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转过身,走进了周观熄的卧室。
自从确认关系之后,他们每晚便一同在颜铃的屋子温存,周观熄鲜少会回到这个房间。
颜铃打开衣柜,拉开抽屉,开始翻找房间的每一个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执拗地想要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他开始抽出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开始翻查,一个小小的信封从其中一本的书页间滑落——信封没有封死,于是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轻飘飘地散落在地板上。
屋外来回踱步的颜大勇,突然听见一声闷响。
他快步冲到卧室门口,便看见颜铃背对着自己,半跪在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地上散落的东西,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阿铃!”颜大勇大惊,试图上前将他从地上拽起。可是颜铃一身冷汗,身子虚软,便只能堪堪搀扶着:“你怎么了?”
几秒死寂后,颜铃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颜大勇先是一愣,定睛一看,他在笑。
那笑容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肩膀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颜铃整个人笑得几乎背过气去,仿佛目睹了世间最荒谬的喜剧,浅棕色的眼底流淌着晶莹的光,氤氲着的水汽在其中流动。
一刹那,颜大勇以为他哭了,可仔细看去,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他只是在笑,仿佛发现了特别有趣的、发自内心感到有意思的事情。
颜大勇感到心惊肉跳,顺着他的视线向下,发现地上散落的……是照片。
更确切地来说,是一张张拍立得。而每一张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颜铃自己——电视机前,花园里,厨房里的他——这是颜铃当时较劲脑汁拍给大老板,来换取见面机会的诱饵。
颜大勇虽然不明白这些照片的意义,但多年从事演艺工作的经验,让他对镜头语言极为敏感。
这些照片不论从拍摄的角度、构图的取景,还是镜头捕捉的每一个细节,无论是被拍下的人,还是未出现在画面中的摄影师,这些照片呈现而出的,都是一种不需言语陈明,双向流露而出的温情与爱意。
不明所以时,颜大勇听到身旁的人终于开口:“……大勇哥。”
久违的称呼令颜大勇心头一酸,连忙应道:“我在,怎么了?”
“你来找我,是因为那次见面之后,一直对我心存愧疚,”
颜铃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所以想补偿我这个在岛外的族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对吗?”
颜大勇的心思被赤裸戳破,一时间尴尬不已,但还是点头:“是的。”
颜铃终于抬头,看向他的脸:“现在你已经很有名了,应该拥有很多的钱和权力,很多事都可以做到,是吗?”
“……是。你有什么需要,不论是物质还是资源,都可以向我提。”
颜大勇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阿铃,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颜铃摇了摇头:“我想回家。”
家?自己不是……已经把他送回家了吗?
颜大勇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随即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男孩的面色苍白,宛若冬日的冰雪。他俯下身,将那几张拍立得捡起托在掌心,指尖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动作轻柔,像是分外珍视这些小小的、薄薄的纸片。
然而下一秒,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将手松开,于是相纸如被雪屑般从他指隙间簌簌坠落,最终散成一地的寂静。
他抬起眼,平静望向颜大勇的脸。他知道,颜大勇已然明了自己的意思。
“回家。”他声音很轻,却清晰而有力,“我要你现在,送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咪心伤,咪先走了。
清晨,乳白色的雾气弥漫于海面之上。
空气咸湿,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之前,颜芙起了床,拎起花篮,赤足踏出屋外。
“阿芙,又这么早去做祷告啊?”
隔壁的云婶正在门檐上挂起鱼干:“我昨天刚好多摘了些念名葵,就放在门前,你都拿走就是,别再去跑花田了。”
颜芙应了一声,挑了最新鲜的两朵花放入篮中:“云婶,一会儿回来,我就帮你收拾鱼干。”
“客气什么,我眼睛好多了,现在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云婶对着她笑:“之前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哪能想到吃了那些药,现在两只眼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了——要不是阿铃替咱们出岛,哪敢想到有这么一天呢?”
