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费里希南德什麽也看不到了,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曼斯菲尔德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无论费里希南德是如何迫切地想要摆脱,它们都还是带著对其针对对象的轻视,傲慢地散漾开来,一点点侵入费里希南德的大脑中。盲乱中费里希南德向上帝求助,上帝却急於炫耀自身的威严,仅是以故做严厉的目光提醒费里希南德不可犯错。於是费里希南德只得任心志被屈辱,愤怒以及莫可名状的兴奋等各种复杂感情所支配,被曼斯菲尔德的无礼所支配.。
後来,费里希南德之所以能够很快恢复理智,则都应归功於佩利。
当佩利看到仿佛刚从地狱回来似的费里希南德推开家门是他微微一楞,不过他什麽也没有问,立刻命令仆人找来毯巾披到费里希南德身上,他又转身往火炉里添上几块木材。就像个初次做母亲的女人,佩利小心翼翼地用颤抖著的手扶著费里希南德进入卧室,让他坐到床上,擦干他被雪水侵湿的头发──如果费里希南德再留心些,就一定能发现跳跃在佩利眼中近乎喜悦的神情。
但是费里希南德当时当时只是心想也许自己吓到佩利了:他觉得手脚冷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关节咯吱作响,因此他不难想到自己的脸色必然苍白得像张纸。不应该让佩利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费里希南德不由得产生了歉意,奇妙的兄弟之情很快将费里希南德的思绪从刚才那可怕的混乱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谢谢。"费里希南德向佩利感激地说道,佩利了也颤动著他那浓而密长的睫毛,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多麽奇特的少年啊,刚才他就像承担苦难的基督,以他惊人的坚韧支撑了濒临崩溃的费里希南德,现在却又宛若花园里被狂风吓到的小女孩,蓝眼睛里写满了对兄长的真诚的关心.
"发生什麽事了,哥哥?"
"Nothing happened."佩利的行为使费里希南德的心也开始温暖起来,不过佩利越是将从时间那里抢夺来的青春之美与纯洁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费里希南德就越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人世间还有丑恶存在,所以他挥挥手:"没有什麽。"
"可是您从不在这个时间回家。"
"那是因为......"
"您遇上曼斯菲尔德先生?"
"佩利!"费里希南德很是诧异,差一点没有从床上跳起来,他望向佩利,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何会一下子变得尖刻,而且不止如此,佩利那看似在赌气的神情里还有些令人怦然心动的暧昧意味。
"因为曼斯菲尔德先生又向您表露爱意?他倒是个可敬的男人。"
费里希南德无言以对,他的头忽然痛起来了,不过头痛的根源并非是诸如"佩利为什麽会知道西奥多,曼斯菲尔德"或是"为什麽佩利会对西奥多,曼斯菲尔德持肯定的态度"等表面化的问题,而是"佩利是否又将被一种奇怪的思想所影响?"
小孩子,真的是容易被诱惑的生物?四年前,仅仅是一场游戏,一个黄昏,一丝晚风,就让佩利改变了信仰:当时费里希南德没有过多地责备他,因为佩利随即说他要做医生,这也是个能够拯救苦难的职业──虽然从某些方面说来医生救人的动机同神让人类存在的目的背道而驰。可是现在,他又在说什麽?难道同性恋行为也是他一直所追求的"真实的幸福"里的一种?
