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顿住,"那凭什么他爱了我,我就一定要爱他?"跟我玩逻辑?大学里被逼着下过苦功的就只有逻辑,因为教授够变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Yoke,阿风是在里边吧?
是了断的时候了。
把自己的紧张融入深沉的呼吸里,我怀着既想逃避又不得不面对的矛盾推开了Yoke的双推门,首先见到的居然是久未联络到的Filda,她在高台边喝着酒;而憔悴清峻的阿风靠在另一边的墙壁上,心不在焉地抽着烟,烟雾把我们隔离。推门的声音让他们同时抬起头,Filda马上露出百合花般洁白如雪的笑颜,"阿John!"扑过来想要抱我。
阿风没有说话,而是伸开手臂,无言地对准我的方向。我暗暗抽了一口冷气,疲惫地闭上眼睛,然后"砰"的一声,粗鲁地踢上背后的门。"我们都把话说清楚。阿泉,今天这里要发生的事情,你来作证人。"
"呃,好。"我听到阿泉呆呆答应的声音,大概被我吓着了。
"说吧,阿风,你到底想怎样?"我习惯于先把机会留给他,昨天我预言自己会"恨他",其实我现在更多是疲惫。做了就做了,我既没少块肉,也没全身肠穿肚烂而亡。我即使恨,也只是恨透了和他之间的纠缠不清,就好像命中注定了我们要不断地相遇,不断地将目光投注在对方身上,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然后是他的先拯救后加害的习惯动作,而我的性格如此隐晦,总是害怕爱上了之后受到的伤害。
"你还不明白吗?"阿风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我看得一阵酸楚。如同飓风扫过,他开始暴露他的真实面目,"其他的我管不着,我只要你!"他用力拍打身边的桌子,撑着身体直直向我而来,没有拐弯抹角,直冲目标。
我避不开,即使是世界尽头,对他而言仍是一条直线、一段位移。
"我不管她是你谈了多久的女朋友,"阿风指着旁边的Filda。
"你把John当成什么!"直到刚才我都一直忘记了Filda,她却为我说话。
"你闭嘴!"阿风凶恶地瞪了Filda一眼,Filda陡然噤声。在男人面前,女人总是弱者。
"我不管你前面还喜欢过多少别人,我不管你跟有夫之妇还是有妇之夫有过什么瓜葛,哈哈,反正我喜欢你,你休想回避,休想摆脱,休想不做出回应!"很狂放的笑声,这应该是高干子弟,真实的他吧。
"你不要逼我动手,我会杀了你。"我忽然持起了阴狠,就像被追到了死路,卡住了脖子,想活下去,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把刀。
"无所谓,认识你这么久,我早就想这么说了。"他朝我伸伸手,我以为他会摸我的脸,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哭。
我抬起头,无畏地迎视他的眼睛,"无论你给我多少压力,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选择你帮我决定的生活。"打掉他的手,我放纵自己,任性地发着脾气,说出自己的意愿,"你不要碰我!不要再打扰我行不行?我是好死还是赖活着,我自己决定。"
"我就是要搞乱你,逼迫是达到目的的捷径呀。"他的玩笑犹在,可我看到他赌徒的眼神。
阿风抄起吧台上的一瓶酒,"哐啷"尖寒的玻璃破碎声。"哗啦啦",褐金色的液体流了一地,"那么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选吧。"他把尖锐的那头对着自己,完美的瓶颈交到我手中--他是认真的!
我看着他眼中执著和不悔的交织,立时泛起了自惭形秽的绝望,渴求解脱的下意识让我真的出了手。
"是你让我选的,"有没有人发现,我的忧伤和无可奈何并不比阿风少半分?"那么结束吧,我累了。"
锋锐的玻璃插进阿风的身体,换来殷红的鲜血涌出来,"阿风,我是真的恨你。"为什么你非得寻求一个答案,把我逼到绝路,把自己逼上死路?
