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芙怔住。
这个男人的心思……真是足够的深而缜密——毕竟他的伤口是由颜铃催生蛊种所致,若用族人们提供给他的草药,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小小的合谋和背叛。
听梦螺、颜铃的眼泪,下午在海边的对峙……所有一直含糊不定的线索,此刻终于在颜芙的脑海中串联成清晰地真相。她闭上眼,缓缓而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你的生死,我并不在乎。”
颜芙睁开眼,举起手中包裹好的草药:“只是我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只会比现在更难过。所以草药,还是请你收下吧。”
“您这样的“大人物”,若是在岛上出事,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多麻烦。”她的言辞依旧不留情面,“如果你真的在意他的感受,那么伤好之后,就请你——”
她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停在面前男人的神情上,轻轻叹了一声:“我看你是不会走的,对吗?”
月色皎洁。颜芙走出帐篷,离开海滩,缓缓呼出一口气。
在岛上寻了一圈,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最终是在山脚下的灿青花田旁,找到了抱着膝盖、蜷缩在花田里的颜铃。
灿青花的高度通常只及膝盖,但颜芙找到颜铃时,他脚下那片灿青花已被泪水浇得疯长到了几乎及腰的高度,几乎要将整个人吞没。
浓郁的花粉香气令颜芙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下叹息——从小到大,都是颜芙把这个最爱落泪的弟弟拎到这片花田,让他一次哭个够。
可唯独这一次,颜芙却因为看到他的眼泪,反而松了一口气。
颜铃蹲在地上,仰起脸看着颜芙,眼泪还挂在面庞上。他不说话。
颜芙弯下腰,抬手为他擦了擦泪,轻轻摸着头发,柔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独自惶然躲避追踪的那段时间里,颜铃没有哭。被背叛、被欺瞒、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可唯独在亲眼看到,自己亲手催生的蛊种绽放在周观熄的心口时,所有压在心口的情绪瞬间失控。他终于将脸抵在颜芙的肩头,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颜芙静静地守着他。良久,颜铃用袖口擦了擦脸,慢慢站起身来。
颜芙以为他已经哭完了。却没想到他在原地僵立数秒,肩膀轻轻一颤,转身走到灿青花田较为稀疏的一边,重新抱着膝盖蹲下,开始新一轮噼里啪啦地掉豆豆。
颜芙:“……”
从傍晚一直哭到深夜,灿青花田几乎要生长成灿青花林,颜铃这才终于停止了落泪。
他站起身,低着头,用手背蹭了蹭眼睛:“……走吧,阿姐,花田里站久了,你又要起疹子了。”
“我没事,倒是你,把脸擦擦,眼睛都肿了。”
颜芙叹了口气,将手帕塞到他手里:“那个人……留在了海边。族人没有意见,但阿爸让我来问问你的想法。”
族人们对如何处置周观熄,一时间各执一词。与早已看穿一切的颜芙不同,淳朴的小岛族民对两人关系的猜测,仍停留在“好朋友闹掰了”这样简单的认知上。
颜铃背对着她,许久都没有作声。
“无所谓。”他的声音还残留哭后的干涩,“只要他不入岛,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他敢入岛,也势必先穿过森林。我已经布好了陷阱,他们进不来的。”
颜芙点头:“好。我方才去看了他,他的伤不算致命,只是——”
颜铃打断她,摇了摇头:“不需要告诉我,与我无关。”
颜芙一向擅长看穿他嘴不对心,点了点头:“好。只要你能坚持不去看他,我们这里物资和条件有限,他待不久,迟早会离开的。”
颜铃的身形微微一僵,背对着她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颜芙在心中轻叹:“和罗叔家姑娘约好的晚饭,今天应该是吃不了了。我想,你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了。是改到明天,还是直接和——”
面前的男孩开口:“……我去,推到明天吧。”
颜芙静静地端详着他的侧脸:“你确定?”
夜幕笼罩的花田中,颜铃的神情模糊而遥远。唯有耳畔的银铃在微光中晃动,反射出幽淡的光,宛如垂在面颊旁的一滴银白的泪水,摇摆轻曳。
“确定。”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不知是在回答颜芙,还是在说服自己:“我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咪!野!
米!! 危!!