颜芙笑了笑,拎起花篮,向海滩走去。
从颜铃离开岛屿的第一天起,颜芙便坚持早起前往海边祭坛祈福,风雨无阻。
将新鲜的贝肉盛在宽大的蕉叶之中,用洁净的海水细细拭净祭坛表面,再将念名葵摆成能与神明沟通的花阵。颜芙闭目,双手举至胸前,诵起祷言。
虽是天生能操纵植物的乐沛族人,颜芙却对花卉耐受不佳。每当在花田久留,皮肤便会生起发痒的红疹。用岛外来的医疗顾问的话说,这种症状叫作“过敏”。
然而这几个月来,她依旧坚持每天清晨采花摆阵,一次不落,为的便是让神明看到诚意——求山神海神,一定要保佑她的阿铃平平安安,早日归乡。
做完祷告,浓雾散去,天光大亮。阳光沐浴着整座乐沛岛,族人们围坐在海滩附近,处理着新捕回来的贝类和鱼,有说有笑。
“阿芙姐姐,大飞鸟还有多少天才会来呀?”
族中的小孩向来心直口快:“上次有个白大褂姐姐,说再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一个叫泡泡糖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泡泡可以做成糖果吃呢。”
对于那些医药公司的人,族人起初自然抵触戒备。但对方倒也守信,每隔两周便乘直升机送来药品与物资,从不越界,只在海滩短暂停留,从未踏入岛内。
如此往来数月,到了今日,大部分族人的警惕几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难以言明的期待。
颜芙摇了摇头,轻声告诫道:“阿宗,所有看似的好处背后,都有他们的代价,可以与这些人接触,但不要忘了保持警惕之心,而且……”
话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人奔来,是个肤色黝黑的族中青年,气喘吁吁:“来了来了!大铁鸟提前来了!”
他挠挠头,满面困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这只,颜色和往常不同,外形也……好像瘦小了些。”
孩子们兴奋地手牵着手,向海边跑去,颜芙和云婶无奈地交换视线,只得一同起身,跟了过去
轰鸣声穿透海风,那架巨大的铁鸟缓缓降落在沙滩上。
众人原以为铁鸟腹中走出的,应当会是那些早已熟识的医疗顾问。下一刻,身旁的云婶身形僵滞在原地,手中的篮子“啪”地坠落,瓜果滚散一地。
她愣愣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颤抖:“阿勇——”
颜芙也难以置信,盯着面前失踪多年的颜大勇的脸,呼吸急促,刹那间甚至怀疑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她的唇微微张开,却在看见机舱后方走下的另一个身影时,呼吸一同停滞。
——男孩耳上依旧戴着她当时亲手挂上的青玉坠子,背着她亲手缝制的行囊。他瘦了,头发也短了,细碎的发丝随着海风微动,遮挡住部分眉眼,但后方那双淡琥珀色的眸子,是始终不变的清亮净美。
他走出机舱,脚踏在柔软的沙砾上时,似乎一瞬间有些不适应——脚步微微悬空,随即才稳稳落地。
越过人群,目光最终落在颜芙脸上,停顿片刻,浅淡地勾出一个笑。
他的嘴唇随即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虽然声音被风与浪吞没,但颜芙知道,他在唤她“阿姐”。
神明一定是听到了颜芙的愿望——她的阿铃,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乡。
失踪多年的大勇也一同归来。这样好的日子,烤肉、美酒与庆典自然少不了。
篝火亮起,海风喧嚣。颜铃无疑是万众瞩目的英雄,孩子们将鲜花点缀在他身上,晶亮的贝壳与珍珠挂满他的脖颈,甜熟的瓜果被不断塞进他的掌心。
他在跃动的火光中微笑,描绘着岛外的世界,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人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因为研究合作已经结束。医药公司呢?——蛊下给了大老板,他们不必再为以后的生活担忧。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似乎算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颜铃却好像长大了许多。
颜芙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颜铃在她的印象中,始终是那个意气风发、不掩锋芒的少年。而如今的他,在望着海面时,总会带着一种平静得近乎陌生的神情,将目光的落点放得很远很远。
这份沉静,是颜芙前所未见的,为他原本柔美的面容,添上了一层不易察觉、却令人心惊的冷利。
“怎么剪了头发?”篝火轻快地跳跃着,颜芙在颜铃身旁坐下,像是随意地问起。
颜铃摸了摸自己的发尾,片刻后仰起脸,亲昵地对她笑道:“我看外面的那些人人都剪,我也好奇,就跟着剪了。”
颜芙没有作声。
颜铃将视线移开,拉着她的胳膊,试图撒娇蒙混过关:“再说,就算剪短了,阿姐你也总能给我编得好看,不是吗?”
