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楚常欢眨了眨眼,自惊恐中醒神:“本以为看见了顾明鹤,原是眼花了
梁誉蹙眉,目光投向人群,仔细搜寻了一番。
茫茫人海,千灯照耀,却不见那人踪迹。
梁誉道:“顾明鹤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番你回兰州后,不如就留在驻军府,我能护你周全。若是去了你爹身边,顾明鹤真寻上门来,我可能无法及时赶到。”
楚常欢对顾明鹤的确有?了惧怕之?心?,但一辈子躲着?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说道:“我与他已?经?和离,从此便是自由身,无论我是娶是嫁,他都无权干涉。如果真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梁誉神色微变,也不知哪句话教他听了不畅快。
当初为保楚常欢性命,他曾以?姜芜的名义把人迎娶入府,正因为此,楚常欢总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即使与顾明鹤和离了,也不肯回到自己身边,安安心?心?做梁王妃。
当初在临潢府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顾明鹤。
可如今,他谁也不要?了。
自由之?身,无权干涉他的嫁娶,这句话恐怕也是说给梁誉听的。
两人此刻无心?赏灯,俱沉默在当下,不多时便折回客栈了。
这天夜里,梁誉把孩子送去乳娘房间,素来冷情冷性的他难得没有?克制,压着?楚常欢狠-做-了几回。
楚常欢惊讶于他的失控,却又满足他的进-入,哼哼唧唧,无比爽利。
直到灯火渐歇,方疲惫地入睡。
翌日晨间,一行人自凤翔府出发,终在正月廿二这日抵达兰州境内。
梁誉命李幼之?等人先行回到驻军府,他则带领几名侍卫护送楚常欢前往天祥镇。
马车抵达镇上后,楚常欢对梁誉道:“王爷,就送到此处罢。”
梁誉愣了一瞬,问道:“你不让我见你父亲?”
楚常欢道:“我爹已?不再是朝廷命官,如无要?事,还是莫与王爷相?见的好。”
“这算哪门子理由?”梁誉微恼,“平民百姓就不能见我了吗?”
楚常欢抿紧唇瓣,未再言语。
梁誉深吸一口气?,对梁安道:“继续走。”
西北之?地的县镇人烟稀少,颇为荒凉,楚锦然辞官归隐的天祥镇乃皋兰县辖下最热闹的一个镇子,楚常欢循着?寄信地址找到父亲的居所,开门的是一位总角小童。
小童茫然地看?向他们,问道:“几位郎君找谁?”
楚常欢微笑道:“敢问楚锦然楚老爷可是此宅的主人?”
小童点?头道:“是啊,你找我家老爷做甚?”
楚常欢本想亮明身份,可他早在去岁就被圣上赐死,若是明说,恐怕会给父亲、乃至梁誉招来杀身之?祸,因而道:“我是你家老爷的亲戚,今次投奔而来,还望小哥儿通禀一二。”
小童打量眼前这位戴着?面帘的男子,又看?向他身侧那位抱着?襁褓婴儿、但脸色很臭的男人,不敢轻易请人进屋,于是道:“老爷这会儿在私塾授课,家中无主人,小的也不敢轻易引人入内,你们且再等等罢。”
说罢就要?关门,梁誉忙用手推住,淡声问道:“私塾在何处?”
小童被他冷冰冰的模样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往东边行去,穿过一条巷子,再往北走就能见到了。”
话毕“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插门闩的动作格外急切。
两人只得寻着?小童的指示前往私塾,还未及近,就听见一片明朗的稚童之?音,正在齐声诵读——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曾子曰:慎钟追远,民德归厚矣。”
正是启蒙稚子的《论语》。
楚常欢不禁恍惚,幼时父亲也曾教他四书五经?,可他一番开书页就昏昏欲睡,半个字也不肯学,为此没少挨打。
没想到时隔多年,父亲仍在教授这样的书册,但坐在堂中的,却是一群求学上进的稚童。
他与梁誉静静地站在院里,目视着?那群摇头晃脑的孩子。
片刻后,手握书卷的楚锦然察觉到窗外的人影,不由侧首。
楚常欢虽戴着?面帘,但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身旁那位魁梧俊朗的男子更是不容人忽视。
楚锦然心?中大喜,面上却平静如水,对堂下学子们道:“今日授课便到此为止,回家后务必温习。”
孩子们欢欣不已?,齐声道:“谢过先生!”
