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过了三月,学校就开学了。黄箫亚仍挽留过林晓风让他住在家,不过结果还是一样。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回来,再搬回去也就显得轻松。林晓风依旧住在原来的寝室,改变的不过是住在周边几个房间的学生因为毕业搬走,宿舍楼变得略微冷清了些。
已升至高二,学业负担就难免不有所加重,林晓风也投入更多精力在学习看书上,打算毕业时考上名校,甚至希望可以离开这里,但这也只不过是他偶尔从头脑中蹦出来的想法,黄箫亚在他身上投入那么多,又怎可能轻易放他走。
肖巧儿在初二时打来过电话,与他拜年,还让他向他家人问好。林晓风突然想起肖巧儿也只有一个奶奶,因此同样让肖巧儿替他问候他奶奶。肖巧儿说开学后会给他带好吃的。林晓风说那么客气干什么。肖巧儿说那也是他奶奶的一份心意。
开学时,林晓风寻思也带点什么东西,可是搜罗了半天,才蓦然发觉这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于是只好放弃。
开学几天一直很忙,林晓风也就没有去找肖巧儿,知道肖巧儿可能晚上打过电话来,但从没刻意留下在宿舍等电话。他想他可能是希望自己能一个人待着,他需要独立的空间。
黄月希除夕那晚在黄箫亚家待过一晚后,就再没来过。林晓风也自那时再没看见过他。开学后的一个礼拜,因为班级组织开家长会,林晓风回家一趟,才从黄箫亚口中得知黄月希即将要出国的消息。黄月希虽然已搬回自己家,不过待的时间很少,有时连黄箫亚也找不到。为忙出国,要办不少手续,除了联系学校,还要等签证。不过也不至于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黄箫亚不明白,而林晓风心里多少知道一些。
从家里出来才过三点,林晓风还是坚持回学校,但在路上却突然改变路线,转到了好久不曾去过的黄月希家。他这样做是有准备的,他不想看到他,但想到他即将离开到遥远的其他国度,终究有些不舍。他对黄月希的感情他弄不清,至少无法像黄月希对待他的方式那样对他,他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可又不愿意完全摈弃,他想他摈弃的或许只是他自己。
黄月希家没人他一早就知道,因为在去之前他特意用公共电话往他家打过电话,知道没人才壮了胆子去他家。林晓风有黄月希家的钥匙,刚进去,就被迎面而来一股腐败的味道震撼住,佣人大概好久都没来过,因为主人要出国,已经被辞退,沙发上地上到处丢着脏乱的衣服,还有吃剩的方便面快餐盒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不知黄月希多久没回来过,还是他一直保持这样毫无感觉生活在这一片狼藉里。
林晓风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地方,径自上了楼,他不能替黄月希收拾,原因不用说也知道。黄月希的房间和一年前没有多少不一样,只是床单的颜色换了,书架上的书也少了,其实本来就没多少,且都是杂七杂八的书,想是被黄月希带去了学校。
目光转到黄月希的书桌上,不受控制地就坐了过去,没想窥探那个人的心理世界,但还是试探着去拉他的抽屉。抽屉松动了一下,同时惊动的还有林晓风的心。缓缓打开后,虽然满腹内疚,感到深深罪恶,但还是一点点翻看。抽屉里没有多少东西,一个CD机和几盘CD,卷起来的足球运动员的海报,还有就是两三张影碟。林晓风感到奇怪,他记得他家有专门的地方放这种东西,黄月希何至于把它们藏在这。影碟的外皮都被拨去了,每张都是,应该是故意的,但侧面仍留着印有碟片名字的纸张,因为镶嵌在内,不容易抽去。林晓风每张都仔细的看了,看过之后是满眼的触目惊心。他从不知道黄月希一直以来都在看这种东西,诠释他们那一帮人的边缘影片。林晓风把影碟又原封不动放回去,在这时,手机响起来,林晓风吓了一跳。
喂?哪位?林晓风的声音微弱且颤抖,可能因为刚才所遭受的过度刺激。
相比之下,肖巧儿的声音就显得愉悦且淡定的多,他轻松地说:晓风吗?我们好久都没见过面了,这个周末我们见个面吗,我有东西给你。
林晓风也恢复常态,半晌:嗯,好,晚上你来我宿舍找我吧,今天我不去图书馆。
好。那边才挂断了。
林晓风想时候也差不多了,待太久他怕撞见黄月希,收拾收拾了东西,尽量让一切保持原状,正准备要抽身离开时,扫了一眼黄月希放那些影碟的抽屉,拿出一盘印着春光乍泻四个字的碟片才走了,他想黄月希现在这么忙,就算少了一张碟片应该也不会发现吧。
回到学校时,肖巧儿已站在楼下等他,林晓风带着他进了门,倒水给他让他坐。肖巧儿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他,笑眯眯地跟他说:这是我奶奶要我带给你的,说一定要让你收下。
林晓风边打开来看,边惊疑不定地问他:什么东西?