注视着他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颜芙压抑着心头的微妙异样感,轻轻地“嗯”了一声。
发现更多的不对劲,是在颜铃归岛几天后的一个清晨。
虽然愿望已经实现,颜芙仍照旧早起,准备去祭坛还愿。
却在门口看见颜铃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正仰头望着天空。
晨光亲吻着他的侧脸与鼻梁,映出一层淡而洁净的光晕。可他的身形却分外僵直,甚至可以说是紧绷的,不像是在欣赏晨?,更像是在等待,或是在提防着什么。
“阿铃?”颜芙迟疑地唤了一声,“你怎么起这么早?”
颜铃的肩膀微微动了动,良久,他才回过头,像是很自然地笑着说:“没什么,我也刚起不久。”
“顺手帮你编了些鱼篓。”他指着地上,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衣袍上的土,“今天和他们约好了采茶,得先走了。”
颜芙盯着地上堆成小山的篮子看,须臾后,很平静地说:“好。”
不。他在撒谎。
颜芙的胸膛微微起伏。这些篮子用的棕榈叶是她昨晚才备好的。这些分量,至少要两三的工夫才能编完——他分明一整晚都没有睡。
血脉相连的直觉在尖锐地低鸣,告诉颜芙,她的阿铃,或许已经不仅仅是有心事这样简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是不是……被什么不好的人欺负了?
当天晚上,夜色浓郁,心口压着块石头的颜芙,始终难以入眠。
辗转间,她最终还是坐起身,想去找颜铃聊聊。却在门口听到“吱呀——”一声,有人先她一步传来了动静。
她眉心一动,悄然推开窗,只见颜铃拎着一盏烛火,身影没入夜色之中,朝远处幽深的森林走去。
乐沛岛以山为心,四面环海。海滩与山的衔接处,是一片物产丰饶的森林,想要抵达族人居住的核心,必须穿过这座天然的防护带。
他是要去海边吗?
颜芙心神不安,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跟在后方,一同潜入了林子。
月色朦胧,雾气弥漫。她才走出几步,脚踝猛地被什么东西缠住,下一秒,前面传来冷洌的一声:“谁?”
颜芙惊诧地抬头。颜铃见是她,也明显愣了一下:“阿姐?”
颜芙低头,只见那缠住脚的,是一种泛着荧紫色光泽的藤蔓。她蹲下身,指尖轻轻一点,那些藤蔓缓缓舒展、散开脱落。
颜芙抬起头,几乎难以置信:“这是……缚骨藤?”
缚骨藤在与物接触的瞬间便会迅速缠绕住目标,并分泌带有麻醉性的黏液,常被族人用于捕猎与防御。
她警惕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落叶的缝隙间,闪烁着许多暗紫色的幽光。“你这是要捕猎吗?怎么会用上这么多,还是——”
颜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你是在防备什么人,对吗?”
颜铃的唇轻轻翕动,却没有出声。
颜芙心口一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阿姐说,好不好?”
林中寂静,月光从枝叶间洒落。颜铃的睫毛垂下,半掩着眼,投下一片漂亮而冷淡的阴影。
“阿姐,我觉得我好笨。”
烛光幽暗,颜铃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我以为能帮到大家,我以为制裁到了正确的人,以为自己能让族人从此顺遂无虞,我好像每一步都没有走错,可我偏偏……信错了人。”
“阿铃,我不知道你在外头经历了什么,但你绝对不笨,你很勇敢。”
颜芙轻声说道:“其实我能看出来,阿勇口中那几年的经历,并不是真的。可云婶看他能回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这就够了。”
“所以,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不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对我来说,你平安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事。”
她伸手拉起颜铃的手,轻轻抚着他的手背,“有什么难事,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先回去睡觉,好吗?”
颜铃讷讷地盯着她看,摇了摇头。
“阿姐,”他小声地说,“我睡不着。”
颜芙心口一沉:“……什么?”
“这里,太吵了。”颜铃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无措地垂下手,覆在胸口上:“这里,也很吵。我只能让自己一直忙着,想着累到极致,分散注意力就会好起来了。可是一闭上眼,就有很多声音涌上来。”
“平时哭一哭就好了……我明明是很能哭的。”他声音发颤,“可现在不论怎么试,我都哭不出来。”
他慌乱地抓住颜芙的手,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可这里真的好难受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阿铃……”颜芙心口绞痛,握着他的手腕,眼眶发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握紧他的手:“别慌,看着我,睡不着也没关系,闭上眼,休息一下,我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好不好?”
