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石子声迅速退下。
"恩。。。"傅衡猛的攥住了床沿,"讨厌。。。"腹中孩儿刚用力踢了他一脚。这昭示生命的健壮的举动并没有给作为母亲的傅衡带来喜悦感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应对严伉的出现。
这一段时间里,傅衡成功拉拢住四大长老中的木母长老,祭祀殿里的刁难有所减弱,但傅衡还未主持过元祭,秋收祭祀因为安养只能又祭祀大长老代替,所以,傅衡的大祭祀地位岌岌可危。严伉的到来不知会带来什么局面,但只会使矛盾尖化。睿宗接连罢免处罚几位亲藩的官员,又下令征集藩属军团,已经隐见波涛。
"现在就要摆上台面吗?我真的很想站在祭天殿里主持元祭呢。"那是似乎也是接近产期了。
睿宗显安有一个爱好,画画。尤爱绘工笔花朵,作品谈不上传世,也富丽精细,别有神韵。趴在画案前,连着几个时辰一片一片花瓣,一片一片叶子地描绘,几层几层地上色,在这耗费心神的劳作里,舒缓压力,分解脑子里的事件。在睿宗画画的时间里,除非火烧眉毛的大事否则是不许被打扰的,曾经有个新进的妃子自以为得宠,硬要这时间见睿宗,结果被掌嘴不算,还被撵到洗衣房当洗衣宫女。
不过,睿宗这时绘的却不是惯画的工笔花朵,而是稀疏淋漓的一幅写意水彩,嶙峋岩石间淡淡袅袅的菖蒲花。
贴身太监见乐颇好奇,探着头,尽见睿宗脸上全是暧昧不定的微笑,倒不敢插嘴多舌了。睿宗向来对太监宫女严厉,稍不合意就是往死里打的。
突然,外头的小太监在向自己示意。见乐退出去,原来刘太傅有急事要见睿宗。
睿宗抹着手,依旧的冷脸。刘太傅深谙他的脾性,喜怒不形,现在听了严伉把北调的四万军队停在关山口,以粮草不足的借口停驻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大声色。四万军队架在离京城不过两百里的地方,一动起来可是危机千钧。
"其他三个呢?"
"广文侯的一万军队也停止行进,似乎另三位侯爷持观望。"
"粮草立即调给,发文催他们走。严伉在哪?"
"抱病在府里,一阵没露面了。"
"增加祭祀所的看守。"
14
傅衡先等到的不是严伉,是木连族长宏沁,端荻的父亲,傅衡的外祖父。
诺大安静的寝殿客间里,只有木炭燃烧的劈拍声格外脆响。没有随侍外人在场,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人都默然坐着。
担任过大祭祀,长老,现在是木连一族之长的宏沁,清瘦白皙,一袭朴素的云纹灰色缎面袍服,表情恬淡的坐着喝茶。
"又是小雪夜。"他放下茶杯,想起什么地看向窗子,又转头对着傅衡,"我第一次去看你们时,也是小雪夜,那时你还在襁褓中,一晃就这么多年了,你也即将为人母亲了。"
傅衡看着他的外公,双鬓已经斑白,皱纹也已爬满眉间眼角,代替了年青时的美貌,宏沁此刻散发的是岁月堆积出的韵味,成熟与智慧,以及温和中让人无法躲开的威严。
"死去的人也见白骨了,何况是活着的人。" 傅衡迎着他的实现,慢慢回道。
"你真是个不可小看的孩子,当初我把你接回云阳管教抚育就好了。"宏沁微笑着,"没有意外的话,你接下来的人生会显赫尊贵,再也无人敢对你侧目,这还不足以补偿吗?"
傅衡看着宏沁,也微笑着,不说话。
宏沁站起身,走近到傅衡跟前,捏住了傅衡的下颌,抬了起来,矍铄的目光仿佛要刺穿傅衡的心。
"你象端荻的只有这张脸,这性子是象谁呢。"
"也许象你。"傅衡继续微笑着。
放开了傅衡的脸,宏沁冷冷道:"你如果把木连族的未来作为报复的工具,我不允许。"
"您何苦,木连一族繁延千年,灵性已失,剩下的只有这异于常人的身体,遍步全国的各级祭祀殿做的都是蒙骗敛夺的勾当,就算不在你这一代,也迟早会毁掉的。"傅衡直逼着道。
"也许吧,可是我不允许。在我死之前我不能看到有损害木连族的事发生!"
