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面前的少年木然地拿了一包什么东西,微微欠了欠身,嘴巴嗫嚅几下,听不见声音。
不远处赶来一个身影,老板娘张望了一下,忙不迭挥手驱赶:"快些走!"
"......"少年感激地瞥了一眼妇人,调转身头就往偏僻处行去。
"噗!"纸包被撞翻在地,少年的头始终低垂,凌乱且肮脏的发在风中瑟瑟。
"丧门星!"恶狠狠的毒咒从另一个乡村少年口中脱出,"你怎么还没有死?!"
"......"少年一言不发,呆呆看着地上打翻的牛杂--三天的口粮。
"你这样歹毒的东西竟然还不滚出孟村,村长一定是老糊涂了!......"年岁稍长的少年一脸鄙夷,继续骂骂咧咧。低头的少年也没有动响,痴愣片刻,加紧步子离开。
也不记得是第几次来这个地方了。
每一次思绪纷扰,一个人习惯一般跑到山脚下来,只有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能忘却不快。
当母亲腆着肚子来到孟村的时候,注定这一家就是被人鄙弃的。父亲积劳成疾似乎得了什么说不清楚的病症撒手,村中人心惶惶,总是避讳这外乡流落来的人--惧怕这个满脸溃疮的女子会将什么不治之症也留在村里。
没有人收留,甚至没有人理会的这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终在村口一边的草垛里生下了他。女人没有看到孩子一眼,就阖上了目。
黑夜里婴儿低低的哀鸣,将村里的一个孤寡老妇引了过来。
那一日,苦儿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摸着脸上溃烂的的肌肤,手还在轻颤。这样狰狞的面容,莫说是孩童,大人看见了也是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什么顽疾,浑身都是一个个脓疮。
每一夜都抓得满手鲜血淋漓,每一夜都被这难以忍受的痒而逼得无法入睡。婆婆在世的时候,还会有她切了蒜蓉敷在溃烂处,火辣的刺痛让浑身惬意。竟不知道原来痛是让人舒畅的。
"苦儿,做什么?!"婆婆惊叫着夺下孩童手中的刀,睁着老目在颤抖。
"我......我只是想好好地睡一晚。"无辜地辩解,急忙夺回那把刀,只是轻轻地抽--刀锋轻柔地抚过老人褶皱的虎口,血流了一地。
"......"两人都措手不及。z
孩子看见了满眼的红,吓得魂飞魄散。不似自己身上断断续续的流血、结痂,而是触目惊心地飞溅着红色。
回过神来,地上的血河已经凝固,人,也冰凉。
这是你身边第三个死去的!
村人的眼神犀利地刺透他胸口,孩子只是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满目的泪水落在溃烂的脸上,很痛,却再没有往日的舒畅。
为什么,我这样一个丑陋的人会生在世上?为什么,待我好的人一个个离开了我?
"你叫苦儿,正因为你的命苦。"婆婆曾经摸着他的发,愁叹着。
"滚!你这样的丧门星还不会让孟村乌烟瘴气?"一声唤醒沉思。
"可他毕竟是个小儿,待到弱冠赶他走便是了。"y
"恐是那时,这个村子鸡犬不留。"意有所指,我会带来厄运么?少年低下头,浮着不为人知的浅笑。
虽是年少,可是我的心比谁都要清朗。
虽是不配活着,可是我要活。b
苦儿是父母生养,婆婆带大的,我不能肆意了断这残缺的生命,因为他原本就不属于我。
捏紧了细瘦的拳头,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即使是一棵杂草,也是天公赐予的新生,即使是一株永不开放的骨朵,也要争取一样的日光雨露。
正像面前这娇柔的小花一样,过了夏就不再是它的季节,可是它依旧在风中摇曳生姿。红红的花瓣被撕扯了数片,它依旧顶着风向往上,往上。
"......"竟是这样不挠的小东西,伸出的手顿时停在空中,不去采撷。
这里山明水秀,这里清新绿幽,可是......腹中空空。双目一翻,苦儿不支倒在了地上。
"呜......"低低呻吟,眼睛在刺目的光华下睁不开。
"醒了?咳咳......"一个沙哑的喉咙,似乎也是隐疾。他呼出一口气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
斗笠,遮着面容,轻轻咳嗽着,仿佛是老态龙钟。但是一双素白细手却告知他,这个人还年轻。
"这里......还是孟村?"多么希望睁眼后看到的是火红的炼狱。婆婆说过,地府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那里没有尊卑贵贱,那里不分善恶美丑。
那人的眉目在朦胧的黑纱下完全看不清晰,苦儿妄自臆断着:这样怪异的人也许也是有隐疾不得见光。啧啧,自己这样狰狞的面孔也能曝露在人前,他竟是比自己还要不堪?