他和肖巧儿的奶奶可谓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是说两人交情不错,单凭这点就让一位老人特地在节后让自己的孙子带东西给他未免不有点匪夷所思了。
我奶奶亲手做的,还说你一定会喜欢。肖巧儿一直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
林晓风缓缓打开,里面还有个铁盒子,盒子里装着烤的金黄的馅饼,手指轻触上去,还能感到余温,想是肖巧儿今次周末回去,他奶奶特意让他带过来的。
奶奶说要这种饼要趁热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肖巧儿说着,就要伸出只手去,捷足先登。
林晓风则一撒手,东西洒在了地上。
晓风,你怎么了?
林晓风目光呆滞,终找回焦点,定在肖巧儿身上:这东西真是你奶奶做的?
是,怎么了?
林晓风摇摇头,又问肖巧儿:你奶奶从前为福利院做过事?
肖巧儿也跟着摇头:没有,我一直待在奶奶身边,没听过她说过什么福利院。
林晓风又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馅饼,不由分说就咬了一口。
肖巧儿拦住他:都脏了,还吃什么?我让奶奶再给你做去。
林晓风不理他,只管仔细回味这饼的味道,然后瞳孔放大,表情惊怵:你真的确定这是奶奶做的。
怎么了?真是我奶奶做的。
剩下的大半个饼松手掉在地上,人也恍恍惚惚坐回到椅子,肖巧儿忙连声问道:你怎么了,晓风?这饼应该没毒啊,你别吓我。
林晓风挥挥手,说:没什么,不管你的事。
肖巧儿依然不放心:那你是怎么了?到底说出个事啊。
林晓风说:没什么,只是让我想到了一些东西,不过觉得不太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先说出来我听听,我再告诉你可不可能。
林晓风笑笑:那如果我说如果你奶奶可能是我亲人,你可能是我弟弟,你觉得可能吗?
肖巧儿抖了一下,不过吃惊的程度还是比林晓风想象的来的小。他突然笑着说:怎么不可能,说不定就有这个可能啊,反正我们俩都没爹没妈,作个伴也好。
林晓风呵斥他:瞎说什么,你不是有你奶奶吗,你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如果愿意做我哥,我就当你弟。
林晓风笑笑,摇摇头,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问肖巧儿: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我想哪天去看看你奶奶,行吗?
肖巧儿疑惑地看着他。
林晓风望见地上洒了的馅饼,找到了理由:我想去谢谢她老人家,特意为我做了这么好吃的饼,还让我弄掉地上了,有些不好意思。
哦,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告诉奶奶就行了,再骗她说你很喜欢,她肯定开心的不得了。
我去一趟总归好。
行,我又没说不行,我很欢迎你去我家,只是怕你住大房子习惯了,我们这样小家小户入不了你的眼。
胡说什么。
过了半晌,又道:那不是我家。
18
肖巧儿家住在城市近郊众多平房里的一间。数量庞大的房屋把道路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巷道又窄又湿,走在里面,甚至可以听见一墙之外住家里面的人声。林晓风跟在肖巧儿身后,肖巧儿一边急速地行走,一边问他: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破?