楚锦然放下书卷,疾步走出学堂。
楚常欢立刻迎了上去,拱手揖礼:“爹。”
楚锦然眼眶微红,连连点?头,为免失态,转而对梁誉拱手道:“草民见过梁王殿下。”
梁誉道:“楚大人不必多礼。”
楚锦然忙纠正道:“草民早已?不是朝廷命官了,王爷如此称呼,属实折煞了草民。”
梁誉默了默,复又开口:“岳丈大人。”
楚常欢:“……”
楚锦然:“……”
梁誉从容不迫,神色如常,丝毫不介意?他父子二人的惊诧。
直到这时,包被里的晚晚哼唧了一声,楚锦然这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晚晚已?有?两个时辰未吃奶,这会子饿了,开始放声啼哭。
梁誉立刻将孩子交给乳娘,乳娘行至一处无人角落喂哺孩子。
方才只匆匆一瞥,楚锦然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面貌,不由好奇道:“此子是……”
梁誉道:“这是我的儿子。”
楚锦然不觉惊讶,虽说楚常欢曾是他的王妃,但到底只是表面关系,梁誉位高权重,身旁不缺侍妾,有?个一男半女的属实正常。
楚锦然没再追问,而是对楚常欢道:“你与明鹤已?在临潢府落脚,为何又来到皋兰县了?”
而且还是和梁誉一块儿出现。
楚常欢垂眸道:“此事说来话长?。爹,我这次来皋兰县就不打算离开了,以?后一直陪着?您,尽孝膝前。”
楚锦然以?为他夫妻二人闹了别扭,但又不便在梁誉跟前劝说,便道:“先回家罢,王爷在此候了许久,已?是疏忽怠慢,还请王爷纡尊舍下,吃一杯清茶。”
回到府上,楚锦然命小童煮了一壶热茶,随后又吩咐厨子备来午饭。
吃饱喝足后,楚常欢开始下逐客令:“王爷,您军务繁忙,莫要?再此久留,若误了事,我与父亲可担待不起。”
楚锦然不发一言,似是默认了他的话。
梁誉道:“既如此,那我就回驻军府了,此处留有?暗卫,护你们父子周全。”
天祥镇离兰州仅一个时辰的脚力?,他随时可以?过来探望。
楚锦然以?为他口中的“父子”是指自己与楚常欢,因而道:“王爷好意?,草民与常欢心?领了,不过这里民风淳朴,僻静祥和,用不着?暗卫保护。”
梁誉道:“用得着?。”说罢起身,看?了楚常欢一眼便离去了。
他走后,乳娘抱着?孩子来到前厅,对楚常欢道:“王妃,世子方才一直在哭,奴婢哄不住,只能将他交给你了。”
楚常欢接过孩子,一面轻摇,一面温声哄着?:“晚晚不哭了。”
楚锦然紧锁眉头,问道:“王爷怎么把孩子留在这里了?”
楚常欢愣了愣,没有?说话。
见他不语,楚锦然的眉宇拧得更紧了些,遂来到他身前,打量着?包被里的孩子。
晚晚有?三个月大了,眉眼已?长?开,皱巴着?眉头的模样酷肖梁誉。
但若细看?,五官却又不像梁王殿下,而是……
楚锦然呼吸一紧,沉声问道:“阿欢,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
楚常欢抱着?孩子,猝不及防地在他身前跪下:“晚晚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爹爹。”迟疑几息,又道,“他的爹爹是我。”
楚锦然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思索良久,脸色陡变:“梁王他……所以?这个孩子……是、是你生的?”
楚常欢僵硬地点?了点?头。
楚锦然顿觉胸口滞气?,眼前一黑,“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了。
听人说, 昔年崇宁帝身中奇蛊,产子时由蛊虫撕咬开肚皮,继而将孩子取出来。
虽未亲眼所见?, 但这般血淋淋的传闻只消听上一听, 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了。
楚锦然梦见?自?己的儿子大着腹肚躺在床上,一只肥硕丑陋的虫子温温吞吞啃咬他的皮肉,鲜血如柱喷涌。
他痛苦哀嚎,挣扎不已,直到腹部出现一条五寸宽的豁口时,候在一旁的稳婆适才?面无表情?地撕开那条血口,伸手?把肚中的孩子掏了出来。
“哇——哇——”
孩子的啼哭声近在耳畔,楚锦然蓦地睁眼醒来, 嘴里连呼了几?声“阿欢”。
楚常欢赶忙放下孩子,来到床前扶着父亲, 轻轻拍抚他的背脊道:“爹,我在这儿呢。”
楚锦然惶恐地看向他, 冷不防又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遂循声而望,目光凝在穿着小红棉袄的孩子身上,气息不平地道:“把孩子抱、抱过?来与?我瞧瞧。”
楚常欢立刻抱着晚晚走将过?来, 楚锦然小心?翼翼接过?, 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臀, 婴啼声渐渐止歇。
这个?孩子,哪哪儿都?像极了楚常欢, 与?他幼时如出一辙。
楚锦然瞧着瞧着,眼眶止不住地湿润了:“你为何能生孩子?”
