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沙。。。叮。。。沙。。。叮。。。
夏日的蝉鸣和风挠动树叶,吹动风铃的回响夹杂在高大浓密的树木间,是这寂静的宫院里边唯一的声音。
滴水檐下,擦洗得发亮的走廊地板上,班驳的树影投撒在一袭修长的身体上,身体的主人放下手上的书本,适应了明晃晃的阳光后,舒张开四肢。
阳光下,那是一张年轻而精致得过分的脸,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咪。。。"一只雪白的小猫慢慢蹭到了年轻人的手边,开始起劲地添起来。
"又饿了吗?"少年微微扬了扬嘴角,眼中有了些笑意。夹着书本和小猫,他走向深殿。
清凉殿是皇帝狩猎时的离宫,在京郊的玉山里,除了山脚的几户农户,这里在没有猎号响起的日子里,与世隔绝。
山风通过敞开的殿门,在每个房间里流动,撩拉少年系发的丝带和轻盈的袍角。但少年直视前方,稳重而幽雅行进着,直到停在了大厨房前。
厨房现在仍在享受休闲,只有一个厨仆在摘菜叶子。男仆用眼角瞄了眼少年,又继续手里的伙。
少年习以为常的自己走到灶台,拿了只干净的碗,从陶罐里舀了几勺冷粥。
小猫翘着屁股,急急忙忙地吃起来。少年蹲下来,抚摩着小猫的脑袋。
"都是只会浪费粮食的饭桶。"男仆鄙夷地哼了句。
少年的手停止了动作 。
"公子?公子你在这呢!"一个四十岁左右,宫人打扮的白胖妇人出现在门口,"快到正殿去,宫里来人了。"
"还是山里凉快啊,京里这会子可热呢!皇上起居的正东间里一天到晚搁着白冰的。"宫里来的管事坐在大殿里,边喝茶边向这冷僻山居的同僚透漏些皇上身边的事。围着他的几个清凉殿管事哈着腰,有羡慕有巴结。
"呦,小公子来了,给小公子请安。" 管事迎上来,嘴上说着,却只是恭恭手。
"这是王公公。"胖妇人说到。
"王公公。"少年略点头。
习惯了别人笑脸的王公公对少年的清冷颇不悦,继续道:"小公子,几年不见,可长大了,真秀气,看,还真象端荻大人。"
少年没有什么反应。
"那就说正事吧,先皇三年孝期已过,皇上为朝政劳心劳力,无心狩猎,但现国泰民安,防敌之心不可无,所以,下个月十八,皇上率众皇亲大臣重开狩猎,清凉殿主人接旨恭迎。"王公公郑重的面东宣读口谕。
少年端正地跪下,淡淡的声音传来,"清凉殿傅衡接旨。"
"皇上不比先皇,小公子可要尽心伺候。"王公公捏着声音道。
人声远去,空洞的大殿里铃声稀稀。
给王公公牵马的小太监好奇地问"王公公,那是谁呀?长的真美。"
"哼,没了身份的还摆架子,不知好歹的人呗"王公公啐了一口,"母子两一个货色,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小太监还是摸不着边。旁边一个中年的太监才慢悠悠接口,"那是前大祭司端荻和颖王的儿子,庚子事后,颖王被先皇赐死,端荻被送进宫,傅衡就被幽禁在这清凉殿了。"
"那有十年了!"小太监没想到那高贵俊美的少年竟是个囚犯。
"没丢小命就不错了!还想飞呢。"王公公冷笑。
名为清凉殿主人,傅衡实际上连个普通杂役都不如。清凉殿和玉山有管事料理,各事项自有处理的制度程序,傅衡六岁被送进来,平日里奶妈李氏照顾衣食,便也与人无干了。
对于父母的印象已经很淡了,长年孤独的软禁使傅衡从一个天真任性的幼童长成一个寡言自矜的少年,也许死亡随时降临,但死也要有尊严的死去,这是他最后记得的父亲的话。父亲在对六岁的他讲完,就喝下了金杯里的毒酒。
灯下,李妈妈做着针线,边絮絮叨叨,"皇上还是你的堂兄呢,小时候还抱过你,记得不?但愿他记得,可怜可怜你,放你出去,你也好成家立业,王爷和少爷也不用牵挂了。"
