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子里宁静,外间传来睿宗吩咐李妈妈等仆侍退下的声音。
睿宗走进寝间,把雪花抱进怀里,坐在床侧,悠闲抚着猫的背脊。
"严伉回去了。"
傅衡没有回答。
"是你叫他回去的吧。你难道没有告诉他你怀孕了。"
"告诉了又如何。"傅衡懒洋洋地道。
" 朕想让他拿藩属兵权来换他的孩子,当然,如果是儿子,他会更愿意考虑。"睿宗右手拇指上的黑玉板指在猫咪雪白的皮毛上青幽幽的。
傅衡微微一笑,仿佛议论的是别人的事,"那您打算如何让我当上祭祀呢?"他撑起身体,靠在软垫上,这段时间他的身体虚弱的厉害。
睿宗转过脸来,英俊的脸,自信的眼神,就象外面明亮的刺眼的阳光。"你外祖父如果还想让木连家保有祭祀的地位,就要听朕的。这二十年里你两个表兄,哼,可不见的多圣洁。"
"我倒是很想挺着肚子站在祭天殿里那。"傅衡轻轻笑着,神情欢愉,那笑容开朗美丽,让睿宗移不开眼睛,"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呢?"
猫咪跳下睿宗的膝盖,回头看看身后纠缠住的两个人,"喵。"奔出走廊去。
9
在清凉殿里几番讨价还价,木连家的长老们终于妥协,毕竟不是叫外人来担当这至高无上的神职。但傅衡怀孕的事情必须保密,否则掀起巨波不说,第一条亵渎神灵的罪名就要按律处以极刑。
当然那些长老也不会给傅衡好脸色,其中两位长老都有子亲在后任名单的,傅衡也准备了副认真谦恭的模样,看他们不得不压抑心中厌恶,给他上准备课程。
"公子,妈妈心里担心呢。这不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吗!要受天谴的。"李妈妈停下手里的针线,给准备的小孩子衣服,惶恐地对看着祈祷书的傅衡道。
傅衡抬手翻了一页,"妈妈,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间很大的祭祀殿吧。"
"是啊,少爷卸职后还是保持着担任祭祀的作息,诚心给家里人祈福,节气里还要去布施的。"
"他那样虔诚的,还不是没有好下场。再看几位长老,脑满肠肥,家里奴仆成千,良田万顷,是依靠清修戒律得来的吗?祭祀的衣食供用来自祭祀堂,此外是没有一分银子的。"傅衡边说边又翻开一页,"说我外祖父家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呢。"
"公子,公子,妈妈担心,妈妈就想着你要好好生活的,我才可以去见少爷呢。"李妈妈用起了斑点皱皮的手摸了泪水,她从端荻还是小孩子时就照顾他,即将照顾第三代了,已经把她的主人视为至亲,对平凡的她来说,虔诚的敬仰,平安地在权势下过生活就最好的安排。
"妈妈,别担心。"傅衡放下书,对于这个不能了解他,却给了曾经是唯一的亲情抚育的人,感激是更多的。"妈妈,我不会有事的。"傅衡笑着,看着扑入灯火里纱质缈缦的蛾子瞬间被火焰吞噬,微声道,"有也是大家的事。"
十里宫墙绵延,重檐叠嶂,红墙金瓦,这气势恢弘的这就是天子的皇宫,皇皇大宇的中心了。傅衡垂下帘幕,疲乏的靠回马车里特意准备的柔软厚实的座位,微眯了眼,冷清地一笑,我又回来了。
没有惊动太多的人,离了大队皇家车马,傅衡所在的小队进入了皇城,并很快就看见了祭天殿与别不同的深蓝色巨大天顶。
在四位长老的陪伴下走进祭祀所东门殿,傅衡看到现任大祭祀,表兄端微领着一群副祭祀在平台上等候。白色厚重的礼袍,高冠下美丽拘谨的面容,张显着神职的庄严。
傅衡看见了端微无表情的脸上隐藏的厌恶,在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脸后,这位被民间百姓视同神祗的人就把视线停在自己的腹部好一会。
烦琐的接见,祭拜,介绍,让路途劳累的傅衡更加疲惫不堪,那些长老祭祀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李妈妈和其他侍从都只能在寝室里等候,傅衡竟然几个时辰没有停歇,水米不进。傅衡咬牙撑了下来,在这大暑天里,冷汗湿透了两层夹衣。
到了掌灯时候,傅衡才脸色发白地回到安排的寝殿里。一闻到摆好的饭菜味道,傅衡再撑不住把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手脚冰冷地昏倒在李妈妈怀里。
10
那是晴朗的大暑天,知了叫得震天,空气里弥漫着花园里浓郁的芳香,但走廊、空地里站着一排排的佩剑持枪的士兵,叫人感到窒息和紧张。
一整天,李妈妈抱着自己在卧室里,不许他说话。等她抱着自己走进大客厅时,小小的他蜷缩着不敢动,满屋子是金属的味道,金属的光线。
"阿爹,娘亲。"他叫站在屋子中间的两个人,他们两人都应声回过头来,于是他吓得再叫不出声来了。父母面上的是绝望的死灰!