他的儿子,他很清楚, 虽说从小养得娇了些,但身子却是正?常的,即便后来嫁与?人为男妻,也绝无可能有凭空怀上孩子的本事。
楚常欢又搪塞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楚锦然不容他再敷衍了,“为父有的是时间听你娓娓道来。”
楚常欢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楚锦然问道:“莫非你体内也有那个?叫做昆山玉碎的蛊虫?”
“没?有,没?有……”楚常欢摇头道,“是巫药,一种名?唤‘同?心?草’的巫药。此药……此药能改变我的身子,再辅以人之心?头血饲养,可受孕。”
楚锦然眼前一黑,差点没?把滞于胸腔内的那口气提上来:“如此阴邪恶毒的手?段,究竟是何人所为?”顿了几?息,咬牙道,“是梁誉对不对?是他对你用了药,所以你才?会生下他的孩子!”
楚常欢再度摇头:“不是他。”
“那是谁?”楚锦然恼怒不已,倏然想到他此番是从北狄而来,又言以后要留在自?己身旁尽孝,顿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道,“莫非是……是明鹤?”
楚常欢垂眸不语,神情?格外淡漠。
“怎、怎么可能?”楚锦然不可置信道,“明鹤这个?孩子,恭谨礼让、斯文谦和,俨然是一众世家公子之表率,如何会做出这等荒诞不经的事?!”
“我也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楚常欢苦涩一笑,“当年我因酒后认错了人,才?导致了这段姻缘。嫁入侯府后,我原想与?他和离,可他却不依我,甚至将我囚在金笼里,锁了好几?个?月。
“其间他给我种了同?心?草,并喂我饮下他的心?头血,与?我缔约,令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他。将养两年之后,我的身子也能受孕了,却不料他在平夏之战中金蝉脱壳,让我误打误撞嫁进了梁王府,与?梁誉有了夫妻之实,并怀了他的孩子。”
楚锦然只觉脑内嗡鸣不休,若非有儿子扶着他,恐怕又要昏倒过?去。
他看向怀里的孩子,老泪纵横道:“阿欢,你受苦了。”
楚常欢道:“只要晚晚平安,儿便不觉得苦。”
他没?把顾明鹤迫害孩子一事告知父亲,父亲年事已高,身子骨不比从前,若让他知晓了,定要难受。
楚锦然抹了泪,问道:“孩子叫晚晚?是乳名??”
“嗯,乳名?晚晚。”楚常欢道,“他姓楚,叫承凤,取自?戴叔伦的‘望阙未承丹凤诏,开门空对楚人家’。”
楚常欢幼时不学无术,嫁给顾明鹤之后,倒是学会了读书识字,虽然迟了些,但好歹也会说几?句古诗了。
楚锦然点点头:“此名?甚好。 ”
早产之事,楚常欢亦未多言,他不想让父亲太过?担忧,待祖孙亲近一阵后,便接过?孩子,道:“晚晚该吃奶入睡了,醒来后再来陪您。”
在他转身之际,楚锦然忽然开口:“阿欢,你和顾明鹤……”
楚常欢道:“我与?他和离了。”
楚锦然又道:“那你以后打算跟梁王在一起?”
楚常欢摇头道:“我谁也不跟,把晚晚抚养成人就好。”
楚锦然不禁想到,当年他的儿子为了梁誉殷勤切切、以命相博,可最后竟落了这样的下场。
倘若那时他肯低头,向梁家父子多说些好话,兴许阿欢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后,就不会遭受那样的折磨。
大抵是看穿了他心内所想,楚常欢温声道:“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从未后悔过?,也没怨恨任何人。”
可楚锦然却宁肯他怨恨自?己!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同?意顾明鹤的提亲、或者说在阿欢出嫁后第一次回家恳求他劝说顾明鹤和离时,自?己一口答应下来了,事情或许就不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
然而……后悔已无用了。
楚常欢抱着晚晚离开此处,转而将他交给了乳娘。
如今已然安定下来,孩子也有乳娘照顾,无需楚常欢哺育,于是他去镇上的米行买了半斤麦子回家,泡入水中静待出芽。
约莫过?了两三天,小麦出芽、生了根须,楚常欢将其捞出,洗净后炒炙,并用井水煮沸,再取一碗煮透的麦芽水饮下,如此几?日,便可回奶。
他的奶-水很足,晚晚不吃净,也鲜少吃,每天要排好几?次才?能舒坦,目下没?了顾虑,索性彻底断了去。
仲春二月,原本回暖的天气又陡然生变,阴云朔风,透骨严寒。
这天傍晚,皋兰县又开始降雪,楚锦然打私塾归来,手?里拿着好几?件颜色各异的小棉袄。
他将新袄塞给楚常欢,笑呵呵地道:“快拿去给晚晚试一试,看看合身否。”
楚常欢只消看上一眼便知合不合身,一面请爹进屋,一面说道:“挺合身的,不用试了——这是爹找绣娘做的?”