"佩利,你不会理解......"但是,经历了曼斯菲尔德那件事之後,费里希南德现在已经没有对任何人说教的力气。很久之後,他垂下头,终於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於是佩利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激动已经给兄长造成一种精神压力。"对不起,哥哥。"他轻声说道,费里希南德却始终没有回应。哥哥生气了吗?佩利心中生起怯意,他缓缓走进费里希南德身边,他看见费里希南德双肩颤抖著,黑色神服虽禁锢著他肌肤原有的白皙,颈部血管的粉红却从衣领中若隐若现,令佩利不仅想要想象其中血液流动时的温暖。
佩利鼓足勇气握住费里希南德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面颊上,轻轻地摩擦。费里希南德的手很凉,佩利让它滑下来,连连用自己的嘴唇温暖它。"对不起......"佩利几乎快要掉下眼泪,等到费里希南德支起身想要把手抽回时,佩利又是那个拥护象牙和玫瑰做成的少年了。
"我无意令您生气,我刚才错误地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所产生的爱情理解为深刻的精神之爱了......天,我怎麽会这麽想?也许我太执著於从柏拉图哲学理论的基础和米开朗罗基作品的精神寻找一种关於爱的信念:也许我一开始就把爱情想象得太美好,而忽视了一些本质上的问题......对不起,哥哥,我太天真,太幼稚,太浅薄了......"
"佩利,不是你的错。"费里希南德静静地听著,直到佩利也和他一样发起抖时,才伸出手去轻抚他的头:"我们不说这些......今天你做了些什麽?"
"读书,到温斯顿教授那里讨论预防骨质疏松的方法。"
"哦,温斯顿教授提起让你进入皇家医学会的事了吗?"
"没有,不,他是说......"
"什麽?"
"他是说......"佩利犹豫起来,考虑再三,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温斯顿教授要我和他一起去意大利,和萨瓦亲王殿下的军队一起去。"
"是吗?做随军医生?"费里希南德问道。
费里希南德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他的不安并非来自害怕失去唯一的亲人,尽管战场上的生命就像玻璃一样易碎──几时佩利因为战争失去生命,也只能说明他已经按照命运所指示的方向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他真正害怕的是,因为这场离别,佩利的灵魂会发生疯狂的锐变,那麽他将永远去真正的佩利,莱昂内尔。
"佩利,你打算去吗?"费里希南德又问。他希望佩利给他否定德答案,但是,遵循著那个预感,佩利轻轻点头:
"是的。"
"但是,你还小......"
"我已经17岁了。"
"你什麽时候走?"
"一周後。"
"......"费里希南德已经没有什麽可说,或许一个关於先知德悲剧已经在他身上延续:"佩利,希望你能平安地回来,"费里希南德说道:"我会......位你祈求平安。"
世界上有些事是位成为秘密才存在的,所以佩利不能告诉费里希南德他到意大利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躲避所爱的人:他觉得自己就像爱上了恶魔的天使,仅仅是爱上那个人本身,就是对道德的挑战,而以佩利的年纪,爱本应只是欢乐,因此当他过早地发现隐藏在爱的名义下的苦痛时,他又有了在生与死之间寻求爱的升华的想法,并且,他决定永远不让费里希南德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个时时刻刻都鞭笞著他的灵魂的人的名字──他所爱的人将永远深藏在他心底。
公元1701──1713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埋葬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和爱情。
(二)
16世纪的西班牙曾经是盛极一时的欧洲殖民帝国,但在16世纪後期,帝国出现了由盛转衰的迹象。这是因为西班牙王室没有重视民族工业在国内经济生活中的地位──它从美洲掠来的大量黄金并未成为本国资本原始积累的重要源泉,而是随著连年战争的巨额军费,王室生活的奢侈无度以及大宗英法等国的工业品的购买而白白流失了。