蓦地发觉竟有些许久不生的好奇心思。
"你这顽疾,是可以治的。"淡淡一席话如清风不惊平波。少年的心里"砰砰"振荡得厉害,透着不信的神情瞥着这个奇怪的陌路人。
十三年的煎熬,十三年的闭塞。只知道大夫摇头便是绝对的无望,学会了认命。可是,当这个见不到真容的人轻轻告诉自己还有救,不禁心口涌动着热流。
"高人,我能......看到自己的脸么?"十三年,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样貌。自在铜镜前瞥过一眼,再不想看见可怕的那一张坑洼不平的残破面相。
"......"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无非萍水相逢怎能如此勉强。且......他只是说说罢了,村里没有一个大夫敢收治自己,不是么?
心底自叹,唇角微微扯了扯,少年的背影却像背着重荷的佝偻老人,无奈且失落地返身,向着偏远处行去。
熟悉却又被淡忘的情形,好似看见了另一人的过往。顾沧怡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少年,太像曾经的自己。孤立无助,单薄且瘦弱的身影。
"请等一等。"情不自禁地开了口。g
"嗯?"少年回头,眼中隐隐闪现讶异,正像溺水的人握住了浮萍。
一阵悉索,那人枯瘦的手中忽而变出几片花瓣状貌的东西,让人看得怔怔。随而见他不紧不慢上前,将花瓣敷在少年的面孔上。
"嘶......"有些火辣的灼烧感,少年皱了眉头。
"果不其然。"黑纱下那人喃喃自语,沙哑的声音却是让人听着不厌。至少,苦儿觉得他的声色比村人的中伤动听多了。
"请问......"毕竟是生人,眼下近在咫尺,连薄纱下吐呐的生息也听得真切。有些无所适从。
"你该是身中奇毒久矣。"
"啊!"几乎是惊呼,少年恍然大悟。怨不得自己与过世的母亲同样的情状,怨不得村人看见自己退避三尺,怨不得......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婆婆在自己高热发汗的时候总是百般谨慎地将拭身的棉絮还有贴身衣物一把火烧个干净。自己难道会如同母亲一般死不瞑目?咬了咬唇,有些颤抖的声音:"可还......有救么?"
"方才说过,我能救你不是?"似乎带着春风一般的笑意。
"高人......"
"原是不想涉足外面琐事......竟是不能悖了医德,违背师父的遗命。"男子说着让人费解的话,苦儿倾着头,依旧皱眉。
"高......"
"我是顾沧怡。"轻轻打断他的话。
"咦?"
"沧海一粟,心旷神怡,你叫做什么?"
"......呃,苦,苦儿。"面色羞赧,第一次与陌生人交涉如此密切频繁,亦是第一次,被人待如平常。
"好不凄惨。"
"呃?!"说什么?
"你的苦还没有受尽么?"问得匪夷所思。
"苦儿,天生就是......"苦命二字不待出口,咽了下去。
"不能这么悲观厌世......"否则就会像当年的自己,顾沧怡暗想一番,"怜卿,君需怜卿,好么?"