楚锦然在小方桌前坐定,接过?他递来的热茶,嘬饮几?口后点头道:“你们来的第二天我就找镇上的杜五娘定做了几?件新袄,西北寒冬漫长,即便过?了清明也不一定断雪,为父没?存多少家私,但给孩子做几?件新衣还是绰绰有余的。”
楚常欢笑道:“父亲言重了。”
话毕,他从乳娘那里抱过?孩子,将父亲新做的几?件小棉袄逐一试穿,每件都?十分贴合,针脚也格外细密。
楚锦然夸赞道:“我的小孙儿长得可真标志。”
楚常欢但笑不语,忽见?父亲掩嘴低咳,立时斟一杯热茶与?他,关切道:“您怎么了,可是受了寒?”
楚锦然接了茶,淡淡一笑道:“老毛病了,每逢变天就要咳几?声,不碍事的。”
老毛病?楚常欢竟不知父亲有这样的毛病,顿时担忧道:“看过?大夫了吗?有没?有吃药?”
“爹没?事,你别瞎操心?。”楚锦然吃了热茶压下不适,而后咿咿哦哦逗着孩子。
因逢天变降雪,楚锦然夜里咳得厉害,翌日晨间仍不见?好转,楚常欢遂披上斗篷出门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看完,只说是肺肾两虚,应是从前在御史台做官时累积而来,吃两贴药调将调将,莫再操劳,安心?休养即可。
送走大夫,楚常欢又亲自?去厨房为父亲熬了药,忙完已近巳时了。
楚锦然吃了药,起身欲往外走,楚常欢拦住他,问道:“爹要去哪儿?”
楚锦然道:“私塾还有十几?个?孩子等我去授课呢。”
楚常欢道:“方才?大夫叮嘱过?,莫再操劳了,您今日暂且在家休息休息,权当给孩子们告个?假。”
楚锦然道:“西北蛮荒之地,能读得起书的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公子,为父创办这所私塾,不求富贵,亦不求培养什么栋梁之才?,只盼孩子们能识文知字、秉性向善。”
楚常欢默了默,因而道:“既如此,儿子斗胆,今日就替爹去私塾代一回课。”
他嫁给顾明鹤之后,虽然受了些苦,但也读了不少书籍,一手?好字更?是深得顾明鹤的真传。
楚锦然笑道:“也好,你去私塾给孩子们上半日的课,这几?天都?在学《论语》,给他们说得浅显些,容易听进脑子里。不可管得太严,亦不能松懈放纵。实在不行,就放放假罢。”
楚常欢应道:“好。”
说罢从书房取来书籍,向父亲请教?一番后,当即裹上氅衣出府,直奔私塾而去。
做先生远非想象中那般容易,因他年轻,模样又生得风流秀美,丝毫不见?半点威严,七八岁大的稚童们就放肆起来,在学堂里嬉笑打闹,攀上爬下,全然不把这个?先生放在眼里。
若在从前,楚常欢定要把那几?个?带头嬉闹的孩子揪过?来狠揍一顿,可他现在有了孩子,脾气温和下来,便耐心?劝说了一通,实在管不住,这才?佯装恼怒拿起了戒尺。
堂下立时安静下来,他展开书页,继续教?道:“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学子们端坐桌前,摇头晃脑地跟着念读:“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敏于事而慎于言”
“敏于事而慎于言”
“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楚常欢解释道:“孔子说,饮食不求饱足,居所不求舒适,勤敏劳作、言行谨慎,寻有道之人匡正?己身,便是好学之态。”
其中一名?童子起身问道:“先生,学生以为这话不对。”
楚常欢笑道:“有何不对?”
那童子辩驳道:“人这一生,本就是为吃住而活,若吃不饱足、住不舒适,与?行乞有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堂下众小儿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六子说得对!”
楚常欢道:“尔之所言有理,但你可曾听过?韩重言的故事?”
另一个?小童举手?道:“学生知道!兵仙韩信,汉初三杰!”
楚常欢又道:“那你们可知他是因何死去的?”
“谋反!”
“才?不是呢!韩重言谋反是被冤枉的!”
