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是吃顿饭,又不是逼你做什么。”
颜芙放缓了声音:“过两天便是情花节,不少姑娘都准备赠花环给你。你小子前几年光收不回,今年怎么也该动动脑子,想想怎么回应一些心意给别人了,毕竟……”
话音未落,呼哧呼哧地吹来一阵风,门板晃动作响,只见阿宗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来:“来了,又来了!”
关键的对话被打断,颜芙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扭头斥道:“阿宗!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点!到底会不会先敲门!什么来了?”
阿宗弯腰喘着粗气:“大铁鸟又来送物资了!族长让大家赶紧去海滩集合呢!”
“啪哒”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从后方传来。
空气骤然凝固,颜芙转头,只见颜铃的手悬在耳畔。他垂着眼帘,神色平静,只是盯着刚刚掉落在地的铃铛耳坠。
半晌后,他从梳妆台前缓缓站起,俯身捡起将耳坠捡在手心,微侧过脸,对着镜子,将其戴好。
银铃轻晃,他越过镜面,抬眼迎上颜芙的目光。
“阿姐,”他的语气平静无波,“走吧。”
频繁被“铁鸟”造访的乐沛岛,这几日实在不算平静。
族人们聚集在沙滩,仰头望着天际逐渐靠近的阴影。孩子们兴奋地跑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回来的医生姐姐会不会和上次是一人时,肩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她们回头一看,是颜铃:“不要再往前走。”
女孩们一脸不解:“可是之前——”
“退后。”颜铃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女孩们从未见过颜铃这般神色,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族人们虽心存疑惑,却仍顺从地带着孩子和老人,一同后退了几步。族长眉头紧皱:“阿铃,你这是——”
“阿爸。”颜铃轻声打断了他,“这一次,让我来谈,好吗?”
父亲缄默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后方颜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忧心忡忡地想要说些什么,颜铃抬眸与她对视,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将他们一同推到了后侧。
他转过身,独自一人将整个族群护在身后。
海风拂乱了颜铃的发丝,雪白的浪花在脚边层层交叠。如果不看他此刻紧攥着衣袍的手,他此刻的状态,看起来几乎是平静而自若的。
直升机降落在沙滩上,螺旋桨卷起的风呼啸作响。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提着箱子,从机舱内鱼贯而出,后方的小孩子们压抑不住兴奋地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这些白大褂不是来送物资的吗?可阿铃哥哥……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紧张?”
“信阿铃哥哥的没错。不过啊,他这两天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话音尚未落下,海浪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连风都仿佛凝滞,所有人不约而同停止对话,屏住了呼吸。
——因为在所有白大褂都走出机舱之后,又有一条修长的腿从舱门迈出。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
肩宽腰窄,身形英挺,这样出众的体态在小岛上实属罕见。深刻的眉骨与冷峻的双眸,仿佛深海之中最沉静的一隅,哪怕此刻藏着星点的疲惫,却依旧显得从容淡漠。
颜铃那张秀美清润的脸,是全岛人都公认的、被神明亲吻眷顾过的容颜;而眼前男人的俊逸冷硬,则带着截然不同的冲击力,打破了每位小岛族民的认知。
此刻,这两个好看得如画中走出的人隔空相望。小孩子们忘记了呼吸,痴痴托着下巴看得目不转睛,觉得这一幕,比祭祀时最华美的舞蹈还要夺目且吸引人。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橘红的落日悬在两人之间,将云层熔成暧昧而温柔的绯色,连海水都像是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男人抬脚,一步一步朝颜铃走来。
颜铃静静地望着他的脸,目光顺着眉眼的线条缓缓下移,落在鼻梁与唇畔。他像是在凝视一个素未相识的人。
数秒后,他语气平和地开口:“周总,请您止步。”
周总?族人们惊诧地交换着眼神——难道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大老板?
颜铃的用词客气,称呼礼貌而尊敬,可在“周总”二字落下的瞬间,男人的脚步悄然一停,仿佛被千斤重压禁锢。
他嘴唇微动,目光紧锁着颜铃的脸,须臾后终于开口:“颜铃。”
声线低沉,被海风卷散,化作一缕微不可闻的气息。千言万语滞在唇间,无从说起,也无法解释。
颜铃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等一下,你真的姓周吗?”