天光大亮的清晨,颜铃被颜芙从床上拎起。
阳光正好,厨房的纱幔被微风拂起,挂着的贝壳和海螺碰撞出清脆声响。颜芙与颜铃站在窗后,为招待罗叔家姑娘的晚饭准备起了食材。
阿露、阿沐和阿澈三个小丫头也被颜芙拉来当帮工——她们围坐在窗外的台阶上,一边乖巧地剥着坚果,一边习以为常地聊着天。
老大阿露活泼又机灵,老二阿沐是呆呆的乐天派,最小的阿澈文静又胆小,三个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热闹。
“听阿宗说,大老板他们还没走呢。”
阿沐用器具敲开坚果外壳,好奇道:“他们进不了森林,会有饭吃吗?会不会饿肚啊……”
阿露敲了敲她的脑袋:“笨笨笨,他们有物资,还有大铁鸟,来回飞一飞不就能把吃的带过来?再说海边也能捕鱼呢,肯定饿不了肚子啦。”
阿沐嘀嘀咕咕:“可大铁鸟一直没起飞啊,而且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捕鱼的样子啊……”
小孩子的嗓音清脆响亮,一字不差地飘进了窗后的厨房。正在熬着果酱的颜芙不动声色地抬眸,看向身旁的人。
颜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切着案板上滚圆鲜润的浆果。
“他真的不会死吗?”阿澈将剥好的坚果放进篮子,小声问道,“昨天我看到他的伤口好深,流了那么多血,他还没有收我们的草药——”
话音未落,颜芙的惊叫声便从后方的厨房传来:“手!你的手!”
神游天外的颜铃怔怔举着刀,半天才反应过来,颜芙其实是对着自己吼的。
他迟钝地低头,刀刃已经吻上了指腹,食指向下轻快地滴血,给案板上切好的浆果添加了一记风味独特的“调味料”:“没事——”
“冲水,包扎,赶紧处理好。”颜芙立刻把他轰出厨房,头痛不已地指向水池,”然后不许再踏入厨房。”
三胞胎大气都不敢出,都深知狂怒下的颜芙阿姐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她们小心翼翼地剥完坚果,悄无声息地将篮子放在窗台上,便猫着腰溜之大吉了。
按理说,她们应该回家帮阿妈腌新打上来的鱼,为过两天的情花节做准备。
鱼是好吃的,可腌鱼的过程又腥又臭的。三胞胎在路边磨磨蹭蹭地走了半天,最后阿露提议:“我们要不要先去海滩,看看大老板还活没活着?”
三人一拍即合,手牵着手奔向了海边。
这次帐篷门没有关,白大褂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隐约能看到正中坐着一个双腿修长交叠的人。
失血令他薄唇的颜色淡了一些,但面容依旧棱角分明,线条深刻,英俊得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人。三胞胎一边觉得他生得实在好看,一边又感到他气场冷峻强大,比族中长老还吓人,久久不敢靠近。
然而周观熄的感官似乎格外敏锐——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着什么;即使相隔很远,也在瞬间察觉到了三人的动静,抬眼看了过来。
三胞胎齐齐一激灵,正准备溜之大吉,下一秒,周观熄却主动向她们招了招手。
阿沐鼓起勇气,走到帐篷前:“我们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出事……你还活着,我们就放心了。”
周观熄点了点头,示意身旁的白大褂拿来一样东西:“这个,你们拿走。”
是一包糖果,鲜亮的包装上印着梦幻的卡通泡泡——正是她们心心念念、好奇已久的泡泡糖。
阿沐眼睛都看直了,伸手就要去接,阿澈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警惕地问:“你是不是有事相求?”
周观熄静了片刻:“他还好吗?”
三人一愣,心想这人自己血都快流干了,心里竟还惦记着阿铃哥哥,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阿沐心直口快:“不太好,他的哭得眼睛好红好红,今天早上还把手给切了——”
阿露赶忙瞪了她一眼,立刻把话抢过来:“阿铃哥哥好得很,今晚还要和罗叔家的阿樱姐姐吃晚饭呢,你不用担心。”
面前的男人许久都没出声,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苍白的面容显出几分冷寂,三胞胎交换眼神,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
“之前你们惹阿铃哥哥生气。”半晌后,周观熄淡声开口,“都是怎么哄的?”
“那得看你做了什么样错事了。”
阿露说:“我们之前偷了他祭祀的首饰,还不小心弄坏了。阿铃哥哥为了保护我们,被长老责罚。我们后来给他跳了好几支舞,他才原谅我们的。”
“跳舞”这个答案让面前的男人短暂沉默:“还有别的方式吗?”