傅衡轻笑,"你不会是来诉责我伤风败俗,损害祭祀的权威圣洁的吧。"
"我还是族长,我驱逐你,那你就不再具有祭祀的资格。皇上喜欢你,我言明了厉害,他照样可以把你直接纳进宫的。皇上让你当大祭祀,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年少时的情结,还不是拿你当端荻的影子。"宏沁看向深深的大殿脊梁,那幽深处埋藏着多少年的往事呢。
"每个人的心思都不是可以说的尽的。窥天的祭祀也窥探不了人心。"傅衡显出疲倦的神色,却突然皱住眉,手按住腹部。
腹中胎儿似乎兴奋起来,动手动脚。
"胎儿动的厉害吧,端荻在他母亲腹中也是如此顽皮的。。。"宏沁浮起慈祥的笑意。
"不要再提他了。送客!妈妈!"傅衡再按压不住心头涌起的烦闷,在李***搀扶下起身返回内殿。
宏沁对向他行礼的李妈妈点头示意,吩咐道:"照顾好你公子。"
宏沁在上轿前看到几匹马停在胡同里,几下思量,"进宫。"
"端荻呀,看你留给爹爹的是什么。"坐在软轿里,宏沁苦笑着。
严伉进到寝殿里,就只见傅衡裹着件宝蓝色镶貂皮的织锦棉袍,抱着手炉,满脸病容的蜷缩在床榻深处,楚楚可怜 。
"衡儿。。。"严伉径直扑上前去,把傅衡搂了个满怀,心落了地的感觉原来是如此的塌实。他真恨不得把傅衡揉到身体里,以后生死都一处了。
"衡儿,衡儿,我可见着你了。"严伉亲着傅衡的头发,什么相思甜蜜的话也讲不出口了。
傅衡搂住严伉的脖子,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哭了起来。他并不想哭的,从六岁那年夏天后,他就没有再哭过了。可是现在,他迫切地需要严伉的怀抱和安慰,只有这里是全无保留地留给自己的。他的感情,他的爱恨,他所受的屈辱可以尽情宣泄。
严伉被他哭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又实在说不出安慰的话,见面的激动充斥全身,自己都感动在这相思千里一旦相聚的场面里。只能抚摸着傅衡,让他哭个够。
"你受苦了,还有孩子。"严伉摸着傅衡隆起的腹部,认真地对傅衡道:"我要风光地娶你,让天下人知道,傅衡是我魏其后侯严伉的夫人。谁也不可阻拦!"
就让我这一刻全身心的相信爱慕你吧,傅衡把脸深深埋进严伉胸膛里,聆听着坚实沈稳的鼓动。
就在严伉和傅衡相互偎依,倾诉衷情时,睿宗和宏沁在御书房里密谈着。
黎明时分,一队蒙面便衣人马从御卫营飞驰而出,直奔祭祀殿。
"侯爷!御卫营来了。"严伉的近侍急急进来禀报。
"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严伉看向傅衡,傅衡已经快七个月的身子,再怎么勉强也是没法跟着他在马上逃回固陵的,相聚就这么短暂吗!
"你快离开。子声给你们带路!"傅衡已经推开他,喊自己的心腹仆人。
"这一离开我怎么接你?!"严伉搂住傅衡,"我抱着你一齐走!"
"别傻了,带着我连京城也走不出去。"
"严侯私自进京怕是存着不想离开京城的心了吧!" 一队蒙面人马已冲了进来。"魏其侯私自进京,奉旨羁押。上!"
一时间,上前捉拿的人和严伉带来的侍从们刀光相见。
"别在这里打!"严伉护着傅衡,大声喝侍从们,刀剑无情,可不能伤了傅衡。
"上面吩咐,不许伤及大祭祀,其它人生死不论!"一袭话使殿里气氛更加险峻尖锐。刀剑相击,火花四射。
"哼!连面目也不敢暴露!"严伉抽剑击退欺身上前的人。
"快跟子声从偏门走!接应的人在城郊。"傅衡拉了严伉往帷幕后的偏门移。
"别放走严伉!"领队模样的人带人冲上前拦住他们,严伉不得不以一对三对阵,进来的石子声也和人对仗开,冷不防一把短箭破开了空气,呼啸着射向了严伉的后背。
"公子!"