母亲走过来,从李妈妈怀里把他接过来,紧紧抱着,傅衡抓着母亲如丝的秀发,闻着母亲身上暗暗的,水汽似的紫苏香味,感觉到他不住地发抖。
"端荻大人,您该走了。"有把声音响起。
他越过母亲肩膀,看到阳光下刺眼的刀锋。
"我是为了你,为了你。"母亲哽咽着。
父亲拉开母亲的手,傅衡惊恐地看着母亲的怀抱脱离,他抓着母亲的手不放,直觉一松开,就再见不到母亲了,"娘亲!娘亲!"他尖叫着,看着母亲一袭粉蓝色的纤细身影被穿着闪亮光泽的铠甲的人淹没,消失。
"娘亲。。。。。。"傅衡猛睁开眼,引入眼里的是高大幽深如夜色的屋顶。
"娘亲!"傅衡大叫,噩梦的恐惧挥之不去,攥得心头绞痛一片,"不要丢下我!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不是清凉殿熟悉的寝间,更不是幼年的房间,这是什么地方,幽深中有不知什么动物发光的眼睛,和悉悉梭梭的声响,俨然是梦魇的延伸。
"公子,"李妈妈持着灯走进来,"公子醒了。"
李妈妈吩咐使女点亮房间里的所有灯,才看见傅衡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又连忙开窗透气,端上热水,帮傅衡梳洗。
傅衡任李妈妈给自己张罗,初时的慌张不知所措已消失,又是冷清冷淡的样子。
很快的日子就在忙碌中过着,祭祀所里很快就迎接来了卸任的典礼。
端微站在祭天殿里,最后一次穿着白色的十二层祭祀礼袍,仰望着雕梁画栋,庄严肃穆的大殿,百感交集,十年了,第一次站在这里的紧张,以及被填充满脑子的崇拜虔诚,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从此,自己就不再是神的代言了,只是一介平民了。
而取代自己的是那样的人吗,自己从小所受的艰苦的修炼学习,原来是如此冠冕堂皇的一套,这虚伪的殿堂,虚伪的一切,早知道如此,自己真的应该听他的话,离开这里。
可是已经太晚了。
十二层的白色绸缎礼袍,黑色的高高的冠帽,当傅衡被长老们簇拥着,一步步走进祭天殿时,睿宗怔住了。
那偏殿里清冷的少年,此刻散发着无比的庄严权威,与这最接近神祗的场所是如此相配,仿佛他就是神的使者;他身上张扬的神圣感觉,让在场的每个人,包括自己,有着强烈的顶礼膜拜的冲动。这是让人如此惊心的力量。
那一刻,睿宗心跳的厉害,他眼中只有傅衡,再没有别的了。他觉得自己抓住了理想,但在心脏的鼓动中又觉得害怕,自己真的抓住了吗?满殿的檀香缭绕让人昏惑。
11
严伉回到固陵后便着手整顿军务,表面上报出了裁减的人员,其实清理的都是老弱病残者,同时暗地里招募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并按照傅衡的建议,减了属地的纳税人头银子,却在上缴朝廷的份额上增加。还借着中秋给太皇太后准备寿礼,上至老太后,下至中门,朝廷上上下下打点了透。
另一件事就是傅衡母子的名分。这才是棘手的问题。
一回来,严伉就向母亲杜氏报明了傅衡怀孕的事。杜氏喜欢书媛,不愿意儿子去亲近一个谋逆罪臣的儿子,但即将出生的孙子让她有了犹豫。
在考虑了几天后,杜氏找来儿子,开口就说道:"傅衡不是要继任大祭祀吗,你还要怎么娶他。"
"儿子在想办法呢,无论如何,儿子今生非他不可的。"严伉跪了下去。
"吃不到手的就是好的,你们这些男人啊。罢了,如果傅衡,你把他带回来固陵了,我就随你怎么着,为娘的也是想你日子过的快活的。但在这之前,你要好好对书媛。其实孩子嘛,你们俩人恩爱了,迟早会有的,再说,傅衡生下的孩子也可以归入书媛名下,你爱和谁快活,就和谁快活去。书媛会是好母亲的。"