“你到底叫什么呢?”他的目光落在周观熄的脸上,像是好奇地、认真地追问道,“你究竟是谁呢?”
浪涛层叠交错,拍打在礁石上,宛若海洋深处的叹息。
“真是遗憾啊。明明我们之前说过那么多的话,可现在,我却完全分不清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颜铃轻快地耸了耸肩,笑着说:“毕竟周总你,实在是太擅长说谎了啊。”
作者有话说:
咪心碎之后是会挠人的。
颜铃曾无数次构想过与周观熄回岛后的生活。
他想他们在花田间牵手,在海边伴着浪声接吻,会一同在阿妈长眠的愿铃树下祈愿……生活细水长流,甚至会有些寡淡,但平常的,往往才是世间最美好的。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海边的云层被染成炽热的紫橙色,也将眼前人的眉眼熨得那样俊逸浓烈。
颜铃却突然有些陌生的茫然。他想,这个与周观熄拥有同一张脸的男人,究竟是谁呢?
“名字是真的。”他听到面前的人终于开口,“但我确实……说了许多谎。”
“一开始,是出于想把你留下合作的私心,也好奇你为什么执意要见到所谓的‘大老板’。”
他的声音几乎被浪声吞没:“我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以为想停的时候,随时都能停下来。”
“但后来,更多的谎言,太多的事情变得身不由己,只能覆水难收地用一个新谎去圆旧谎。”
海风撩起他额前的发丝,周观熄的喉结轻滚,望着颜铃的脸:“但是有些话,也从来就不是谎言。”
他抬起腿,一步一步走到颜铃面前,手臂也随之微微抬起,像是想要触碰他。
然而颜铃只是静静望着他走来,在指尖即将碰到衣袖的前一刻,蓦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忽然问:“有意思吗?”
周观熄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颜铃的声音很轻:“骗取我的信任,玩弄我的真心,看着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接近另一个身份的你……这一切,有意思吗?”
再度开口时,周观熄的声线已经沙哑了几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回到说出第一个谎言的那天。”
“我很自大,也很傲慢,以为只要准备周全,就能一直自私地维持那份看似平静的美好。”
他望向颜铃的双眼:“但最终,还是以最不堪的方式让你受到了伤害,对不起。”
颜铃突然再无法直视眼前人哪怕多一秒,猛地将脸别了过去,呼吸急促地闭上了眼。
与那双墨色沉静的眼睛对视,会让人误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所以先前的颜铃才会深信不疑,总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上当。
哪怕此时此刻,他依然分辨不出,这些言辞究竟是出自真心的歉疚,还是再一次裹上糖衣的精心算计。
像无数颗尖锐的沙粒被揉进心室与心房的空隙里,每一个棱角都硌得生疼。他努力张开嘴想汲取更多的氧气,却只有咸湿的海风灌入鼻腔,无法呼吸。
他无法再思考,也不愿意再思考。他只知道,自己真的真的……不想要再看到这个人了。
睁开眼时,颜铃看向了岸边的族人们。
浪声震耳,他们的对话,是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楚的音量。族人们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投向颜铃的眼神,饱含了关怀与忧虑。
“我知道,先前的解药已经失活了。”
再度看向周观熄时,颜铃的双眸已然清明:“我想你也清楚,目前唯一的解药是什么——所以周总,现在你带着公司的人,兴师动众地来到我的家乡,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周观熄开口:“解药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颜铃的瞳孔轻颤,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尽管不知道这几天岛外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不再在乎过程,更不关心他们是如何找到了所谓的解药了。
能找到,那自然是好事——无辜的人得以免于遭难,荒芜的世界可以重新恢复绿意和生机,而他与族人们,也终于能够换回一份安宁。
他只是突然有些恍然,随即听见周观熄继续说:“这些医务人员,只是像之前一样,来运送约定好的物资的。”
周观熄将手探入衣领,缓缓勾出了一样东西:“而我,是来履行承诺的。”
远处的族人,除了最初的那声“周总”外,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能感受到气氛紧绷、剑拔弩张,因而全都惴惴不安地望着颜铃。
但当他们赫然看到那枚听梦螺的瞬间,却不由得面面相觑。听梦螺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其螺种本身稀有,更因为每个乐沛族人成年生日的那一整月,都必须每日都要佩带着它前往祭坛,诉说梦境,接受海洋神的祝福。
因此,于乐沛族人而言,它大多是爱侣用来在婚礼上交换,以示对情感的重视与珍重的信物。
“……这不是给你的。”海风从耳畔掠过,颜铃声音异常平静地开口,“这是给那个教我坐扶梯、带我坐大铁蛇、总在加班的清洁工周观熄的。”
“我就是他。”周观熄说。