“其实,不一定需要给多么复杂、很贵重的东西,只要让他看到你真的用了心,他就会原谅的,他心很软的。”阿沐说,“但阿铃哥哥最讨厌不诚实的人。只要不是特别多,或者特别过分的谎言,通常都比较好办。”
盯着周观熄的脸色,她们忽然心领神会,对视了一眼。阿澈轻轻地探问:“你……难道撒了不止一个谎?”
阿露更大胆地比了个数字:“难道是五个?”
周观熄依旧沉默。三胞胎惊恐地面面相觑,明白这人恐怕“罪孽滔天”,也终于理解阿铃哥哥昨天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甚至哭着在海边催生蔓月铃蛊了。
阿露又有点幸灾乐祸:“那你真是大坏蛋了……让我想想。”
三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翻出行囊里的小本子,咬着笔杆,在上面像模像样地为他谋划起来。
周观熄瞥了一眼,隐约看到纸上出现了山坡、海洋和树林,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卉,画得有模有样,俨然是一张……地图。
最后,阿露“唰”地撕下那张纸,对折,紧紧捏在了掌心。
她扬起下巴,将另一只手伸到周观熄面前:“再多给我们两袋泡泡糖,这个就归你,附带手把手教学,换不换?”
周观熄拎起手中的糖果袋,垂眸放入她掌心:“成交。”
颜铃这顿晚饭,吃得心神不宁。
刀刃在他的食指尖上留下了小小的切口,十指连心,那疼与痒闷在纱布里,一跳一跳地折磨着人。
不过是如此轻微的小伤口,便已令他坐立难安——那贯穿手掌,穿破胸膛皮肤的剧痛,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颜铃木然坐在桌前,呆滞出神,晚饭一口未动,却只觉得胃口被干燥的砂填满,又沉又涩地毫无胃口。
颜芙重重咳嗽一声,在桌下踹了他一脚,笑着站起来身:“你们先聊,我去准备些清口的蜜果豆羹。”
罗叔家的女儿罗樱,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托着下巴看向颜铃,大方直爽地称赞道:“阿铃,当时你愿意代替族人们出岛,一个人去那样凶险的地方配合研究,真的很勇敢。我一直很想和你见一面,亲口说声谢谢。”
颜铃摇头:“没什么,,而且岛外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我知道阿姐和罗叔撮合这顿饭是什么用意。”
他瞥了一眼厨房里颜芙忙碌的身影,抿了抿唇,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孩,认真地说:“但我想,与其让阿姐转告,不如我亲自当面和你说。我其实——”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这一顿饭吃下来,我早就看出来你没那份心思。”
罗樱“扑哧”一笑,大方道:“不过没关系,我对岛外的事很感兴趣。快跟我说说,都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当这顿饭我没白来。”
颜铃一怔,点了点头。
最后两人聊起了岛外的生活,从汽车、捷运列车到飞机,从理发店、电影院到游乐场。罗樱听得入神,满脸新奇与憧憬,轻声喃喃:“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
颜铃送她离开,回头时,便见颜芙面无表情地倚在门边:“我忙活这么一大桌子的菜,是让你一整顿饭神游天外,最后和人家姑娘聊这些的?”
颜铃垂着眼睫,不说话。
颜芙叹了口气,敲了敲门框:“心里放不下,就去看他一眼。人就在近在咫尺的海边,你却非把自己的心悬在又高又远的山上,对谁都是煎熬,有什么意义呢?”