"衡儿!"严伉大叫着,傅衡竟挡了上来,断箭射在了他左肩,顷刻间宝蓝的衣服上大片黑色晕染开来,衬托着傅衡的脸惨白如纸。
杀手们被这情景也吓住了,他们是奉里命令不伤及傅衡的。
"衡儿!"严伉几乎感到肝胆俱裂,抱住傅衡的身子不知所措。
"子声!把大人带走!"傅衡知道杀手们的迟疑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手捂住伤口上的箭,一手推开严伉。
"衡儿!"严伉被子声和侍卫架住,硬拖进偏门,只留下他的呼唤。
杀手们要追上前,傅衡忍者巨痛,踉跄着挡在门口,他的整件衣袍都被血晕开了。
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傅衡觉得自己跌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15
口好渴,想喝水。这是傅衡浮起的第一个意识。随即,椎骨的巨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在虚脱的无力中,茫然看著前方。
显安坐靠在床头的大靠背椅里,有点呆滞地看著傅衡慢慢醒转。昏黄灯光中,无尽夜色,高深寝殿里仿佛只剩下坐著和躺著的两个寂寞影像。
从小雪夜起,鹅毛雪连著飘到了冬至,整个京城银装素裹,淹没在纯白的琉璃世界里。对於京城的老百姓,他们关心议论著来年的年景,为元祭的到来而忙碌,没有体会曾兵临城下的危机,未曾不是幸事。
祭祀殿为了迎接元祭,上下忙碌,今年比往年还准备的丰富隆重,想是为了显示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看著身边忙活著的小祭们,端微嘴角牵动一丝嘲讽,素手拉紧了身上的雪白狐皮斗篷,带著小随从走向祭祀殿後的一处小偏殿。
偏殿是以前一位大祭祀修养之用,此时偏殿四周竟驻守了近百士兵。端微出示了通行令牌,才得以进入。
一进内殿,迎著来的就是浓烈的药味,所有的窗户门扇,都挂著两重厚重棉帘,屋子里火炉烧的正旺。端微赶忙卸下斗篷。这时赵太医从寝屋出来,端微连忙迎上去,"赵太医,今天怎麽样了?"
赵太医作了个揖,"脉息还很疲怠。"
"太医辛苦了。"端微点点头,"宫里准备了您要的药材。"
身後的随从抱著包袱和太医去了。
寝屋里围著床用厚棉毡搭起了个小间,安神的麝香掩盖不了药味里的淡淡血腥。
端微觉的耳朵後开始冒汗珠了。挑开棉毡帘子,见著了这一阵的场面,李妈妈穿著薄衣守在檀木矮榻前。傅衡,闭著眼陷在丝被床缛里,只露著一张瘦得颧骨突起而发黄的脸蛋。
端微暗想,这就是死人的样子了。他是第一个看到傅衡倒在血泊中的,他带著祭祀们冲进寝殿,里面凌乱一片,还有四处的血迹,傅衡就倒在深青帷幕下,肩膀上插著断了头的箭,脸白得跟外头的雪一个色调。他抱起傅衡,拼命地喊他,但傅衡紧闭著眼睛,毫无反应知觉。端微想去掰开傅衡那长而浓密的睫毛。
端微自己事後想起都觉得好笑,他自己象疯子一样大叫著,叫大夫,叫傅衡的名字,手死命按著傅衡血流如注的伤口。
再後来,皇宫里派来了最好的几位太医,兵士把祭祀殿围了个水泄不通,通报的信使随从奔波不停。
端微站在人群里,发现自己身上的素色大袍染上了豔丽的粉红色,仿佛春天里少女娇豔的面颊。那是傅衡生命的颜色。
傅衡没有死,腹中孩子竟也没有意外。
到底发生了什麽,端微後来是知道了,而他的父亲宏沁第一次表现出那麽大的挫败气恼。
端微让李妈妈下去休息,自己守在傅衡床前。看著傅衡枯涩的面容,端微心想,到底在这具赢弱的身体里埋藏了多大的意志力。