楚常欢道:“对,因他军威过?高,令汉高祖忌惮,故而设一局,以谋反之罪将他诛杀于长乐宫。是以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位盛危至,德高谤兴。”
话甫落,他猛然顿住,不禁想起了顾明鹤兵败一事。
当初梁誉说过?,他暗通敌国之罪乃因人陷害,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杜怀仁一党。
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今上年幼时曾遭叔祖背叛,于宫变中脱困,从此疑心?颇重,且朝中武将式微,远不及崇宁年间那般声威并重,仅有的几?方兵权里,以顾、梁两家为首,余者尽归杜氏党羽。
杜怀仁是今上亲信,有从龙之功,他手?底下的那些兵权,等同?于陛下亲握。
顾明鹤的祖父虽是北狄人,但自?入朝之后就一直军功不断,至顾明鹤这一代,更?是威信盛旺。
倘若他真是因军威过?高而遭圣上忌惮,其平夏城的结局,与?韩信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朝中还握有数十万兵马大权的人,便只有梁誉了……
从前他只顾着吃喝玩乐,不懂朝廷局势,后来嫁人后又被巫药迷惑了神智,根本没?细想过?其中的利害。
恍惚间,楚常欢面色煞白,握住书册的手?隐隐在发抖。
“先生?”
“先生您怎么了?”
几?声呼唤,令楚常欢回了神,他稳了稳心?绪,才?发现掌心?里覆了一层冷汗。
“今、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罢。”他佯装镇定,合上书册笑说道,“外头下了雪,天气严寒,你们早些回家,莫要贪玩逗留,令长辈担忧记挂。”
学生们欢欣雀跃,向他请辞后鱼贯涌出。
楚常欢呆呆地立于原处,好半晌才?想起要离开。
雪絮飘飞,朔风凛凛。他戴上面帘,撑着油纸伞走出连廊,刚一锁上私塾的院门,就见?旁侧的雪地里候了个?高大英武、面容冷峻的男人。
他的鬓角落了雪,氅衣的毛领上也不遑多让。
楚常欢缓步走近,揖礼道:“草民见?过?王爷。”
他这般客气,反倒显得疏远,梁誉微感不快,面上却不露声色,从他手?里接过?油纸伞,牵着他往回走:“听岳丈说,你今日代他来私塾授课了。”
楚常欢道:“爹身子不适,我多少认得几?个?字,特来现拙。”
顿了顿,又道,“我与?王爷并非夫妻关系,还请王爷莫再唤家父‘岳丈’了。”
“可你我之间有个?孩子。”梁誉道,“如果?不是夫妻,哪来的孩子?”
楚常欢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不予理会了,径自?前行。
两人一齐回到家里,楚锦然正?静坐花厅内,拿着刻刀为晚晚雕刻木鹰。乍一见?到梁誉,赶忙放下手?头器物,起身拱手?道:“王爷。”
“岳……叔翁不必如此拘礼。”梁誉托着他的手?,令他起身,目光凝向桌案的狼藉,微微愣了一瞬。
楚锦然道:“草民闲来无事,便替孙儿雕了个?小顽意儿。”
梁誉道:“犬子能得叔翁器重,是他的福分。”
楚常欢将桌案收拾一番,问道:“王爷今日来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梁誉看着他,定定地道:“想孩子了。”
楚常欢避开他的视线,不再多言。
掌灯时分,晚饭备妥,众人至暖厅用膳。
外边的雪势从未间歇,甚至越下越大,院中的草木尽皆覆白。
饭毕,天已黑尽,楚常欢推开窗叶瞧了一眼,催促梁誉道:“雪势渐长,王爷还是早些回去罢。”
梁誉沉吟片刻,转而对楚锦然道:“叔翁,小侄本无意叨扰,奈何外边雪大,行路艰难,您若不弃,可否借宿一宿,待天明之后,小侄自?当离去。”
他说得这般委婉客套,就算楚锦然不打算留客,此刻也无法说出回绝的话,于是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在心?内无奈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楚锦然这所宅子并不宏大, 除却乳娘和小童的?寝室外,仅剩一间客房可用。
小童托着油灯,将西厢那?间客房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 旋即领着梁王殿下梳洗就寝。
雪夜清寒, 小童正欲往炉中添些灰炭,梁誉阻止道:“不必添炭。”
小童疑惑不解:“王爷不怕冷吗?”
梁誉道:“我不冷。木炭不易买到,省着点用。”
小童便真以为他不冷,于是?听话?地端走了灰炭,并替他关严门窗。
楚常欢更换了寝衣,一头墨发垂泻肩头,模样疏懒惫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