"怜......卿?"动人优雅的记号,这人是在给自己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么?
见他没有什么异议反而琢磨似地怔怔发呆,沧怡笑了笑:"也算是有缘,孟村也有我曾经的追忆。"
"咦?"猛地抬头,面上轻轻飘下几片红瓣,微风中忽悠而下。摸了摸面孔,竟然觉得一股清透之意。
"这红花原是剧毒之物未想能与你的相克。"
"红花?"还以为是什么稀有神物。
"红花,四季不衰的生命,曾经......是我眼中最最美好的。"
看着落于手上透着黑色的花瓣,晦黯的眼中惊现异色:"四季绯。"
"好一个......四季绯。"不知是赞叹还是惆怅,淡淡的愁绪萦绕徘徊。从心里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献丑。"少年不好意思般刮搔着面孔,笑容浅显。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原本素不相识却能在此时此地四目相向。
"在此处应该无人能驱除你体内的毒素。"说得坦然自信。
"呃,说什么解毒。"喃喃间少年伸手摩挲着脸上肌肤,"本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容身之地。"
只是一日日苟延残喘下去。
"......"顾沧怡似思忖片刻,"随我走吧。"
"咦?!"
"若不嫌弃随鄙姓,顾,顾怜卿。只需些时日,会好生医治你的顽疾。" 却有一见如故之意,更重要的却是,内毒不除,他恐难活过十五。他该是不知,待体无完肤,自己的性命也将消殒。
"......"少年微微漾开了笑,点点头。眼在笑,心里亦是暖的。与其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慢慢老死枯干,不如随着这个温柔的旅人远走他乡,至少,能在死前领略一番别样的山河风光。
"随了我可是乏味无趣的生计。"隐隐听得出笑意。
"十三年了,苦儿也没有孟村的姓氏。"抬了头,眉眼尽是讥嘲,像极了看透沧桑的成年人,"反而是您给了姓,顾怜卿,很好听。"
顾沧怡沉默半晌,也没有停下步子,带着这个满面疮痍的少年踏上归途。
"顾......"也不知道给如何称呼。恩公忸怩,连名带姓又无规矩,少年倒是有些尴尬。
"顾沧怡,直接呼我便可,虽年岁悬殊,我只习惯听人指名道姓。"
"咦?顾公子您是做什么的?"看着沧怡皱了皱眉头,不知是不是"公子"难听。少年心口一紧。
果然,是个未见世事的孩子。沧怡扬了扬手中的物事--小小的铲刀。
"我是个行医者,同时,也是制毒之人。"沙沙的声线听着粗哑,却是温柔。苦儿--现在的怜卿,怔了怔,不声响。
看见孩子抖缩着退后了步子,沧怡暗笑。
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为何与你一见如故?我原是和你一样身体带着毒素,现如今......一些变故,没有了内毒。只能靠着一些花草研制了毒药捍卫自身。没有武功,在这个世上难以存活。"
看着他抬起下颚,缓缓遥望前方,也不知道闪现何种眼光。
怜卿只是从他轻叹中听到了无奈......还有......失落。应该是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应该又是一个在磕磕绊绊中残活至今的人。
"我......可以拜您为师么?我想兴许还能活下去。"清澄的目色闪耀着。
只是刹那的错愕,顾沧怡点点头。
"你会活下去。"
※※※z※※y※※z※※z※※※
一路上是鼓噪难平的心悸,拜师了,拜了一个古怪难懂的人,甚至连真面目也不得见到。又这么一时间,整个人是浑浑噩噩。
"呔!只是一条不值钱的性命。"自言自语着。
顾沧怡眼色一变:"怜卿,存亡在你。"
不可置信地侧头仰视,似乎有些置疑。