李妈妈是母亲的使女,还总是改不了对傅衡母亲的称谓,作为祭司的端荻是有特殊体质的男子。
在这古老的国土,神秘的祭司一族是代表天地间凡人向神祷告的媒质,全是能生育孩子的男性。从5岁到20岁保持纯洁,担任神职,然后就可以卸职,过普通生活。
2
宫里的先头人马在清凉殿里忙碌准备,整个玉山被侍卫包围得水泄不通。
"真吵。"傅衡抱着猫咪躲在自己的西侧寝间的后廊。
"咪"猫回应了他一声,于是清冷的脸上泛开了淡淡的笑容,但转瞬即逝。
望着碧洗的天空的眼弯里边,纯净却深不见底。
傅衡跪在迎侯的人群中已经半个时辰,两个膝盖疼的紧,但皇帝还在欣赏山上的景色,迟迟不进清凉殿。他开始走神,直到一双华丽的马靴停在他面前,一个尖锐的的嗓音不断在他耳畔回响:"傅衡面圣!"
他抬起头,阴影上方的光线刺激着他的眼睛,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等他回过神,便看到一双狭长严厉的眼睛,冷冷的注视他,视线中带鄙夷,那抿着薄薄的嘴唇,好象在压抑着什么。
"清凉殿傅衡叩见皇上。"傅衡叩了个头。
"好象都被关傻了。"悦耳的醇厚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冷淡,随即拂袖而去,那就是即位三年的睿宗显安。
一连好几天,傅衡都待在自己的房间,依稀听到集合的马嘶和蹄声、山上猎号的回音,还有夜里那男子气的高歌。李妈妈在端来餐点时也兴奋地描述着外面的新鲜、热闹,然后,轻叹一声,傅衡知道她必定在心里说,你本来也该是那些显贵的、享受生活的年轻人中的一员啊!也许他应该表现一点向往或郁闷,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十年幽禁让他习惯了沉思默想,而不是表露,他习惯了没有感情的生活。
往猫咪的小碟子里放了几片肉,招呼猫咪。
雨不大,但却持续着不肯停,水气混含着山里树木芳草的清香,弥漫在清凉殿四周,"真是个清凉世界。"
傅衡跪在书房门口,没有听到起身的召唤,只有皇帝不知是欣赏还是厌烦的评述,雨下了三天,阻断了猎性正浓的队伍。
"这些书有被人经常翻动的迹象,是你吗?"
"是的。"
"这些年谁教你读书的。" 显安随意地翻着一本,眼梢落在那跪着的单薄身子上。
"没有师傅,我在家时认的一些。"
"朕倒忘了,你是三岁就能背三字经的。"手上的书被扔回架上,皇帝踱到傅衡面前,修长有力的手指捏住傅衡小巧的下颌,强迫着他抬头。
傅衡的视线不得不挺在皇帝脸上,皇帝还是象初次见时,抿着薄薄的嘴唇,似乎抿得更用力了,唇上都失了颜色,定定的眼神仿佛要穿过他的身体,刺进他深处,搜索什么。
突然,皇帝收回手,昂首而立,回复雍容高华的姿态,倨傲的神色浮上眉宇间。
"还记得父母亲的模样吗?"
"不太清楚。"傅衡平静的回答。
"来此前,刘太傅曾请求于朕,说,若傅衡有悔父罪,就恕其罪,流放南地吧。"话顿了顿,打量着傅衡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你说呢?"
"傅衡是最没有资格说话的人。"傅衡的眼波没有一丝涟漪,依旧不卑不亢的回答。
房间里再没了话语,只有雨声淅沥。
没有抬头,可是傅衡知道皇帝在看着他,那是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好象要看透你所有的想法,最高尚的、最卑劣的,还有你最根本的打算,然后评判你的价值。
许久,雨似乎弱了,潮湿更重了。
"除了读书,可还会别的?"