杜氏想起自己一生,不就是守着儿子过的嘛,名分是对女人唯一的补偿。
"不行,我要休了书媛,我要风光排场地娶傅衡回来。"严伉沉着脸,一字一句道。
"你!"杜氏气极。
"我会认书媛为妹妹,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她想上哪里都可以。"
"你存心气死我!"杜氏被气得发抖,一向孝顺的儿子今天变得如此执拗,简直换了个人。
"母亲,侯爷。"书媛走了进来,她姣好的脸蛋上泛着青色,却没有变样,从小所受的严格教育让她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从容。
"母亲,媳妇与侯爷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的是礼义,少的是儿女情长。不能留住大人的心,是媳妇的过错。七出之首就是无后。母亲看在那即将出生的孩儿上,就成全大人吧。"说着眼泪也短线珠子似地流下来,却不敢哽咽出声。
"我多好的媳妇,严伉你自己说!"杜氏和书媛老少抱了一齐哭,倒让严伉只有安慰的份。
于是休妻的事只有再往后议。
傅衡读完了陆谦的来信,就着灯里的火,把信烧了。信里讲的和严伉的信里的差不多。少的是严伉的绵绵情语,多的是休妻不成的描述。
看来严伉倒有个贤淑妻子,我是那不光彩的狐媚角色呢。傅衡忍不住轻笑出声。
"心情不错呢。"睿宗显安着一身明蓝色常礼服,仪态潇洒地走进来。
"妈妈说了,怀孩子时候要多笑,将来孩子才讨喜。"傅衡仍旧坐在睡榻上不动,只是整理好身上披着的墨色外套。
"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大祭祀。"显安就象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自在地走到傅衡身边,坐下来,眼睛瞟了一眼床上的小书桌。"严伉给你来信了吧。"
"皇上要看臣的情书吗?"傅衡微笑地看着他。
"想你也烧了。"显安拍了拍手里的扇子,"中秋寿宴,太皇太后要见你呢。"
"要让我见见大臣们吗?"傅衡轻摸着自己的微隆的小腹,虽然自己瘦了些,可是已经要靠衣服遮掩了。
"穿多几层夹衣就遮掩过去了。这可不是可以摆到台面上的。你这样子,只能给朕看。"显安知道这次是太后在热衷,太后的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但眼下佳人在侧,要做的是别的。
显安拉下傅衡的外套,扶住了他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子,"朕喜欢你的香气。"他在傅衡小巧的耳朵边吐着气。
傅衡有点退缩,但马上被显安搂进怀里,感觉腰带已经被拉开,"皇上。。。"傅衡无力地把手放在显安结实的肩膀上,既是拒绝也是依靠。
显安一路吻着傅衡形如雕刻的额头,鼻子,嘴唇,下颌,脖子,深吮着优美的锁骨,傅衡轻颤着,敞开的衬衫下的底层银绸夹衣也随着显安手指的动作滑开,雪白的纤长的身体滚落在浓紫色的床褥里,散发着温润的光晕。
"你是我的,我的。"显安的眼里尽是迷恋,呼吸已是粗重,有力的手火热地揉按着身下的躯体,亲吻着每一寸肌肤。
"傅衡,"显安对上傅衡迷乱的眼神,"你说你是朕的,说呀。"手不自觉的在傅衡的下腹上用力。
傅衡难耐地呻吟着,散乱了如瀑布般的青丝,纠缠在两具赤裸的身体里。