当我眼角发红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从头到尾我都没后悔,不管你是男人或是女人,都不要紧。"他困难地维持站立的姿势,好看的眼睛用力地睁着,"我爱你。"他没有去堵流血的伤口,任鲜血不停地淌下来,粘湿了衬衫。
看着滴嗒冒血的血腥场面,忽然我就痛彻了心扉,冷汗滴在地板上,疼痛让我弯下了腰板,曲腿一膝点在地上,才能勉强支撑自己。该死的混蛋!这种话要叫我怎么办?!
我也无法再对Filda保持若无其事,只能对她吐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趁着她的失神,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借助她的力量站立,浅浅吻上她的嘴唇,说:"Filda,我们完了。"然后冷静地让阿泉去叫警察。
"......不许......叫警察......我还、还没有死......"阿风微弱的气息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我望着他,感到我略显软弱迟疑的刀锋其实没有达到斩断我们之间联系的目的,是我太笨拙了,那一刀只是切开新的伤口,他的血碰到我的伤,让我中了毒。
之后的事情,我的记忆苍白无力。
恍惚中,记得听到了120呼喊救命的破碎啸声,疯狂的顶灯向四面八方散射它的光线,阿风身体里流失的鲜血和马路边的万家灯火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以为我是杀人犯,至少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可是没有,我们争分夺秒--只为了赶往医院。我以为自己心中的怨气和疲累,至少应该在阿风纵容我的疯狂举动中消耗一部分,可是那是死角,根本不会因偶然的冲刷而回复到本来的面目。或者,我们根本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不然为何我,会如此移不开探视他的视线?
这场闹剧持续到晚上,阿泉承揽了一个主事者应该考虑到的所有义务。我自顾跟着载了阿风的手推车,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穿过医生护士焦急的动作和谈话,最后他们铁面无情地将我关在亮起了红灯的手术室外,让我只能盯着"手术中""静"那几个闪光的字发呆。那情景很像一汪秋水,很轻很绿,可是因为深,所以见不到底。除了耐心等待,否则你钓不到鱼。
我没有带任何可以确切探知时间流逝的东西,而当夜幕降临,外面的光线变化便细微到非专家无以分辨。很静,医院里听得到金属掉落到同一材质的东西上和针筒里的液体流入血管的声音,这种毫无阻隔的透明化,其实让人恐慌。因为它们太真实了,真实到人没有任何幻想的空间和欺瞒自己的余地,连做个阿Q都不行。我的周围是荒野,风涩涩,阿风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我看得见,举步向前却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红灯终于灭了,阿风被推出来,我下意识地趋身向前,动了动嘴唇,发现已经干燥地裂开,发不出声音。
"医生,怎么样?"阿泉善解人意地解救我,不,应该说因为阿风是他唯一的好兄弟。
"我本人非常得好。你要是问他死了没?暂时死不了。要是问醒了没?还没。"这医生的回答非常冲口,我却一下子放了心。
"谢谢。"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两个字,我抓住推车上的被褥不想放开,他们想尽办法把我劝服。
我刺伤了阿风,我怕阿泉他们赶我离开医院,幸好什么都没有。阿泉让我去吃饭,我想到阿风随时会醒来,不愿离开。一径儿垂着眼睛,是因为不想别人看到我眼睛里所有的感情都写着:阿风,你不要死!这样的眼神太过暧昧,但是他醒来,我还是想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阿泉留下来,不知道是要看着阿风,还是看着我。我很想告诉他自己没有事,可是太累了怕开了口就倒下去--而我目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保留体力看着阿风醒过来。阿泉逼着我吃东西,我张口就咽,嚼也不嚼往里吞,他好像吓坏了。我以为食物只是为了"果腹",吞入腹中经由消化系统,无用的排泄,有用的转化为身体可消耗的能量,如此而已。吞咽的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足够我的生理机能维持清醒,不是吗?我以心为证,如果阿风不醒来,我是怕要面对一辈子良心的谴责。
我站在病房的阴暗处,远远地看着阿风的沉睡。我一直不是一个十分阳光的人,保有普通人小小的自私性格和中国人淡然的中庸原则。阿风曾经带给我一些清新的空气,然后在他给我的轰然一击中毁于一旦。我也察觉到自己对他隐隐约约的依赖心理,不知不觉开始把他放到重要的位置。可是,他为什么要说爱我呢?如果不说,我们可以一辈子做这样的朋友,没有来自于社会和他人的伤害。我想要爱惜自己,即使对他歉疚,也无法爱上他。海妖用美丽的歌声勾引过往船只上的船员,随后将他们拆吃入腹,她们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赖以为生。人更加是先爱上自己,保护好自己,有余暇,才将"爱人"作为娱乐项目。我咬着牙,坚持这么认为!