"不会别的。"
"也好,这几天你在朕身边侍侯。退下。"
少年显然不习惯跪,站了几下,才站起来,只是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缓缓退出去。
门关上了,显安的眸子暗了下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的情景,那肖似的轮廓,浅笑盈盈,眼波流转,一下便把少年的情怀都占据了。
但最后见得的却是溅着惊心血点的惨白瘦尖的脸上,犹未阖眼的遗容。
3
在玉山生活了10年,可是傅衡从未踏出清凉殿一步,当睿宗皇帝交给他一匹马,要他骑上去时,他发了一会儿呆,便笨拙得要往上趴,马立即知道这是个外行,抖抖身子,傅衡还没左上去就摔下来。引得周围的人大笑。
"我不会骑马。"傅衡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从容的立在一旁。
"皇上,臣愿带着傅公子。"一位背着大弓的人策马上前,优雅地微笑着,饶有兴味地看着傅衡。
"爱卿无须如此,骠骑大将军岂可带着包袱上阵。傅衡回清凉殿侍侯。"
毕竟是个半大孩子,面对一山翠绿,以及难得的可能是一辈子唯一的出游,傅衡眼底泛过了悲哀。
夜幕降临,傅衡在书房陪侍。睿宗移开对着书本的视线,"今天怎么不早说不会骑马。"
"机会难得,不会也是可以试试的。"傅衡垂手立着,烛火跳动的黄色光华映衬着他颀长洁净的侧面,说不出的风光旖旎。
木槿的暗香在房间里沉淀,仿佛时光就此停住,睿宗拿书掩着半边脸,看着傅衡足足发了好一阵呆,甚至,傅衡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抬起了头和他对视着。
"你很象你母亲,他是个很美,很幽雅的人。"沉默了许久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温柔,傅衡定定的看着睿宗。
"傅衡只是自己,永远都只是自己。"语声平静而带着坚决。
睿宗收回了对往日的追思,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少年幽雅的面容突然没有了熟悉的感觉,立着在那的仿佛是今天才见着的一个人,散发着如此骄傲的一个人,睿宗发现自己移不开那双仿佛吸收了所有光亮的眼睛,沉在了那深不见底的瞳子里。
再也无话,睿宗适意傅衡退下。
走到了西侧殿的廊间,傅衡挺下脚步,望向夏日末的繁星夜空,闪烁如宝石的星星俨然出手可及,是啊,摘星,何尝不可,映在眼里的不就是吗?
"这夜色好不吸引人哪。"随着话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另一条廊道走过来,花园里的立灯照出是早上背负大弓的将军,此刻一身轻便衣裳少了戎装的英气,倒是沉稳温柔的模样。
"傅衡见过大人,谢大人体悯。"
"小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在下固陵严伉,听候小公子差遣。"严伉微笑着行了个礼,便是看着他不动,
傅衡见他没有让路打算,便行了个大礼,"魏其侯难为小人了。"
"这山中庭院颇安宜,不知小公子可否引在下走走。"
虽然是阶下囚的身份,不过傅衡也向来没有人后的习惯,和严伉并肩走在廊下,懒洋洋的答着严伉的闲话。晚风习习,夜来香的浓郁香气流动自然,星光下,严伉的高大身影交叠着傅衡窈窕身影,滑过花丛簇簇。
接下的时日,睿宗没有传傅衡到书房,白天里在猎场驰骋,晚上与宗室大臣们饮酒听曲,倒纯粹是享受山中岁月了。
傅衡仍是从容地过日子,只是多了个节目,魏其侯、骠骑大将军严伉每夜里必来陪伴,讲述些傅衡所不知的山外见闻,朝野时事,献宝似的给傅衡献上书籍,小玩意,殷勤讨好。
傅衡脸上的笑容多了,在严伉前享受捧护,那些在幼年时理所当然的优越尊宠,刻在骨子里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些无法抹杀的岁月,排山倒海的涌出来。
李妈妈看在眼里,几分欢喜 ,几分心酸。
"当年少爷在这个年岁,府前日日车水马龙,邀约的,拜访的,多得排到外头去,人人争着,抢着,要星星,要月亮,只为讨少爷一个笑容。如果没有意外,公子此刻说不得多娇宠呢!单愿严大人能好好把您带出去。"
傅衡玩着严伉送的银子打造的九连环,一心一意的,似乎根本没在听。
狩猎归期定下后,清凉殿里清点战绩,近二十天里战绩最丰的是合信侯的大公子,严伉的收获竟大部分是在开头时日所得,睿宗有点意外,对严亢道,"爱卿莫非着急着回去?"