那面纱在微风下轻轻浮动,如同黑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只能看到露出的脖颈纤细而白皙。那人喉头一动:"越是置身予罅隙中残喘的性命,越是该极力活下去,若是想,你便能活下去。"
"嗯。"轻轻喏了喏,怜卿蓦地发觉鼻子酸了。
"嘶......"阵阵抽痛直让少年面孔扭曲,也不知道师父调配的什么药材,敷在脸上几乎比火燎还要难忍的痛。
静静坐在一角,看着师父的侧面发怔。
那一日的境遇就像是南柯一梦。明明还是在为生存而愁,眼下却到了这个衣食无忧的世外仙境。不过是距孟村几里之遥,甚至莲都城也近在咫尺。
莲都,因为面目可憎,从未出过村落,也不知道婆婆曾经提及的"大城市"该是予村落有哪样的诧异。
日头升得高了,顾沧怡直起腰,拿着一方帕子揩汗。银色的长发在光下闪得刺目,怜卿一时目瞪口呆。
只是清俊淡雅的一张素颜,金灰色的瞳仁却像是天人的一笔。整个面目魅惑而妖娆起来,只消似嗔似怒地蹬一眼,满目流光。胸口辉像被抽空一样,刹那间失了神。银丝金眸,孟村曾经出现过的"人魔"。
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就盛传有人看到了一个行医者的骇人容貌,似邪魔似魑魅。婆婆原想让自己也去他手下看一看顽疾,可是那人竟想凭空消失一般在世间隐匿了踪迹。
"师父,喝口水。"恭恭敬敬奉上茶水,看着他缓缓拨弄着满地的血红。
"四季绯......"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儿一般,嘴角微微翘着。
满腹都是疑惑。竟不是如自己一般面貌骇人的他,有娴熟的医术,有慑人心魄的容颜,为什么,躲在此处?
"师......"
"今日拆了面纱便可以看见容貌了,心里忐忑?"回眸一笑天地失色。
"啊!是有些。"讷讷点头,少年失神在他和煦的笑厣之下。摸着面上的纱布,有些僵硬的动作。
不知几回日夜煎熬,花粉花瓣物尽其用,还内服了诸多不知名的药。终于等到脸上的灼烧慢慢缓解,直至今日的酥痒难耐。原来也能看清自己的脸,终于也能看清楚自己的面。
一圈圈的缠绕除去,紧闭双眼。
其实本不用矫情作态--原就是可怕,难道还能更骇人不成。
"师,师父......"嗫嚅一声没了动静,着实吃惊。这个平日波澜不惊的男子竟也会有这种吃惊的表情。
金色的眸子闪了闪,嘴角慢慢扯出苦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偏偏是这样。"
不知其意,皱紧了眉弓,忙不迭抓了铜镜仔细端详。明知不会有什么倾城貌,还是觉得师父的表情太过异样。
十三岁的少年貌:细眉大眼,算得上清秀端正。
鼓噪不安的心也坦然,果然是妙手回春的神手。竟能让溃烂的肌理渐渐恢复成平常模样。满含着感激扭头看着顾沧怡,少年真心笑着。
"呃?"身体陡然颤动。
"芸芸众生,怜卿,你与我竟能相遇。"都说世上会有三个人与自己面貌一样,今日也算见识到造物神的伟大。
"这个......"顾怜卿更是瞪大眼睛,看着顾沧怡,再看看铜镜。
"看着你,仿佛见了我少年时的样子。"若不是缘分,这又是什么呢?轻轻摸摸孩子乌黑的发丝,心坠入谷底。好似曾经的自己活脱脱站在眼前,那个自怨自艾成日唯唯诺诺的顾沧怡。
"实在是......太过巧了。"隐隐觉得长得像此神人并非一件好事,可是,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命运往何处,人生就被指引到那个方向。
苦笑着朝着窗外遥望,青丝飘逸时,虽生存不易,却与血雨腥风绝缘,如今的自己,生存无忧却是身心疲惫。
若不认识他,不认识他,不认识他......自己也该像这个少年一般前程似锦?
"处处小心。"四字箴言伴着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