐容想,她已经知道了周观熄的答案。
“好吧,颜先生,刚才和您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她无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指向周观熄,微笑着看向颜铃的脸,“其实你眼前的这位,并不是……”
“这不在我的工作职责范围内。”周观熄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徐容身子一震:“什么——”
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又赌赢了。
“我说,负责颜先生的生活起居,并不属于我原定的职责。”
周观熄缓缓抬眸,直视徐容的双眼:“如果你想让我接受这项新工作,那么徐总,你需要付给我额外的薪水 。”
站在他们中间的颜铃眨眨眼,茫然地左看看再右看看。
空气沉寂,细小的尘土微粒悬停在空中,心怀鬼胎的三人在此刻对峙,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在这一刻近乎凝滞。
良久,周观熄转头,看向颜铃的脸:“你想和我一起住,对吗?”
颜铃不满地严谨纠正道,“我并不是想和你住,而是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是你们非要安排一个人来监视我,我迫不得已之下才选择的你。”
如果问颜铃为什么最后会选择周观熄,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或许是周观熄方才教他用那些怪机器时,悄然建立了一点微不可察的信任;又或许是他那清洁工的身份,相比于他人,给颜铃的感觉要更平易近人一些。
但更多的,或许周观熄和颜铃沟通时的态度——和徐容带着压迫感的温柔不同,和那些黑衣人白大褂令人不适的审视也不一样。他对颜铃的态度和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是完全不客气的,却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平等。
如果必须要在这些人中挑一个来监视自己,颜铃宁愿去选择周观熄。
“我想好了,我就要和你住。”颜铃定了定心神,双手叉腰,又转头看向徐容,问:“不仅如此,他还要保护我和照顾我,对吗?”
反客为主,逻辑跑偏,他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个“被监视”的人。
“没……没错。”徐容的状态进入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小周,加薪可以,但你也要尽职尽责,不仅要负责颜先生的安全,也要帮他适应咱们这边的生活,他对公司的项目十分重要,明白吗?”
周观熄没出声。颜铃甚是得意,跟着重复了一遍:“明白吗?”
徐容趁热打铁,把手中的笔递到颜铃面前:“那颜先生,这个合约,咱们今天要不就签下来吧?”
颜铃一顿,接过了笔。
他的手腕悬起,笔尖和纸张之间的间隙不过毫厘,却又始终犹豫着没有真正落下。一瞬间,徐容连呼吸都放到极轻。
一旁缄默良久的周观熄,恰到好处地在此刻开口道:“徐总,如果他不打算签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
颜铃耳朵咻地竖起,立刻刷刷几笔落下大名,喊道:“晚了,我已经签完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铃,就这么神神气气地把自己打包卖了出去!
徐容深吸一口气,对着周观熄做了一个“高啊”的口型。
“那么颜先生,现在开始,合约就正式生效了。”
她绷着脸接过合同,“您需要配合我们进行项目研究,同样的,我们承诺不会去打扰您族人的生活,并会利用人脉资源,帮您寻找失踪的族人。”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关于您要找的那位族人,有没有什么信息,可以帮助我们缩小搜索范围?”
颜铃“嗯”了一声,低头从那个鼓鼓囊囊、像是能装下整个银河的包里掏了又掏,最后摸出了张皱巴巴的纸。
他小心地将纸展开摊平,举到他们面前:“这个,就是他。”
空气静默,徐容艰难盯着画上笔触潦草、比例失衡、难辨人鬼的扭曲火柴人:“您……有稍微清楚一点的照片吗?”
颜铃疑惑:“什么是罩篇?这是我亲手画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徐容嘴角无声抽搐:“没有,画得特别清晰,且极具个人特色,不过……能再多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吗?”
“他叫颜大勇,是我的表哥,是两年前离开的岛屿,今年应该三十岁了。”
颜铃想了想,比画了一下,“大勇哥比我要高一点,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离岛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和我差不多的袍子。”
“他是第一个离开岛屿,去外面冒险的人,当时他说,不论如何,一个月后都会回来。”他的眼睫翕动了一下,声音很轻,“但是,他已经失踪了两年了。”
静默良久的周观熄突然开口:“你确定他现在还活着?”
颜铃笃定无比道:“当然了,大勇哥是岛上最厉害、最会唱歌、体能最好的人,风浪和暴雨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怕过,所以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出事的。”
周观熄无视了他使用的三个“最”:“你确定他是因为外部原因失踪,而不是出于某些私心,才选择不再回到你们岛上?”