整个西班牙的经济基础十分薄弱:1588年,"无敌舰队"的全军覆没使西班牙的海上力量和商业优势发生了急剧变化:1609年尼德兰的独立则让它失去了欧洲大陆最重要的一块属地;而1618-1648的"三十年战争"更是令它的国内经济丧失了任何活力。时至20世纪下半叶,西班牙沦为欧洲二等国,随著英,法,荷兰等国为海外殖民地和欧洲霸权兵戈相交时,西班牙庞大的帝国殖民支架变得愈发难以维系。
对西班牙意味著衰落的17世纪却是英国崛起的时代:凭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国内工业,商业,农业的并行前进的稳固发展,英国的海外扩张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其中东印度贸易公司和弗吉尼亚贸易公司的成立意义尤其重大,他们不仅成为国内资本原始积累的重要来源,更使英国殖民扩张的触角延伸到了亚洲和美洲。
克伦威尔掌权以後,他一方面著手改造国内旧的生产关系,另一方面也为为英国的海外扩张作了积极的准备。1651年的《航海法》的实施和1652──1654的英荷战争扭转了荷兰对还上准云的垄断局面,克伦威尔死後,类似的战争又进行了两次,英国不仅重新巩固了海上霸权,还得到荷兰在北美的殖民地新尼德兰。(即今纽约)
而此时的法国则处在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统治下。这是法国君主专制制度和封建社会经济发展的鼎盛时期,也是法国对外急剧扩张并谋得欧洲霸权的时期;通过1667──1684年路易十四在欧洲大陆发动的三次大规模的战争,路易十四在欧洲的扩张达到顶峰。
法国第四次对外战争的目标是莱茵河地区,由於英国事先已经联合多数国家共同对付法国,所以法国仅保住了斯特拉斯堡,以往侵占的地盘全则丢掉了。而在北美,尽管在占有魁北克,蒙利特尔,阿卡迪亚,纽芬兰等地区的基础上,法国於1862年又得到了密西西比河流域,新奥尔良以北的一片土地(即今路易斯安那),但从总体看来,法国在北美的扩张能力能力与英国比是有限的。由此,路易十四认识到,法国能否在北美取得优势,很大程度上取决於和依赖於她在欧洲大陆的优势能否得到巩固,而英国无疑正是争夺其欧洲优势的最大敌手。──於是路易十四一面蓄积力量准备反攻,一面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重新走向战场,以维护和巩固法国的欧洲霸权地位,并在海上和殖民地范围内同英国争夺世界霸权。
1700年,这个机会终於来临了,这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给予法国的上好良机。
这是一场由遗产引发的撕杀:17世纪末,西班牙国王查理二世多病且无子嗣可继承王位,所以与查理二世有嫡传关系的王位候选人皆为异国王室成员,这就使继承西班牙并承接在其名下的有西班牙本土和广大殖民地属地组成的巨大遗产成为欧洲列强窥视的目标。
查理二世尚且健在的时候,路易十四就对王位的归属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因为路易十四看到奥地利大公查理(远西班牙国王菲力浦三世的孙子)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之一,而一旦查理大公即位法国将不能从对它充满敌意的奥地利那里得到什麽好处,於是法国试图引诱英荷以大国的压力干预瓜分遗产,并由此防止可能再度出现的以英荷为核心的反法同盟。1688年十月,法国同英国签署了瓜分西班牙遗产的秘密协定,其内容是:法国在获得意大利的那不勒斯,西西里和与法兰西交界的吉普夸斯省的前提下,同意将西班牙王位交与巴巴利亚选帝侯的太子约瑟夫.斐迪南,米兰和卢林堡则为查理大公所有,法国永不谋求西班牙王位。──很明显地,英国签署协约的动机是:只要西班牙王位不落入波旁王朝之手,法国就无法独吞这份遗产,英国变可继续维持和利用欧洲大陆的均势。
英法这笔交易完全是背著西班牙干的,查理二世得知此事後异常愤怒,便指定巴伐利亚选候的太子斐迪南为全部遗产的唯一继承人,以确保西班牙帝国不至遭到分割:但随次年,年仅7岁的斐迪南的病亡,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查理二世看到,如果将王位交给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的成员查理大公,西班牙将面临被英法瓜分的危险,他在病中断然决定,将王位交给路易十四的孙子安菇公爵菲力浦(即菲力浦五世),但遗产必须是完整无缺地转交,如果法国不能接受全部遗产,就将王位授权转交奥地利大公。