严伉不好意思,走得近的石将军对大家笑道:"回皇上,魏其侯可是大有收获的。"
"哦?"
"老石,不要胡说。"严伉竟有点脸红。
"说来听听,石将军。"
其他人也起着哄。
"月下花影间,清凉此佳人,魏其侯收获的可是傅公子的笑容啊!哈哈!"
顷刻殿里笑成一片,却冷不妨睿宗沉下脸色,"胡闹。"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严伉若有所思的转身,碰上合信侯上前,拉他到一旁,"老弟的心思我也明白,傅衡小公子确是一佳人,但毕竟罪臣之后,关系甚大;大人家中还有新婚美眷,犯不着趟这趟混水。"
严伉笑着对合信侯抱了一拳,"大人关怀,鄙人铭记。"
合信侯捋捋胡子,摇头道,"我明白的,当年我也是裙下之臣啊!"
风起清凉殿4
睿宗回到书房,心中烦闷,气恼自己为什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脾气,气恼自己的生气原由,是因为严伉的行为有失体面,还是,自己竟是气严伉与傅衡在月下相约的亲密。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自己九岁时,第一次参加大祭祀礼,见着了那大殿上庄严、美丽的人物,是神仙吗?他浑然忘我,拉住了洁白无垢的衣袖,"我要娶你作太子妃!"
他笑着,音如天籁;"谢太子。"
刘师傅在旁道"端荻大人下个月就要和你五王叔成婚,就是你叔母了。"
大人们为无知童语而笑。
他也微笑着,羞涩中,眼里有无尽的春色。
自己却觉得酸楚无比,望向父王,看到他没有表情的看着五王叔走过来牵起了端荻的手,眼神里是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冲走了他的酸楚,只剩下汗毛倒竖的不舒服,原来,光四眼神就可以让人这么害怕。
那是叫做嫉妒的东西,丑陋而让人恐惧。
此刻我也有吗?
"传傅衡。"
傅衡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变化,还是一袭淡蓝色的棉布衣服,却说不出的雅致。
"最近和魏其侯走的很近吧。"
"是的,皇上,严大人待小人很好。"傅衡应声道,语气与往日的平淡似乎多了些柔情。
睿宗不觉的咬咬牙,"魏其侯是个有情趣的人,在这里没有新婚妻子陪伴,看来颇寂寞,你给他解解闷,做伴也好。 "
傅衡嘴角微巧,"严大人学问渊博,阅历广阔,宽容和蔼,不嫌傅衡粗鄙,待傅衡如兄弟亲人,傅衡无以为报。"
"你倒是知恩的。"睿宗冷笑着"那对身负父罪有什么想法呀?"
傅衡正了脸色,跪下道"父亲的罪再怎么也不是子女可以议论的。蒙圣恩,傅衡带罪之身苟存,无以报效,请皇上将傅衡流放边戍,有所作用,以免徒费国家粮银,落人话柄。"
"你。"睿宗没有想到他竟说出这么狠绝的话,半响说不上话。对上傅衡毫无感情的眼眸,他也就笑了,"如你所愿。"
"谢皇上。"
夜里 ,李妈妈哭得不能自制,竟哭昏了,被抬出去。傅衡一个人坐在灯下,摸着猫儿,明日就有人来押送,往北境黑河修长城。他突的一笑,别走错了棋才好。
"你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