“你不是。颜铃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我不认识现在的你,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哪一部分是真的。也没力气再去分辩清楚了。”
海风卷走了他眼中的湿意,颜铃竭力睁大眼睛,只望向岸边的族人,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绝对、绝对不可以再相信他了。
“所以,那个所谓的承诺,不需要你来履行了。”颜铃的声音微微发颤,“……请你离开。”
空气冻结,浪声依旧。周观熄不再开口,只是在许久之后,向前微微迈出了一步。
他越是靠近,颜铃越是心慌。他一步步后退,距离在进退间拉开。仿佛只要稍稍靠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就会动摇——而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颜铃咬紧牙关,与他对视,提高声调,再次冷声警告:“别过来,也别靠近我的族人。”
不远处的颜芙看到这一幕:周观熄步步靠近,而颜铃却节节后退,她的眉头也随之紧皱起来。
她自然不能坐视弟弟在眼皮底下受委屈,抿了抿唇,正准备上前,却看到周观熄的脚步突然放缓,最终一点点完全停顿了下来。
他低下头,身形紧绷,脖颈处的青筋骤起,神色却不见多少波澜。
正因如此,颜芙起初并未立刻察觉异样,直到瞥见有深色的液体,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落下,浸入脚下的沙粒,留下一串蜿蜒而清晰的痕迹。
顺着那液体的轨迹追寻,才发现源头来自他的左手。而那液体……是血。
数秒后,周观熄缓缓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背——碧绿鲜嫩的枝叶竟自血肉中拔节窜出,诡谲的明橙色花苞悬于茎叶顶端,悄无声息地绽放。
蔓月铃蛊,自蛊入体内的那刻起,痛楚与生死,便全系于下蛊之人的一念之间。
颜铃盯着那一簇于血肉之中盛开的花,牙关紧咬,胸膛起伏,连呼吸都被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真的是他。
哪怕之前只凭伤口形状便已有了猜测,可眼前的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告诉着他:餐厅里的、影院里的,那位被他下蛊的“大老板”……竟然真的是周观熄,不是别人。
大脑已经混沌一片,他麻木地、全凭本能地颤声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不要过来!”
然而周观熄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垂下手,任由枝叶滋长、花朵绽放,鲜血肆意顺指尖流淌,继续坚定地向他走来。
他的脚步甚至没有因此停顿分毫。颜芙与后方族人瞳孔骤缩——蔓月铃蛊催生时的痛楚锥心刺骨,常人早已倒地翻滚挣扎哀求,可这个人……竟然能依旧一声不吭地走着?
颜铃见状,心头同样大震,咬紧牙关,惊乱不堪地步步后退。
几秒之后,周观熄的身形终于顿住,再度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他抬手捂住了左肩下方。
又一枚蛊种骤然破裂,在距离心口不过几厘米的位置,肆意地窜升而起。鲜血喷涌而出,枝叶与茎杆从指缝间蔓延开来,花朵随之盛开,血珠在微微卷曲的花瓣边缘缀着。那是残酷而又令人惊叹的美丽。
颜铃终于无法抑制声线中的颤意:“……我再说最后一遍,如果你不想死,就立刻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我的族人面前。”
冷汗沿着周观熄的额角滑落,海浪声变得遥远。
他的感官开始游离,却在几秒钟后捂住肩头,重新抬起腿,继续向前缓慢而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起来。
后方族人们彻底骇然,议论着“他疯了?”“他是想死在这里吗?”“他要是死在这里,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男人似乎全然感知不到疼痛,仿佛痛楚只是令他更清晰意识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种媒介——他只是继续向前走,想要抹去最后那段距离,一步一步来到颜铃面前。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生死疼痛都无所畏惧的人,却在看到颜铃脸上的神情时,选择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看见,一滴泪正从男孩轻颤的眼眶滑落。
很轻,很细的一滴眼泪,从那双漂亮清润、如小鹿般的眼中滚落,像珍珠般划过脸颊,最后碎在脚下的浪花中,消融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望着周观熄那绽开血与花的肩头,泪水一颗一颗地眼眶滚落,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像个闯下祸却无处躲藏的小动物,无措而恍惚地向后退着:“……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欺骗了他、伤害了他,却还要在此刻,在疼痛如潮的逼迫下,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靠近?