1700年11月,查理二世病势。路易十四面临重大选择,如接受遗产就将违背与英国密约中的承诺,导致与英国的对立,并将使自己面临对整个欧洲的挑战(因为吃尽法国扩张苦头的绝不能接受路易十四得到较先前更大的统治权利),但若拒绝遗产,到手的西班牙便会落入奥地利手中。
没有经过过多的由於,路易十四选择了一条挺而走险,但前景十分诱人的道路,接过西班牙将使法西两国融为一体,成为欧洲最强大的霸权势力,法国也将变为世界帝国,而这正是路易十四多年来的梦想。为此,路易十四不禁欢呼:"比利牛斯山再也不存在了!"1701年初,菲力浦五世起程到西班牙即位,路易十四同时颁布特旨声明:菲力浦亦有继承法王的 权利,接著,路易十四将法国军队开入西属尼德兰诸省要塞和米兰公国,并派出若干只舰船前往南美洲的西班牙属地,俨然充当起西班牙王国的"接收大臣"的角色。这种武装干涉的粗暴行为,实际上已是法国像欧洲国家挑起事端的开始。
一切和法国敌对的力量重新结合起来,英国不能忍受路易十四独霸欧洲和建立超乎於己的霸权,也不满意路易十四企图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再度复辟的干涉其内政的行为,议会通过了支持对法战争的议案并决定拨款;本来有权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奥地利因遗产被法国劫夺怀恨在心准备一战;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汉诺威和勃兰登堡选帝候的支持下站到了英国这一边,丹麦和瑞典出与害怕法国扩张的心态也加入反法同盟。整个欧洲只有德意志的巴伐利亚和科伦是路易十四的同盟者。
1701年秋,针对法国驻兵尼德兰以武装干涉欧洲国家就犯的行为,英国,荷兰,德意志成立了"抗法大同盟,大同盟的领袖虽然是德意志皇帝,但实际上起核心作用的确是英国。英国不仅是对法战争的指导者,更是为联军方面提供经济支援的"财政部长"。由此可见"西班牙王位继承战"虽然因为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问题得名,但主角确是本因和西班牙毫无关联的英法两国。
时间在激烈的碰撞中飞快地流逝了。1702年5月,当应国正式对法宣战时,费里希南德也已经度过了人生的第28个春天。
1702年 7月
佩利走後,费里希南德便按照教会的规定住进了附近的圣奥立弗神学院。他在那里教授拉丁文,教会把他安置在宿舍顶曾的小阁楼里,费里希南德对此感到很满意,因为那里能够看到很好的风景──尤其是这个季节,如果将视线绕过宿舍後院里的桉树和蔓藤,就能看见远处那些别具风情的土地了:它们平卧千里,一望无际,当天空中的淡金同田中的碧绿交相辉映十,它们便从母亲脱胎换骨成为未经人世的少女,它们便成为人们幻想中的梦境。
虽然无论何时,不列颠岛的日光总是如当地人一般温和,但连续数十天的晴朗已经使空气变得闷热,潮湿,费里希南德觉得手心湿得厉害,而紧紧贴著额头的前发也让人很不舒服便解开了领口,但是很快就觉得不妥,又重新扣上了。
费里希南德手中的笔数次提起又放下,造成他心情烦躁的原因却不仅仅是天气。
对以前的费里希南德来说,时间的流逝只是意味著佩利的成长,但自佩利离开时起,他便感觉不到这种意义了。在这一年半里,日复一日,他都过著静如止水的生活,(只有曼斯菲尔德的几次忽然来访回激起些许小小的,并且很快就能平静的波澜)尽管窗外的景致在不断变化,但他的时间仿佛已停止了流动,在费里希南德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越来越成为一个孤立的个体──直到今天,他收到过去友人的来信,费里希南德才惊觉,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虽然当初的誓言和信仰都没有改变,但他始终已经不是少年人了。而且,费里希南德回想起从米加勒神学院毕业後的这十年里,他所做的远远不及他曾经想做的,这一点尤其令他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