林晓风摇摇头:不会,要是我还在孤儿院,出来也许还没你好。
肖巧儿笑了笑,人已经转到了一扇木质的门前。
奶奶,开门,巧儿回来了。
一位银发素裹的老太太开了门,看了肖巧儿一眼,又看见身后的林晓风,身体不禁略为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谁?
林晓风有种幻觉,总觉得这位老太是明知故问,肖巧儿已经拉着林晓风的手进了门。
奶奶,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林晓风啦。
肖老太在后面关了门,跟着两个孩子也步伐稳健地走了进来。
怎么同学来,也不跟奶奶说声,好让奶奶准备点东西招待招待你朋友。
肖巧儿眯着眼笑了,林晓风开了口:不用那么客气,奶奶,是我临时告诉肖巧儿说要来看你的,不为别的,专程为谢谢你上次托肖巧儿给我带的那些饼。
肖老太也笑了笑:那有什么好谢的,你是巧儿的同学,你们这些孩子们好,我们老人也就放心了。
林晓风没再说话,趁机打量了遍肖巧儿的家。
说家徒四壁也太夸张,但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过了这么些年,家境也就实在富裕不到哪去,但房间中处处充满着温情的味道。刚过完年,墙壁上还贴着年年有余的年画,供堂上了香,烟气袅绕,壁上挂有两个人的画像,一男一女,都非常年轻,男的眉眼中甚至看得出与肖巧儿相象的地方。
肖老太已经进厨房为两个孩子弄吃的,林晓风抓过肖巧儿,问他:这两个是你……
肖巧儿答的干脆,甚至还带着笑,完全看不出悲伤的样子:是我爸妈,死了好多年了,我刚出生没多久,他们就走了,要不是有这两张遗像,我早不记得他们长啥样了。
林晓风默默为肖巧儿难过了下,肖巧儿倒看得开,反而劝他:没事,你别一副伤心的模样摆在脸上,我都没事,你还担心什么。
林晓风终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其实他难过的不仅是肖巧儿,也是他自己。同样悲惨身世的人不单只有他一个,这世界上还上万上千,物以类聚,兔死狐悲,经历相似的人才能聚到一起,事实又证明了一次。
肖老太拿着一盘白瓷碟子,装了些显然是自家炒的花生米,还是其他糖食什么的走了出来。林晓风有些不好意思地迎了上去:都是别忙活了,我等会就要走了。
那怎么行,今晚就在这吃过再走吧,一会也好和巧儿一块回学校。明天还要上学吧。
肖巧儿也拽着他的衣角在桌子的一脚坐下,甜蜜蜜地说道:就吃完再回去吧,你也好尝尝我奶奶的手艺,比学校做的那些好吃多了。
林晓风自知再推诿不掉,在这样的贫寒人家吃一顿饭,也比在黄箫亚家吃鲍鱼鱼翅安心的多,这样的日子他真的好久不曾过过,贫穷的快乐,干净。
肖老太不仅精神清明,做起事更是手脚麻利,不到半个小时,一顿便饭便好了,三菜一汤,规规矩矩,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嗯,好了,你们开始吃吧,干看着干吗。肖老太宠溺地笑了一声。
肖巧儿先动了手:嗯,真好吃,好久都没吃到了,学校的饭真叫那个难吃啊,待一个礼拜,就让我受不了了。
肖老太见林晓风迟迟未曾动手,说了句:晓风,你吃啊,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还是怕不干净。
老人脸上露出忐忑不安和仓惶,林晓风忙拿了筷子,径自夹了块红烧肉:没有没有,怎么会。
林晓风默默低了头,因为他差点掉下了眼泪。
青白分明的白菜豆腐,红通通的五花肉,萝卜咸菜,还有一碗番茄蛋汤,再简单不过的居家便饭,却让林晓风着实感动了一番,这样的日子他曾期待过多少次,他不要超大超软的床,他不要可容纳十几个人住的房间,他只要像这样团在一张小桌子旁温暖的吃一顿饭,说几句话,但好像这样小的一个愿望也实现不了。
肖巧儿急着问他: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味道很不错?
林晓风点了点头:嗯,很好吃。
那种淡淡的甜甜的味道,林晓风回味了很久,然后终于想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曾尝过,也想起了他这次来的最终目的。
他放下筷子,突然对肖老太说:奶奶,我想问你个事,你看成吗?