端微的手探向前,轻柔地掠开傅衡光洁的额头上的几缕发丝,然後,滑过傅衡的双眼,覆上了他的额头。
端微闭上眼睛,让心灵之门敞开。
蓝天下,那刺眼的是什麽?不是如镜湖水,是战士头盔的反光?还是刀锋的夺目?一望无际,刺得人眼睛好痛,想流泪。。。
"那就别看了!"一把冷冷的声音插入,端微猛睁开眼,赫然是不知道何时睁开眼睛,正直盯著他的傅衡。
端微说不出话。却见傅衡呻吟了一声,满额头的冷汗。
"傅衡,你怎麽了?"端微的手碰到了傅衡盖著的锦被,露开的一角瞥见又是晕染开的鲜红。
"太医!"端微惊叫。
伤口随著阵痛开始而再次裂开。
御书房里,睿宗显安正瞪著墙上的前日画的菖蒲芳思图发呆。刚才这里正展开过激辩劝谏。耳朵边还回响著的是刘太傅的话。
"先帝勤勉治国,抑武弘文,却仍然在端妃事上落了个武谥。如今严伉的四万大军进逼,诸侯大有联合之意,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皇上圣明,不可以糊涂啊。"
傅衡,朕该拿你怎麽办呢?这是他不止一次的发问,可是没有人给自己答案。傅衡就站在嶙峋山涧,对自己微笑。或许他微笑的对象从来不是自己。就象端荻,永远是云端上的荻花。要当个圣明皇帝,就真的是要无情无爱吗?
见乐从外间进来,走到睿宗身侧,低声道:"启禀皇上,祭祀殿来报,大祭祀临盆了。"
16
在严伉走後,淇阳侯的密使也出现在王太後的昭和殿里。
"他肚子里怀的真的是严伉的种,不是皇上的?"王太後一脸狐疑,"那皇上是打算拿小孩要挟严伉了?"
"严伉此次私自进京就是来见傅衡的,傅衡为了掩护他逃走,受了重伤呢。太後,王爷想趁著这个机会,杀了傅衡,逼严伉造反。要知道,皇上登基以来,一直对诸番,特别是四大番侯不满,取缔之意明显,如果不采取行动,以後局面可就难收拾了。太後要看护著娘家啊。" 淇阳侯的密使鼓动著。
哼,这不争气的儿子。和他老子一样,就知道勾搭别人的老婆!王太後心想著,但说到帮娘家做事,要知道,自己现在是母仪天下的尊贵太後,如果这王朝失了势,她这太後也不光彩,在娘家人面前也是落孤的。但娘家也不能不帮,不能失去这靠山。要想个两全,可恼的是刘太傅他们,净给皇上出坏点子。
密使见太後不置可否,接著道,"傅衡无论如何是不能在皇上跟前得宠的,王爷可是为太後著想,当年傅衡的母亲端妃死於难产,王爷也是为太後出了不少力的。"
"大胆!你在威胁哀家吗?"太後怒道。
"不敢,小人只是在帮太後出出主意。"
"轮不到你来教训哀家!此事哀家自有分寸,你回去对我父亲说,小心著下错了筹码。"
密使走後,王太後叫来心腹太监去打探祭祀殿的情形。
她恨傅衡,他是傅锐和端荻的儿子。端荻以男子之身,成为她暗恋的男子的妻子,却又抢走了她的丈夫。甚至在端荻怀孕後武宗有了要立他为後的意思。端荻尽情享受著别人得不到的爱怜,死後他的儿子竟又再次让自己的儿子迷恋上。她不能容忍这种对她的骄傲的侵犯。
在这金壁辉煌的房间里,从来没有过和煦温情,只有阴暗作为华丽的影子,不断培养滋长著。
这时,傅衡临产的消息也传到了昭和殿。暗影里,王太後身上的紫红色绣花锦缎袍子显得张牙舞爪。
赵太医不得不说今年是绝对的大劫之年,睿宗已经是命令下来,傅衡有个好歹,他就是全家陪葬的份。战战兢兢的挨过了安胎保养,又摊上了傅衡重伤。现在可好了,不知道谁动了手脚,给傅衡加了催产的药,阵痛一开始,刚愈合的伤口全线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