颜铃盯着她的脸看,许久,恍然点了点头。
他突然没来由地问:“阿姐,你还记得蔓月铃蛊在人身上催生之后,伤口会是什么形状吗?”
“蔓月铃蛊?”颜芙一怔。那蛊功效残忍,被视为族中最难炼制的禁蛊,“我没见过,但听长老们说……应该是放射状的,像是嫩芽破土而出的形状。”
她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记得,他们形容过——像极了绽放的太阳。”
颜铃像是被什么东西蓦然钉在原地,面颊苍白,呆呆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几秒钟后,他向后踉跄着退去两步,身子一软,眼看便要倒下。好在颜芙眼疾手快,慌忙上前搀扶,顺势将他抱坐下来,却惊觉他在发抖。
颜芙心如刀绞,却也明白此刻不是追问的时机。只是将他轻轻拥在怀里,抚着他的发丝,一边在心中向神明默默祈祷,一边柔声安抚:“没事了,阿铃,你已经回家了。”
那个过去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跑到花田里哭得一塌糊涂的弟弟,此刻却只是剧烈地颤抖着,在她的怀中缓缓点了点头。
颜芙闭上眼,心口闷痛。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现在之所以哭不出来,大抵是因为,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了。
明明离岛前还好端端的人,在外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被摧折成这副模样呢?
几秒后,颜芙睁开眼,视线下滑,却悄然一凛——颜铃的脖颈上空空如也,他的听梦螺不见了。
……原来如此。
这一刻,怀中之人的痛苦根源忽然变得格外清晰。纵然先前早已有过诸多猜测,可偏偏颜芙在此刻所得到的,却是那个最糟糕的、最无药可解的答案。
——她的阿铃,在岛外有喜欢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咪已黑化。
周米米的大铁鸟正在以油箱冒烟的速度火热飞行中!
点了安神的熏香,喝下助眠的花茶,颜铃蜷着身子,枕在颜芙的膝旁。
心是伤透了的,但家乡和亲人终究是令他安心的。听着颜芙轻哼着的安眠曲调,昏昏沉沉间,颜铃合上双眼,终于坠入了梦乡。
次日,晨光透过纱帐,暖而柔和地洒在颜铃的脸上。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发现颜芙正垂目站在床边,双手叉腰,盯着他的脸看。
——然后颜芙一把将他的被子掀开
“起床。”她说,“你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要忙起来,让自己快乐起来,才能尽快将那个人忘掉。”
他昨晚明明并未透露过多,但颜芙竟精准地将他的异样归咎于“某个人”的存在。
颜铃被她敏锐的洞察力所震撼,静默片刻,试图装傻:“……什么人?”
颜芙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那个你昨晚在梦里喊了几百遍名字的王八蛋。”
颜铃被颜芙强行拎出了家门。
他带回不少岛外的新奇物件,按理说挨家挨户走上一圈,就能将这些东西分发完。
可颜芙想让他情绪高涨起来,便特意筹办了一场小小的分享茶会。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带上新做的糕点、花饼和新泡的茶,一同聚集在林中的长桌前。
几位手巧的妇人凑在一起,尝着颜铃带回的饼干零食,惊叹连连:“他们怎么能把每块糕饼都做得这么精致?不仅形状整齐,连大小都一模一样。”
颜铃说:“因为那都不是他们亲手做的,是用机器压出来的。”
男人们也忍不住感叹:“那他们那边的人生活一定轻松多了吧?不用早起捕鱼,也不用下地干重活。”
颜铃如实回答:“是轻松些,不过他们会被关在一栋高楼里,没日没夜地工作。差事完不成,还得加班,否则会没有饭吃。”
族人们顿时惊恐地面面相觑。
族中有三胞胎小姑娘阿沐、阿露和阿澈,从小就最喜欢围着颜铃转,此刻小尾巴似的跟在颜铃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地停不下来:“阿铃哥哥,为什么给我们带的礼物都是这只小水獭?你很喜欢它吗?”