好多天,阿风没有醒,我保持着自己睁眼后闭眼前所见到的人都是阿风的生活,昏昏沉沉,其他的都是旁人在打理。我感觉到自己双颊的肌肉开始不用力便可以贴住牙齿,女孩子们一定非常羡慕,这是"减肥"的先兆。我没有去照镜子,镜子这个东西在病房里不是很吉利的象征。
这天,我终于撑不住坐在了阿风的床边。他沉睡的脸是天衣无缝的祥和,没有任何粗暴和绝决的痕迹。眼睑在颧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密密麻麻,充满秘密。他的呼吸均匀,随着鼻梁偶有起伏,我这才肯定他确实活着,只是固执地不肯醒来。
他的渴睡传染了我,我一手撑住头,倦意袭来,渐渐呼吸混入了他的鼻息。
迷糊中,手背里的骨头刺激脸颊上的肉,硬生生的疼痛惊醒我。
抬眼,是这样一幅图景:他侧坐着身子,手肘撑住床铺,长长的刘海垂入眼里,我差一点伸手想要拂开,因为这样影响视力,这是常识。但是在看清他看的内容时,我住了手。他的眼睛不是受伤后空洞无物的发呆,他好看的眼睛--在看我,清醒的他,看着沉睡的我。
"医生......"我久坐脚已麻木,便挣扎着站起,想按铃或者让门外的人叫医生来。
他却按住了我的手,"等一下,"我怕会弄疼他,所以没有还手。他扬眉用褐色的眼珠盯住我,"Jo,你还不承认你爱我吗?"他直截了当地问我,里面有一些深思之后的欣喜。
我起先无言,而后开口:"你弄错了,我只是......只是有一些怕死和内疚罢了,你知道杀人是犯罪......"我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他一把抓住了我,让人感到力度的疼痛,我没想到沉睡了那么久的人,醒来之后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看来那些营养液真的没白吊。"跟我走,我会让你看清楚真相!"他的陈述中夹带着巨大的怒火,绝没有恳求的意思。
我正想拒绝,他突然用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前襟,我看到他的腹部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不自觉地想象着里面狰狞的伤口,"你要是拒绝或者喊人,这次我就真的死给你看!"他又进一步想要撕裂刚刚缝合的伤口。
我死命地拉住他的手,"你疯了吗!"我怒急攻心地朝他大吼。我绝对不要再看到他流血流到死的样子,我无法忍受!