肖老太笑着说:这有什么成不成的,你只管问就好,我老不死的还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林晓风尴尬地笑了笑,说: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为圣安福利院做过事,或者说你听说过圣安福利院这个名字。
肖老太抖了一下:什么?圣安福利院?
对。林晓风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
肖巧儿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问我奶奶这个干什么?
林晓风没有回答。
肖老太终于放下手中的碗筷,沉沉说道:还是被你发现了,我让巧儿带那包东西给你时,就想到你一定会猜到的。
林晓风的身子一下摊了下去:奶奶,你说什么!
从肖巧儿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林晓风坚持让肖巧儿先回学校,自己想在外面再兜一圈。肖巧儿说学校马上就要锁门了,你还乱跑出去干什么!林晓风甩开他,烦闷地说道:你走就是了,不用管我!说完,就撒手跑了。
林晓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坐了将近三个小时,当他反应过来时,诺大的一个公园早只剩他一人,有穿着制服的巡逻警察在附近游荡,也有偶尔匆匆路过的人充满疑惑地看他一眼。
林晓风终于慢慢从坐了将近三个小时但一直动未动过的石凳上站起来。春寒料梢,树叶上已经开始打霜,林晓风才开始感到冷,把衣领紧了紧,才一步步走回到宿舍。
肖老太的话依然在他耳边萦绕,他是她一直看着长大的人,从他第一天进福利院起到一天黄箫亚开着车把他从福利院接走,中间她断断续续托福利院里的嬷嬷为她给林晓风带点东西,吃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不过每次不多,林晓风从未发现他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善良忠诚的嬷嬷们也从没告诉过林晓风。如是过了七年,直到林晓风意外被黄箫亚收养,从圣安福利院离开。
最后因为机缘巧合,肖巧儿和林晓风升至同一所高中,从肖巧儿口中得知这个孩子原来又回到自己的生命里,于是又忍不住对这孩子好,才有了今天这一幕。可是,林晓风从头到尾始终有一个问题不明白,肖老太为什么要对他好,为什么关心他,照顾他。对于这个问题,肖老太的回答是她认识林晓风的亲人,曾经是她的邻居,她不忍心看一个邻居的孩子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至此。林晓风当时完全傻掉了,他从没想过在有生之年还会听到亲人这两个字,过度的激动让他说不出话来。肖老太最后说:你回去考虑考虑清楚吧,想不想见你亲人,若是想见,我就带去,若是不想,那以后就再不要来看我了。
林晓风一直思索的也是这件事,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见亲人,他曾在临走时问肖老太,她这样说是不是表示他的亲人还活着。肖老太表现的很绝情,她说,那要等他告诉了她要不要见后再告诉他。
林晓风想了一整晚,脑子一团浆糊一样,也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见。所谓近乡情怯,就是这个道理,明明思念在即的家乡马上就快到了,反而惴惴不安起来,害怕见到自己的亲人。而林晓风也正是这个心思,那个他夜思梦想甚至为之绝望过的愿望,现在突然有个人告诉他可以实现,甚至还可以见到他们,不论是活是死,总之能看上一面,知道长什么样,他和他们有着血浓于水的血肉之情,他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害怕。
再来,黄箫亚也是他顾忌的一个方面,他不能在一边瞒着去见亲生父亲或母亲,抑或其他任何什么,一边还继续住在黄箫亚家,装傻卖笑。他考虑怎么跟黄箫亚说,或者说自己想跟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住,让她放他走吧,还是默不作声一声不吭地就离开黄箫亚家。无论怎么做,对黄箫亚都无异是一种伤害,她抚育他这么多年,就算没亲情,也多少培养出感情来了,除此之外,他还考虑到了黄月希。那个人马上要出国,大概自己离不离开,对他影响都不大,但真的就此脱离了关系,什么也不是了,心里也难受的不是滋味。想起宿舍的柜子里锁着从黄月希家“偷”出来的那张碟还没看,也好久不曾跟他联系,更踌躇犹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