“当然不可能!”颜铃瞪圆了眼,坚定反驳道,“大勇哥的家人还在岛上,而且他当初出岛,也是为了给阿婶找药……总之,他绝不可能抛弃我们,他一定是在外界遇到了什么困难。”
“好好好,颜先生,我们先基于画像和信息进行初步筛查,有进展了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眼见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徐容及时开口打断:“路途奔波了一整天,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我们送你去住所休息,好不好?”
她说着,看向周观熄面无表情的脸,干笑了一下:“小周,你过来,我再嘱咐你一些事情。”
临行前,徐容对周观熄做了最后的叮嘱。
“其他细节我会打理好,你只需要记住,现在你的身份,是清洁工小周。”
徐容来回摇晃着周观熄的肩膀,试图洗脑:“记住,咱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伺候好这位能力非凡的小祖宗,尽可能套出他能力的秘密。”
“等忆流的心愿一完成,我们就能解脱了。”她放缓声线,“忍一忍,再忍一忍。”
“徐容,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周观熄心平气和:“公司有这么多的身份和岗位,你当时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非要给我安排一个扫厕所的?”
“……我当时脑子没转过来,他问我你是什么身份,你俩第一面又是在厕所见的,场景太局限了,实在难以发散。”
徐容叹息一声看向他的身后,神情变得欲言又止:“那个,车到了,小周,好好干。”
周观熄转过身,看到颜铃正绕着即将乘坐的车来回巡视。
长发男孩弯下腰,先是和外后视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接着抬起手,好奇地戳了戳镜子中变形扭曲的自己。
上车后,颜铃将手覆在冰凉的车窗上,仰起脸,望向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
夜色渐浓,路灯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惊奇又恐惧:“你们为什么喜欢坐在这种铁盒子里?还有那种会飞天的大铁鸟,你们不会走路吗?”
周观熄说:“会走路,但是想走得更快。”
颜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他又问:“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得那么高呢?之前我帮阿姐修房顶的时候,就把腿摔伤了,你们这么高的楼,修房顶的话,一定会摔死人吧。”
他继续问:“你们的树看起来,为什么这么奇怪啊?乐沛岛上有很多树,现在是月见果的季节,月见果有两种,一种是青色的,一种粉色的,我很喜欢吃粉色的,很甜,但我的朋友们更喜欢吃青色的。”
他的好奇心无休无止:“原来你是清洁工啊,怪不得这么了解厕所里的东西。我们平时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被族长罚去扫厕所,哦对了,族长就是我的阿爸——不过,你也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主动选扫厕所来当自己的工作啊?”
颜铃刚想补充一句“你可以试着更有上进心一点的”,身体顺着惯性猛地前一倾,是车停了下来。
司机是在C市跟了周观熄几年的老师傅,刚刚才被徐容嘱咐过“从今以后,不要再把他当作你的老板了”。
他观察着后视镜里周观熄的脸色,强忍住下车替周观熄开门的习惯,战战兢兢地开口:“二位,到地方了。”
徐容原本给颜铃安排的是酒店式公寓,但现在的情境和剧本有变,还是直接送到周观熄家里要更方便。
周观熄常年奔波海内外,在全球多地均有房产。他性情清冷,注重隐私,这栋C市中心的别墅他不常住,平时仅由佣人定期打扫,看不出任何生活痕迹,是个合格且不会露馅的样板间。
周观熄输着大门密码,颜铃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是怎么知道如何开这扇门的?”
周观熄的手微滞片刻,推开了门:“是徐容——”
顿了顿,他重新开口:“徐总刚才告诉我的密码。”
颜铃不疑有它,点了点头。
门开,周观熄径自走入,颜铃则探了半个脑袋进去,谨慎观察着屋内的构造和摆设。
周观熄回头时,正好看到长发男孩闭着眼,用手指点向额头,紧接着落到肩膀,结印仪式般地花里胡哨地比画了几个手势,最后双手合十,小巫师般地在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他睁开眼,朝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您好,我进来了。”
周观熄深吸一口气:“……拖鞋,记得换上。”
颜铃面露十分不赞许之色:“鞋袜,都是不洁净的物品,每个人的住所,都会被特定的神明眷顾和庇护,所以在室内时,我们都会选择赤脚,保持屋内的洁净和对神明的尊重,这是未来你需要——”
他还没完成语重心长的长篇大论,就见周观熄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厅。
颜铃看他穿着拖鞋直接踩在地上,一时间痛心得不行。
他只能一边在碎碎默念,祈祷着请求神明的原谅,一边脱了鞋,赤着脚跟在周观熄身后。
他被冰凉的瓷砖冻得直倒吸冷气,一路蹦蹦跳跳:“你这样真的会被神明谴责的!你被责罚也就罢了,但是我们以后住在一起,我也会被你一起连累的……”
一路的折磨持续到现在,周观熄的耳膜已经胀痛到了极点。
他其实很少会质疑作出过的决策,更别提离他做出“扮演清洁工”的这个决定,才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是真真切切地、毫无保留地开始感到后悔。
他是一个独处惯了的人,又或者说他已获得的成就,他现拥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让他亲自处理任何毫无意义的人际关系。
因此他从未接触过如此聒噪、热烈、能量满到快要溢出来的人,更无法想象和这样的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
当然,他也没必要试图和这样的人和睦相处,哪怕是为了长青计划的推进,哪怕是为了周忆流的心愿。
周观熄停下脚步,言简意赅道:“有些事情,我想我们还是早点说清楚的好。”
颜铃眨眨眼,刹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或许是卫生间的一面之缘,让你觉得我可能值得信赖。”周观熄说,“但很遗憾,你看错人了。”
颜铃微微睁大双眼。
“我会尽量帮你适应这里的生活,但除此之外,我没有解答你无数问题的义务。”
周观熄说:“现在,你可以向我提出三个要求,但在此之后,我希望今天之内,我们能做到互不打扰。”
“没有义务”和“互不打扰”的双重打击,让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容说了,你有义务负责并照顾我所有的生活起居,是所有,而不是三个。”
他在周观熄面前站定,双手叉腰威胁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告诉她,你根本没有在认真工作?”