颜铃正在分发零食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回:“……没那么喜欢,都是给你们准备的,看中什么,就随便拿去吧。”
于是,小姑娘们围坐在他的行囊旁,欢欢喜喜地挑选起来。其中一个翻出一条毛茸茸的水獭头围巾——在这座热带小岛上长大的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正好奇地在手中拉扯把玩时,一只手忽然从天而降,将围巾夺走。
“……这个不行。”颜铃闷声说。
族人们被这些新鲜物件彻底吸引,兴致勃勃地围观讨论。热闹与喧嚣的间隙中,颜铃轻呼出一口气,后退几步,转身隐入了林子里。
他布下更多的缚骨藤的种子,指尖轻触之处,荧紫色的藤蔓悄然蔓延,隐匿在枯叶之下,化作天然的陷阱。
颜铃不知道公司的人会不会找来,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更不知道来的人究竟是谁。
族中大多数孩子仍憧憬着外面的世界,而他们的确也从先前公司提供的药物中获益。既然如此,暂且不必打草惊蛇,这份短暂的安稳与美好,能多保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不逃,会被抽干血液;逃了,公司的手迟早也会绕过他,伸向他的家乡和族人。他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准备或许不过是螳臂当车,可这……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即使已经被悬而未决的未来逼迫至此,颜铃仍无法控制去想:新闻里那种变异的涡斑蔓延得如此之快,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那些岛外人……现在又该怎么办?
时间看似平和地流逝,但颜铃始终在等着某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某日午后,他身子倚着门,坐在台阶上,低头编完手中的最后一只鱼篓。
视线下移,落在腕上的电话手表上。这小东西早已没电,岛上又没信号,如今只是个贴着手臂,冰冷而毫无作用的小铁块。
颜铃曾无数次想摘下它,要么恶狠狠扔进海里,要么胡乱地埋进沙中。可每次伸手摸向表带的扣子,又都停在半空,从未真正解开。
我只是舍不得亲手编的表带罢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用尽手边的最后一片棕榈叶,颜铃垂下眼,将下巴搭在小山一样高的篮子边缘,目光空茫地望向天际,追随着掠过的鸥鸟看。
头顶忽然被一片阴影笼住,是颜芙找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命令道:“过来。不许一个人躲在这发呆。”
“阿姐,真的够了,我没事。”
颜铃仰起脸,咧出一个笑意,“都一连五天了,真的不用把大家都叫过来围着我打转,特意哄我开心了。”
颜芙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他:“有人告诉过你,你强颜欢笑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吗?”
颜铃低下头,抬手抱住他的小篮子山,不再说话了,
“而且谁哄你了?”颜芙叹息一声,“快点过来,我们要玩你的头发。”
颜铃:“……”
颜铃从小到大,便是颜芙和她姐妹们用来练手的活体娃娃——每当她们想做什么新的发型,尝试什么新布料的衣服又或者是新打的饰品,总爱拿颜铃来尝试,乐此不疲。
颜铃习以为常、大脑放空地坐在镜前,待他回过神,发现耳侧的发丝已被编成清爽的细辫,额心点缀着一枚精巧的银饰,穗状的流苏自左额垂下,轻轻摇曳,流光闪动。
他愣了一瞬,捂着头站起身:“好了吧?没什么事的话——”
话音未落,又被不由分说地拉到衣柜前,
十分钟后,换上鲜亮新群袍的颜铃终于觉出不对了:“够了够了,穿这么隆重,一会儿连活都没法干了,我要走了……”
再度被按回梳妆台前,颈间叠戴上珠串,摘掉了原先青玉耳坠,换上新打的银质盘纹铃铛耳坠。
颜铃这下彻底意识到不对劲了,捂住另一只耳朵:“阿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需要新的面貌,新的生活,一个新的开始。”
颜芙将他捂耳朵的手扯下,将铃铛耳坠强制塞到掌心:“一会儿罗叔家的姑娘会来吃饭,那是个手巧能干的孩子,你离岛后,便一直很牵挂你,多和人家聊一聊,知道吗?”
颜铃哪会听不出她弦外之音,惊地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你疯了?我才不要!”
颜芙置若罔闻:“给我戴上。”
颜铃咬紧牙关,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颜芙瞪着他。僵持几秒后,颜铃只能闭了闭眼,不情不愿地将脸别过去,低下头,摸索着将耳坠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