更鼓敲响,灯火已尽,窗外梧桐枝上满月高挂,皎洁月光给房间里的欲望升腾起妖冶的景色。
12
中秋佳节适逢太皇太后寿辰,每年都是要大宴群臣的。寿宴完了开戏台。今年皇家摆在了玉荷榭里,大臣们都在水榭外。只见举目里衣香云鬓,杯光交错,好一派富丽堂皇。
睿宗显安放下惯常的冷脸,搭着微笑,和弄着母慈子孝的局面安慰天下。
"傅衡呢?怎么不见。"王太后涂着朱红的嘴唇微微蠕动,牵动着脂粉下的细纹。
"对啊,我孙儿呢?"老太后也问了。
"病了。"显安答道。
"什么病?怎么刚好这会子病了。"王太后望着儿子。
"他身子弱,听太医说是受了风寒。皇祖母,可喜欢孙儿的寿礼?"睿宗移开话题。其实,傅衡是因为那晚自己过火的举动动了胎气,正卧床养息。不过,当时自己真的就希望那胎给流掉算了呢。
"这傅衡也太娇贵了吧,入京至今,也不来后宫拜见长辈,按规矩,他要给千秋节祈福呢。"睿宗的皇后林氏开声应和婆婆。
睿宗冷冷盯了她一眼,林皇后立即低下头。
"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王太后抿了口茶。
"倒是四大侯爷可怎么不见呢?"睿宗故意道。王太后和林皇后分别是淇阳侯和广文侯的女儿和孙女,一下就安静了。
"今年魏其侯的寿礼哀家喜欢,这孩子年轻轻的,知道忠君孝顺,两位亲家也体贴,孙儿要好好赏赐他们。"老太后磕着瓜子,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睿宗和外间的刘太傅对看了一眼,彼此都面无表情。
咣!严伉狠狠把桌几上的茶盅摔在地上。他刚得了信,傅衡动了胎气,差点流产。内探说是有一晚睿宗夜访祭祀殿,第二天傅衡在早祭时在大殿就摊了。期间发生了什么,严伉简直就不敢想象。从初夏睿宗赶往清凉殿他就觉得事情不简单,傅衡怀孕还被硬立为大祭祀,睿宗的心思昭然若揭。对于一个有着高贵出身和血统,有着武士骄傲的男人,面临着的是个人和家族的危机。如果说严伉还有忠君的念头,那么此刻也所剩无几了。
"准备!我要到京里去一趟。"
此刻的祭祀所里,傅衡真的是非常虚弱。深秋时节,寝殿里已经烧起了火炉。
端微手里拿着一叠祭祀殿里的报告,面带潮讽。
"你想笑就笑好了。"傅衡有气无力地道。搁在被上的手苍白尖细,似乎动一下指头都困难。
"我当然是要笑的。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留下来,陪着你们这一个个的谋子。"
"因为你一样不甘心。"
"是的,我要留着看呢。"端微摊开手里的文书,用那无起伏,但动听文雅的声音念道:"丰收祭的祈祷。。。"
傅衡抚摩着自己的腹部,那微微蠕动的肉块曾经一瞬间那么脆弱,那一刻,脑子里飞转的竟是一旦失去他下一步该如何。现在想来,自己对于这孩子究竟是要承担什么责任呢?对于孩子,他终于惊觉了自己竟从来不存着善念。自己的心真的是彻底硬了。可是如果不硬起心肠,又如何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死去的人。
13
浅浅的午睡被莫名的不安惊醒,傅衡微睁开眼,瞥见帷幕后高大的身影。
"子声,什么事?"
"严侯不听劝,已经起程进京了。"魁梧的男子低声道。
傅衡皱皱眉,"奉旨北调的队伍不是出发了吗?到哪了?"
"在陕南泗水。"
"紧急传书给贾将军,进驻关山口,找陆谦派人来接应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