周观熄点头:“那你去吧。”
颜铃怒火中烧,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就走,可没走几步,脚步就停了下来。
周观熄的话虽然已经令他忍无可忍,可一想到要再坐一遍刚才的四轮铁盒子,再回到那栋冰冷大楼,再经过好几扇自动门……他就觉得再多忍一个晚上,也不是不行。
“……第一个要求。”颜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每天要洗头发,你要告诉我去哪里打水。”
周观熄颔首。
他领着颜铃进了卫生间,示范了花洒的出水模式,温度的调控方式,又简单示范了马桶和浴缸的用法。
颜铃看呆了——要知道在乐沛岛,洗头洗澡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可这里不需要打水滤水,不需要烧柴加热,想洗多久就可以洗多久,甚至连喷出来的水,都是有着不同的形状的。
他努力绷着脸,却还是被惊得话都说不利落:“也,也不过如此嘛……”
周观熄问:“第二个要求,想好了吗?”
“第二个要求,把你的鞋脱掉。”
颜铃放下花洒,将神色调整得冷酷,抱臂地和他对峙:“看在这里地板很冷的份上,袜子可以勉强允许你留着。”
周观熄在这一刻意识到,大概是天上的周忆流和老天爷觉得他这几年过得太顺,所以决定给他原本平静有序的人生来点颜色瞧瞧。
他的胸膛无声起伏:“这是拖鞋,是专门在室内穿的鞋子,没沾过外面的土。”
颜铃皱眉:“那它也是鞋子,在我们岛上,屋子里是绝对不可以穿鞋子的,因为庇护房屋的神明会不高兴的,这个神明如果不高兴了。那么我们就会——”
周观熄立刻面无表情地把拖鞋脱了:“最后一个要求,说。”
颜铃对周观熄的态度,是十万分的不满意。
其实他很想有骨气地来一句“我没有任何要求你可以走了”,但对于这个新鲜而陌生的世界,他心里大概还有一亿三千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比如这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让他种下自己带来的种子,以及有没有地方能让他做睡前的祈祷……
颜铃要珍惜最后一个要求,筛选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心里纠结地横向比较了良久,他最终抿了抿嘴,看向周观熄的眼睛。
他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大老板,一般什么时候会来到公司啊?”
周观熄的脸色难得有了些变化。
“徐容已经是许多员工都无法接触到的高层,如果你有合理的要求,她基本都会设法满足。”
他注视着颜铃的脸:“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亲自见到这个大老板?”
颜铃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你该做的是给出答案,而不是用另一个问题来反问我。”
各怀鬼胎的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
几秒后,周观熄语调平稳地答道:“老板的行程和信息向来是机密,普通员工没有权利知道。”
“当然,员工一般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去窥探老板的隐私。”他说。
颜铃没听出来他后半句话的深意,只是喃喃道:“机密行程……”
心乱如麻时,他听到周观熄说:“那么,三个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我要去休息了。”
颜铃还在走神,抬起眼,呆呆地“哦”了一声。
周观熄颔首,转过身,刚走了没两步,“咕——”的一声便从身后传来。动静不大,只不过房间静谧,便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颜铃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对上周观熄的目光,他顿时破功,恼羞成怒地红了耳廓:“……看什么?你不是要去休息吗?”
周观熄淡淡开口:“可以再给你一个附加要求的机会。”
颜铃下颌扬起,耳饰跟着丁零作响地晃着:“不需要,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