颜铃将脸别过去,收拾桌上的碗碟:“不看。他过得怎么样,与我无关。”
颜芙翻了个白眼,叉着腰:“行,与你无关是吧?正好我今天忙了一天,他的草药我也懒得去送了。既然与你无关,我就心安理得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她假装看不见颜铃的脸色,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往里屋走:“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我估摸着,再过两天,伤口要是化了脓,哎呀呀……”
颜铃的身子倏然一顿。
颜芙进了屋,餐桌重新陷入安静。几秒钟后,颜铃胸膛微微起伏,抬起头,定定望向门框下方吊着的那一捆小小的草药。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无声咬紧牙关,转身回到卧室,用力将门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砰”。
门上悬挂的草药被震得轻轻摇晃。
几分钟后,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条缝。
颜铃探出头,蹑手蹑脚地将门框下的草药摘下,捏在手心,瞪了它好一会儿。
最后,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跺了跺脚,还是扭头向门外走去。
深夜的海边,月光清幽,连浪涛声似乎都变得更加温柔缱绻了些。
颜铃远远便看见沙滩上的那座帐篷,灯光幽幽地从帆布内透出来,大铁鸟静静伫立在旁边。
他正犹豫着是否直接把药草丢在帐篷门口时,里面突然有人走了出来,惊得他立刻转身,慌张躲到身旁一棵香蓉树的后方。
几秒后,颜铃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将脸探出来半张,发现走出来的不过是个白大褂,这才松了口气。
香蓉树上的花正开得繁盛,浓烈的馥郁气息令颜铃躁郁不安,只想快点把草药丢下走人。
可白大褂们不停地从帐篷里进进出出,低声交谈。颜铃想了想,索性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树。
这棵百年香蓉老树的树枝粗壮,足以承受成年男子的重量。树叶宽阔,花朵饱满丰实,粉色似狐尾般的花瓣微微卷曲,随着他攀上树枝的动作,轻飘飘落了几片在地上。
颜铃坐在枝桠间,一边晃着腿俯视下方忙碌的人群,一边心不在焉地扯着手边的花瓣玩。
他打算趁白大褂们回到帐篷的空档,将手中的草药精准地掷到帐篷旁,便溜之大吉——一个天衣无缝、不留痕迹的送药方式。
然而,直到半棵树的花瓣都快被他薅秃了,白大褂才终于转过身,走了回去。
颜铃松了口气,举起草药,抬手做出瞄准动作,微眯起眼,正准备投掷——
又有人从帐篷内走了出来。
颜铃的瞳孔一缩。
在一名医护人员的搀扶下,周观熄缓步走出了帐篷。
白大褂忧心忡忡地叮嘱着什么,但周观熄只是摇了摇头,低声回应了几句。白大褂叹了口气,退回帐篷。而他独自面向大海,静静出神。
他的手被纱布包裹,姿态英挺,站得笔直,衬衣上方两颗扣子敞开,脖颈处隐约看到被血水轻微浸透的绷带。
海风拂过,发丝轻扬,他就那样伫立着,仿佛要融进身后那片漆黑而静谧的海天之间。
颜铃攥紧草药,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眼眶又热了起来,侧过脸,不愿再看,也无法再看,转身准备从树上跳下,立刻离开。
——然而下一秒,周观熄竟转过身,径直朝这棵树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倒也并不意外:毕竟这是离沙滩最近、最大的一棵树。好在树叶繁密宽大,足以将颜铃的身影严严实实地遮住。
透过叶隙,他看见周观熄走到树下,抬手轻轻抚上树皮,指尖缓慢摩挲了片刻,随后视线微微偏移,落在树下那堆得像小山丘般的粉色花瓣上。
他沉默了片刻。
颜铃屏住呼吸,心如擂鼓。
与此同时,一阵温柔的海风拂过,颜铃耳畔的银铃随之轻晃,发出清脆细碎的“玲玲”声。
花瓣如粉雪般簌簌坠落,树上的颜铃惊恐地瞪大了眼,慌忙地抬手捂住耳朵,分不清是想按住掌心中轻颤的铃铛,还是按住那颗狂跳不止、摇摇欲坠的心。
浪声混着风声,那不大不小的铃声或许并不真切,周观熄似乎并没有察觉树上的动静,只是移开视线,从花瓣堆前退开一步,在树下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眉目沉静,像是在养神,又像是睡着了。颜铃闭上眼,动弹不得,捂着双耳的铃铛,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好在没过多久,周观熄便睁开眼,撑着树干略显吃力地缓缓站起身,拍落肩头的花瓣,向帐篷方向走了两步。
颜铃暗自松了口气,手捂向胸口,剧烈喘息了片刻,只觉得心脏突突,近乎蹦出胸膛。
可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看到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是想自己下来,”周观熄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还是我亲自上去,把你抱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心眼很多的人铁了心想吸树上的咪,而这一次咪无处可逃!
