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烬端坐在最高的座上,道:“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座下一个男人单膝拜倒,沉声答道:“办好了。”
他抬起头来,一张脏兮兮的老人脸闯进了风无烬的眼里,那张脸同太平镇那个死去的老人一模一样。风无烬皱眉瞥了他一眼:“既然回到了这里,你还顶着那张假脸做什么?看着我都犯恶心,还不快换下来?”
那人接着换回了自己的本貌,虽称不上多好看,但也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形象。他跪在地上,恭敬道:“君上。”
风无烬点头:“这还不错。风肆,我让你一直偷偷跟在少君主身边。近日他不常来梦境里找我了,你说说看,少君主最近怎么样了?”
风肆道:“少君主一切都好,只是少君主似有觉醒的迹象。”
风无烬道:“不错,他已经过了十五岁了,也该醒了。他第一次有反应的时候找过我,现在他也知道自己是魔族了,只不过我一直没告诉他我就是他亲爹。”
风肆继续道:“如今少君主在太平镇,身边有花倾楼一众人护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一个月之后便是仙灵会了,少君主若是这一个月赶不回来,恐怕……”
风无烬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就花倾楼一个中了腐蛇之毒的人还能护着他?倒是你,几日不见,胆子大了不少,仙灵会的事也是你问得的?”
风肆身子微微一抖,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磕头惶恐道:“臣不敢!”
风无烬挥了挥手,看也不看风肆一眼:“你下去吧,别烦我了。”
他的手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扶手,掌心微微摩擦着扶手上的圆球,不知何时,他的唇角已经上扬了起来。
三十年了,石韫玉,这次你还能再与我一战吗?
我拭目以待。
柳探尘整个人都挂在了解清远身上,颤颤巍巍道:“这……这个老奶奶……死了?”
他从小就在康原柳氏一众亲戚的蜜罐子里长大,年纪稍长了点就被送到了木萧山。木萧山又是清修之地,偶尔下山除除邪祟,也都是十分容易的。他长这么大,只看见过死了的妖物,却没见过几次死人,何况是死法如此惨烈的死人。
莫思归轻轻打开了门:“看样子,这个家只剩这位老人家了。”
整个屋子诡异森然,昏昏暗暗的,正中央摆着一只小方桌,上面只点了一根摇摇欲坠的蜡烛。花倾楼点燃一张火符,放在那蜡烛旁边,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若放到当日,这也仅仅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穷苦人家。这个家里几乎没什么东西,方桌上还有一层陈年老灰,直呛人鼻子,屋子里没有厨房,灶台就在堂屋里。花倾楼上前摸了摸,灶台居然还是温热的,想必老人之前也曾做过几次饭。
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再一瞥,便瞥见了两个小孩的尸体。
那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双目失神,正搂抱着靠坐在墙角。他们同那老妪一样,都没了左脚,不同的是,他们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
太平镇一连数月都没有人,这房子里的存粮都被吃完了,那老太要想活下来,只有一种可能。
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是有可能选择吃人的。
本就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的柳探尘把解清远抱得更紧了,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整个人都快哭了出来:“我我我们快点回去吧,我我我不是害怕,我就就就是感觉此此此此地不宜久留,待待待待久了恐恐恐怕会会会有不测……”
花倾楼一巴掌朝他脑袋扇过去:“师尊这么多年都白教你了,还没碰见什么事自己就先怕了,你还是不是木萧山的弟子了?我都替你觉得臊得慌。”
莫思归突然竖起手指在唇边:“师兄你听,门外好像有脚步声。”
众人纷纷噤了声,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各自呼吸的声音。门外的脚步声有些迟缓,隐约还能听见竹竿在地上敲击的声音,那个脚步声离房间越来越近,最后在门口停住了。
过了好一阵,门外才传来敲门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富有节奏和规律。
“咚咚咚。”
“咚咚咚。”
☆、太平镇五
花倾楼心里一沉, 将手按在佩剑上, 缓步走到了门边。
柳探尘黏在解清远身上,用口型道:“你都不知道是人是鬼就要上去开门啊!”