为什么在知晓下蛊的全部计划,明白蛊能夺走他的命的情况下,仍会心甘情愿地将它吞入腹中?
为什么不能干脆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为什么不能……让他恨得再纯粹一点呢?
周观熄的唇微微动了动,胸前撕裂般的痛楚愈发剧烈,刚要开口,便被喉间翻涌的腥甜淹没。
为什么?因为即使是以牵制与伤害为意图的蛊,只要蛊在人在,他们便始终无法两清,难以分离。不论如何,那也是一种最无法斩断的羁绊,不是吗?
多么划算的买卖,为什么不呢?
——将我的一切乃至于生命都交予你的掌心。只是想在层层剥开由欺瞒包裹的外壳,真相大白的那天,你依旧愿意伸出手,去碰触下面那颗血淋淋的、不堪而残破的真心罢了。
颜铃似乎也同时意识到了这个答案。
他睁大双眼,噙着泪水,颤抖着从牙缝之中挤出声音:“……你真卑鄙。”
风声起,铃声清脆。周观熄抬起头时,只见那泪流满面的少年转了身,发丝飞扬,衣袂翻飞,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奔去。
四肢终于还是彻底失了力气。周观熄捂住胸口,身形摇晃,半跪在海滩上。后方赶来的医护人员似乎在急切呼喊着什么,但此刻他能听见的,只有忽远忽近的浪声了。
鲜血迅疾而无声地从指缝溢出,落入沙中,周观熄却只是感到有些遗憾。他想,自己最终还是让他掉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双喷泉情侣:指的是狠话放到一半开始呜呜爆发眼泪的咪,以及血流不止却执意想要靠近摸咪的人。
傍晚,海水被夜色浸染成浓稠的墨色,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内灯火通明。
幸好这次随周观熄同行的,是一支物资充足的医疗小队。领头人张宏半跪在床边,眼泪几乎要溢出眼眶:“周总,这里的医疗条件实在太有限了,您胸口处的根茎碎片如果不彻底清理干净,一旦感染,后果真的——”
上一次周观熄在电影院掌心受的伤,便是张宏处理的,所以这次“摘花剖茎去根”的操作流程,他并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创口的深度与位置堪称地狱级别风险极高。张宏声泪俱下,恨不得当场给周观熄磕头,恳求他立刻乘直升机离岛。
“先做包扎处理。”然而面前的人哪怕已经冷汗涔涔,却依旧不为所动,低哑开口。
“可是您必须——”
周观熄抬眸看了他一眼,张宏欲哭无泪,只能示意身旁的助手开始包扎。
他隐约看得出来,顶头上司和那个小岛男孩之间,有着他不懂也不该问的事——可追人归追人,先飞回去处理完伤口,再飞回来继续谈情说爱,难道就不行吗?
左胸处的蛊种根茎深扎入肌理,止血药物收效甚微,绷带刚缠上便被血水迅速浸透,只能不断地更换绷带,重新包扎。
张宏深知这样反复处理,剧疼并非常人能忍受的:“您若不愿回去,我单独飞回去取镇痛药物,您可以少受些罪……”
窥见周观熄的脸色,他叹了口气,识相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直升机来来往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交通工具。但很久之前,颜铃曾对周观熄说过,在小岛人眼里,这些轰鸣的“飞鸟”代表着未知的恐惧和无形的傲慢。
所以无需节外生枝。疼倒是不疼,他的知觉早在很久之前便已趋于麻木。周观熄只是觉得冷,这样的寒意已经裹挟了他许久许久。
他是自私的,而他的地位和能力,也确实赋予他利己的选择权。哪怕从一开始便清楚谎言注定带来伤痛,却因为贪恋那短暂的美好,任由欺瞒不断叠加,最终滚成如今这个巨大、而无可逆转的雪球。
到后来,他甚至生出更加自私的念头:既然如此,让这个谎言维持一辈子又如何?