"那就跟我去美国,我们换个环境。"他可能霸道惯了,见我的软化,便自作主张。
"Yoke怎么办?说抛下就抛下?"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有阿泉在,倒不了。"
"我没有签证。"
"我们不都是香港护照吗?那容易办。"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在房间里打电话托人弄签证的事情。说实话我真的没看出他哪里"虚弱"来,几乎要怀疑起这两天他是装睡耍我,看我傻傻的样子。
在这期间,我没敢逃跑,怕他实践自己的诺言,再来一场"轻生"的压轴大戏;但也没有放过做小动作的机会,我在病房里给病人娱乐的杂志里找到一句话:爱一个人,带他去美国;恨一个人,带他去美国。身上只有一只碳笔,看阿风要讲完电话的样子,我无比艰难地用非人的速度,勾了下来,至少要留给后来的人一点线索。
他也并非全无良心,捡了医生做记录的笔,撕下写着病床号的卡片一角,飞快地写下两个字:等着。手已有些虚抖,便放弃了。
我想多写点什么,他不让。帮着他换掉病员服,他要我引开守门的一乐,我硬着头皮出去对一乐说饿了,想吃东西。一乐乐颠颠地跑出去买。幸亏是迟钝的一乐,如果是阿泉,一定会奇怪阿风没醒,我怎么会清醒地想起来自己要吃东西。
直到上了飞机,起飞离开上海的那一刻,我都没有一点点真实感。跟阿风在一起,生活永远都像闹剧,连最好的编剧也写不出那么活灵活现的剧本来。当空姐过来送饮料的时候,阿风已经歪着头,疲惫地睡着了,这种时候我才想起阿风确是个病人,才好心地没有拒绝他歪斜着靠过来的头颅。我总是拒绝不了他,唉,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悲哀。
7
我们没有选择风景宜人、适合休养生息的宁静乡村,阿风带我来这繁荣浮躁的纽约,也许是他重伤之下的身体疲劳让他懒不择路,这样也好。
都说纽约多风,真正来了才见识到。
想象中纽约应该是个贫富差距悬殊得极有特色的地方,现在看来至少它的街道集中体现了大城市人群沸腾过盛的状况。时代广场上的熙熙攘攘惊到了我,街头艺人热情地上窜下跳,非常敬业,还有那些硕大的、有层次排列的招牌总是交替闪烁,有自己的出处。虽然如此,大厦和大厦之间的空旷还是预留了足够的空间促进气流形成风力,纽约的街道就算错综复杂,也是有阡陌可寻的。人人行色匆匆,而我们是悠扬闲散的观光客。
有人说纽约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老人的坟场、犯罪的温床,能够在一时间看尽人世百态,一览众山小。看到这边鼎盛的奢华和真实的疾苦,我们的那一点点痛楚就真的微不足道了,或许我们之中有一个会因此而放弃反抗与挣扎,那么一切矛盾也都解决了。
前面的两星期,阿风都在屋子里养伤,他本人是极不乐意的,但是刚刚清醒就经历了长途颠簸,已让他筋疲力尽。是他骨子里的执意逞能,才让我们跨过半个地球,追求几乎荒唐可笑的所谓可能的"不同"。
他已经联系好医生,专门上门诊治,我只需照顾他的三餐,向医生汇报他的病情即可。
医生走后,我暂时也没心思收拾行李,他尚在沉沉睡眠中,但是离开我的肩头、着陆枕头后,显得没有先前那么安稳,不时地蹭着什么,我只能守在他的床边不离开。
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抓住我的手问我:"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急切的面孔和颓废的气息交织。他指的应该是"强暴"我的事吧。
如果我回答"不",我想在他,会是堕落的开始。毕竟后半程也是我放弃了抵抗,化被动为顺其自然的,然后他用他的血偿还了我。我们是一则循环,他负责破坏,我负责修补;在我小有成就的时候,他又会"适时"地撞开新的伤口,以此建立我们永不磨灭的联系。我是当事人,我也无奈。
于是我轻点下头,安抚他。
"那我可以爱你了吗?"他执拗地问我。
我一怔,本能地收回了被握住的手。不用摇头他也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他垂下眼,剑眉入鬓,嘴角严峻了三分,又放柔了七分,几秒后又抬头对我:"Jo,你没发现你已经在爱我了吗?"说完骄傲地嘴角微扬,让人对他的自信难辨真假。他把头颅舒适地贴回枕芯,闭眼安睡,完全不等我的反应。
我盖好他身上的毯子,跑到门外惆怅地点了一根烟,还没有吸。正巧看到在二楼租房的异国少年和我一样也在抽烟,他搂着他的女朋友酷酷地一起笑着,那样稚嫩的面孔其实担不起厚重的"指尖沙"--烟灰。这只是一时的放纵,努力维持清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