沈禾子上前强行把柳探尘从解清远身上扒拉下来:“快二十岁的人了,胆子比孩子还小。思归师弟还比你小几岁呢, 人家也没怕成你这样啊!”
敲门的人仿佛有些急躁了, 敲门声越来越急。花倾楼握住门把手,猛地一开。
管他是人是鬼的,放进来再说。
那人似乎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毫无防备地跌了进来, 摔了一个大马趴。他风尘仆仆的,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呲牙咧嘴道:“好疼……居然真的还有人……”
花倾楼将他扶起来:“我们也正奇怪呢,这太平镇上都没几个活人了。”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近乎惨白的脸。五官称得上是极好看的,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右眼下一颗泪痣更是将这张脸的好看尽数扩展开来, 随便一瞥都饱含风情。他的身体带着病态的苍白,身材瘦的有些过分了, 穿的衣服又大了许多,敞开的领口下甚至可以看清皮下的肋骨。
那人的声音也极具诱惑力,婉转回肠;“我就住在隔壁,这几日一直躲在地下。今日本想上来取点粮食吃,没想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声音比沈禾子都要媚气,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花倾楼问道:“只有你一个人躲在地下?可有什么家人还活着?”
那人自嘲地笑笑:“一看诸位公子的样子,想必一定是外乡人了。住在这个镇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哪有什么家人啊,还不就是一个……一个贱种。”
他随意撩了一下自己散乱在身前的头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公子们既给我开了门,那就算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我尽所能来报答你们。”
花倾楼道:“举手之劳。我们就是过路的,听说了太平镇的传言,就进来看了看。”
那人一笑,手抚上了花倾楼的胸口,极尽暧昧地擦过他胸前的两点:“我都忘了,还没有自报姓名呢。我叫承卿,公子如此丰神俊朗,承卿很是想认识一下公子呢。”
花倾楼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房间里还有三具尸体,他实在没兴致去做这些事。
莫思归皱了皱眉,伸手将花倾楼往自己身后一拽,笑眯眯道:“我兄长都说了,过路人而已,还没必要自报姓名呢。”
承卿的嘴角仍是上扬着的,他毫不客气地往椅上一坐,道:“随口问问而已,公子若不愿说,我也不问了。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公子会说出来的。”
莫思归眼色阴沉了下来,道:“兄长不会,你到底是什么人?”
承卿翘起了二郎腿,道:“我是什么人你自己看不出来吗?都说了是太平镇偶然活下来的,怎么,还要我脱下衣服给你们验身吗?”
莫思归偏过头:“不必。”
解清远在承卿身旁坐下,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我们也是小心行事而已,请公子不要介意。既然公子是幸存下来的人,我们也想听听,这太平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承卿顿了一顿,垂眸道:“我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变成这样了。我从小就在太平镇上一个青楼里长大,有一天,青楼的妈妈告诉我,这里来了两个外乡人。”
这话与那老人之前说的差不多,解清远追问道:“然后呢?”
承卿继续道:“公子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从来就是被挑的命,哪里能挑别人。听见来了两个长相不错的外乡人,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若能让这两个人做我的客人,那我也算得偿所愿了。”
“那两个外乡人像是兄弟俩,高的那个身材健壮些,穿着也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矮的那个就瘦了些,穿的衣服和高的那个差不多,只是左脚拴了个锁链,走路一瘸一拐的。两人的相貌在太平镇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也曾试着招揽他们,结果人家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估计是见过大世面的,根本不稀罕我们这一套。”
“中间发生什么我也忘了,就记得有一天晚上下了场暴雨,再然后镇上好多人都死了。那天晚上我恰好被妈妈支到地窖里拿东西了,这才逃过一劫。”
他说的头头是道,像是有什么漏洞,可也找不出来。
花倾楼道:“那你这几天都是怎么过来的?”
承卿伸了个懒腰,眨了眨眼,狡黠地笑道;“忘了,就那么过来的呗,地窖里什么都有,我还能饿着不成?我困了,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睡觉啊?”