浪声舒缓,风也随之温柔下来。
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马脚早已露了个彻底的颜铃瞳孔一缩,向下看去。
周观熄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星空璀璨,淡粉色的香蓉花瓣于风中旋落,树上与树下的人视线相接。
颜铃呼吸一滞,欲盖弥彰的话脱口而出却没了逻辑:“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棵香蓉树,我平日就爱坐在这里看海,你凭什么管我?”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步,重新走到树下。
“下来。”他张开了双臂。
颜铃眼睫轻颤,手指下意识抓紧了树干——身体的本能与往昔的记忆在共同驱使他扑进此刻向自己敞开的怀抱,毕竟他再清楚不过,只要愿意跳下去,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稳稳接住他。
视线落在周观熄脖颈处血迹斑驳的绷带上,颜铃顿了顿,将脸别开。最终,他单手撑着树干,轻盈地跳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周观熄伸在半空的手,落地时几乎无声,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小兽,姿态潇洒又利落。
——可惜今晚的海风并不给他太多面子。刚一落地,劲风迎面袭来。香蓉花瓣如雪般骤然飘落,而脚下的沙滩绵软,让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摇晃了两下。
面前的男人像是再度轻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的后腰被稳稳托住,距离在顷刻间被拉近,身体被熟悉的气息与温暖包裹,颜铃晃神了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当即缩了下身体,后退两步,迅速逃离那虚虚的、转瞬即逝的拥抱。
“……阿姐叫我给你的草药。”
他的气息未定,当即将手中的草药僵硬地举起,隔开两人的距离:“你爱用不用。”
他始终没有去看周观熄的眼睛。
几秒钟后,掌心的草药被人抽走。与此同时,手腕也被一只大手扣住。那掌心温度灼得颜铃一缩,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后退着想要挣脱桎梏。
周观熄不留丝毫余地,顺势步步逼近,直至颜铃的后腰抵上香蓉树干,退无可退。
“……放开。”二人的呼吸被囿在方寸之间,颜铃咬紧牙根,不得不抬眼与他对视,“我有很多事要忙,我……”
“我知道。”周观熄的手上力道丝毫未松,语气依旧平静,“忙着和罗叔家的阿樱吃晚饭,对吧?”
颜铃一时僵住:“你怎么知道——”
是阿姐说的吗?他不知道,心绪早已乱作一团,连反驳都变得迟钝,只得仓皇地低下头,试图甩开那只钳制自己的大手。
“徐容抽血的决定,不是我下的。”
他听见周观熄说:“但让她在种种压力之下,最终走到那一步,我确实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很多事,我都没能做到最好。”
颜铃停下了挣扎。
他的视线落在脚边被碾得柔软发蔫的花瓣上,许久后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先前在实验室里配合研究时,周观熄曾多次强调“这是他的血,不是解药”——有些事情,只要冷静下来,颜铃是能分辨清楚的。
可那些与谎言纠缠不清的所谓真心,却始终令他难以厘清,也分不真切了。
“可是周观熄,你眼中的我,一定很有意思吧?”
他的尾音轻得近乎微不可闻,“那时候因为九馥糕跟你吵架,可那糕点却是送给另一个身份的你;求着你帮忙写信,可信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你手里。”
“你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我像个笑话般上窜下跳,忙前忙后。”
颜铃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你就没有一次,想过和我讲一句实话吗?”
月光如朦胧的薄纱,渡在他挺秀的鼻梁上。远处的浪声在这一刹那的寂静之中,分外清晰。
“想过,很多次。”
良久,周观熄缓缓开口:“但同时我也知道,说出真相会让你难过,道出事实也会失去一切信任。”
“更因为我知道,如果以真面目相见……我们根本就不会有开始。”他说。
这确实是一个死循环——初到岛外的颜铃,对素未谋面的大老板怀着本能的防备与敌意。如果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表明身份,或许他们根本不会走到现在。
颜铃茫茫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一直演下去,是吗?”
周观熄沉默不语。
颜铃点了点头,低声喃喃:“你并不是因为欺骗我而后悔。你只是在为自己没能演得天衣无缝,而感到遗憾罢了。”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真相本就伤人,此刻,他不愿再用谎言去粉饰,只能用缄默给出答案。
许久,颜铃点了点头,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开了面前人的手。
这一甩的力度不轻,似乎牵动了对方肩上的伤口。周观熄虽未出声,脸色却蓦然白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静静望着他的脸。
颜铃的心口阵阵发紧,干脆错开视线,轻声道:“你当初对我的好,有几分是发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因为‘我要想办法获得他的信任,让他留下配合研究’的需要呢?”
“你自己分得清吗?反正我分不清。我也很想再相信你一次,真的很想……但我现在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