他喜欢作为“清洁工周观熄”的自己,那他就可以永远以这个身份存在。只想等长青计划结束,他们回到小岛生活。至于雪球何时崩塌、在何处粉碎,他都无需再想了。
然而,当他一路辗转,从外星基地归来,带着土壤与好消息赶回研发基地时,实验室内却已空无一人。只有徐容带着泪痕,平静地坐在培育架前,缓缓转头,与他对视。
最终,赶回到空荡无人的家中,凝视着散落在卧室地板上的拍立得碎片,周观熄终于明白: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天衣无缝的谎,所有代价终究要偿还,只是早晚罢了。
帐篷外隐约传来交谈声。意识昏沉间,周观熄微微掀开眼皮。
一个医师出门看了看,转身回来道:“是几个岛上的孩子,之前送物资时见过。”
周观熄勉力撑起身,望向帐篷外。
只见三颗小小的脑袋齐刷刷探进来,是三个小姑娘,头顶上分别簪着蓝花、红花和黄花。看到他的一瞬间,她们像猫头鹰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一下睁大,随即“嗖”地一下同时把脑袋缩了回去。
虽然看不见人,但是帐篷后方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他看起来确实伤得好重……”“而且他真的好帅”“不行不行!不能动摇!我们是来给阿铃哥哥报仇的”“那你先进去”“凭什么我先进去?”。
周观熄:“……”
几秒钟后,三个小姑娘鼓起勇气重新来到帐篷前,排排站好。
簪蓝花的那个最先开口,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阿露。我知道你就是大老板。刚刚看到你让阿铃哥哥哭了,所以我们来警告你。你可以留在岛上,但不可以做坏事,不可以再让他伤心。因为阿铃哥哥对我们最最好了,听到了吗?”
周观熄的视线落在她手腕上那根小水獭头绳:“好。”
戴红花的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用不上了。她硬着头皮吭哧道:“我、我是阿浴,我想告诉你,其实阿铃哥哥很好哄的,之前我们犯了错惹他生气,你只要——”
阿露赶紧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瞪大眼睛:“……够了够了,你怎么还给他支招啊!”
周观熄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三个小姑娘盯着周观熄胸前的伤,又直勾勾地看向旁边堆积如小山一样沾血纱布,面面相觑。最后,簪黄花的那个,怯生生地盯着他的伤口,小声说:“……我,我是阿澈。”
这个姑娘明显是三人中最胆小的那个,绞着手指:“你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要死掉了?”
周观熄这回还没来得及作答,三个小脑袋便凑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当着当事人的面小声商议起来,其中不乏忧心忡忡的——“他死掉了阿铃哥哥不会开心的吧?”以及“我们这里的墓地可以埋岛外人吗?”
三人商议完毕,阿露在行囊里翻了翻,掏出一样东西:“这个可以止血。”
那是一小束用细麻绳系住的紫色干花。周观熄注视了它片刻,摇了摇头:“不用。”
“我们不会害你的。”阿澈细声细气地说,“蔓月铃蛊这种独特的蛊种,只有特定的草药才会有效。你把它捣碎,敷上,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周观熄只是道:“天黑了,再不回去,你们父母会担心的。”
三胞胎莫名又对了对眼神,既觉得这人真是个固执而奇怪,明明药就在眼前却偏不肯用;但又怕因为确实是偷偷跑出来的,回去会挨训,只好手牵着手,蹦蹦哒哒地跑远了。
帐篷内重归静谧,医护人员轻手轻脚地处理着地上的血污,周观熄阖上了双眼。
不料没过多久,帐篷外再度响起脚步声——这次的步伐声音沉稳许多,没有小孩子的叽叽喳喳,明显是个成年人。
周观熄隐隐有了猜测,心跳悄然加速,虽觉得不太可能,仍强撑着坐起,在张宏谴责的目光下披上外套,掩住了肩头骇人的伤口。
扶着旁侧的支架,他打开帐篷门,这次的来客果然不是小孩子,而是——
他注视着来人,说:“颜小姐。”
颜芙先是被帐篷内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住,闻言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周观熄说:“眼睛。”
颜芙一顿,琥珀色的杏眸轻眨,片刻后反应过来,了然地点了点头。
“孩子们给的草药,为什么不收?”
她开门见山道:“是嫌弃我们小岛条件落后,还是说,这本身也是你苦肉计的一环?”
她的话直白而又尖锐,直指了海边那一幕的别有用心。周观熄的面色并无波澜,只是说:“他或许会不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