话题转变的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承卿就自作主张的占了床:“那我就先睡了,诸位公子请自便。”
他躺下时,由于衣服太大,从胸口处滑落出来一个东西。柳探尘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这个东西像是用玉做的,被雕成了一个人的形状,和他的巴掌差不多大。
柳探尘道:“这个……”
承卿的瞳孔一缩,飞快夺过了柳探尘手里的玉人,掩饰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娘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公子连这个也要拿走吗?”
他把那玉人紧紧的护在怀里,视若珍宝。柳探尘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尴尬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承卿抱着那玉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道:“无妨。”
过了一会,直到承卿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下来,苏入画才低声道:“他说的话,我感觉并不是真话,起码不完全是真话。”
花倾楼没说话,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道:“累了一天了,先休息一会。”
刚才承卿说的话,他几乎一句都没有信。除了关于外乡人的那一段勉强有那么一点令人相信的地方,其余的话几乎全是漏洞,让人无法信服。
比如,青楼这种地方一般是开在全镇最繁华的地方,这个屋子地处偏僻,他一会说自己一直待在青楼地窖里,一会说自己就住在隔壁,除非青楼的地窖一路挖到了这里。
屋子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又把全屋唯一一张床占住了,再加上屋子里一老两少三具尸体,几人都无法正常安睡。柳探尘是个胆子小的,拉着解清远去了墙根,整个人恨不得贴在解清远的身上,眼睛闭得死死的。
他旁边坐着沈禾子和苏入画。一向爱干净的沈禾子很是嫌弃这一屋子的灰尘,坐下去的时候扭扭捏捏的,还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截破布垫在屁股底下,生怕弄脏了自己的粉色轻衫。
花倾楼靠在墙壁上,看似是睡得最好的一个,可他根本没睡着,闭着眼低声道:“小六,睡了没?”
莫思归同样没睡,轻声答道:“没有,师兄不睡,我也不睡。”
黑暗中,花倾楼轻笑了一声:“你啊,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光看着我了。”
莫思归大着胆子朝花倾楼那里靠了一下,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撒娇道:“我不看师兄还能看谁?我跟着方师叔云游两年,都快要想死师兄了。现在师兄就在我旁边,我一定要多看看,把这两年没看师兄的份全补回来。”
花倾楼早就习惯了他这副作态,身子稍稍斜了一下,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莫思归的头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呢,大不了你以后天天看,夜夜看,等我有一天老了丑了,你也就看腻了。”
莫思归噘嘴道:“师兄怎么都是好看的。”
花倾楼拍拍他的后脑勺:“睡吧。”
夜半时分,房间里终于真正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睡觉时浅浅的呼吸声。躺在床上的承卿却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盯着手里的玉人,将那玉人攥紧在了心口处。
再等一会,再多几个人,就够了。
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轻衫半解,露出了一大片的肩膀和胸口。他环视了一圈熟睡的众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花倾楼身上。
承卿在他面前蹲下,手抚过他近乎完美的面庞,喃喃道:“真是张漂亮的脸蛋……连我都要狠不下心来了呢。”
他目光一凛,将手掌按在了花倾楼的胸口处,指尖顿生出来了长长的指甲,直取心脏。
花倾楼却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朝反方向一拧,骨节错位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尤为突出。花倾楼拧着他断了的手腕站起了身,将他狠狠甩在了对面的墙上。
承卿的后背重重砸在了坚硬的墙壁上,当即就咳出一滩血来,苍白的脸上染上了血色。他一抬头,哑着嗓子叫道:“差一点,差一点!”
他突然崩溃了一般的咆哮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拦着我!”
☆、深情一
花倾楼冷冷地看着他:“太平镇上的人都去哪里了?”
承卿一笑,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给那张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妖异之色:“还能去哪?死了,死光了!”
柳探尘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杂种……”
承卿似乎早就听习惯了这样的辱骂,他笑得更欢了, 本就被他解开的宽大衣衫彻底滑落到了地上, 他赤身裸体,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这下众人都看清了,他之所以走路一瘸一拐,是因为左脚上的镣铐将脚腕磨出了血, 严重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
“杂种?小公子,这个词我从小就听,还有更难听的呢。就你骂的这个词, 我还嫌弃呢,一点都不难听。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连人都不会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