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别枝于是又不理我了。
我真没有诓他。说来也感慨,四万年,足够人间经历四次沧海桑田,一次沧海桑田就是一次颠倒山河的巨变,四次,足够把人间从山河湖海到一草一木全都变得透彻。
然而这茯苓糕的味道却丝毫也没有变,我在深州吃的是什么味道,在这澶州吃的还是什么味道;我当楼岚起时吃的是什么味道,当云中君时吃的还是什么味道。
我蹲在澶州的街角里,和当了乞丐的明粢上神一起吃的茯苓糕,和我坐在深州的楼家里,和家人朋友吃的茯苓膏,是一个味道。
我本来好好的吃着茯苓糕,边吃边想,边想边丧,越想越丧,吃着吃着居然差点哭出来。
难过死我了。
第4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观颐
我真哭了。
不是疼哭的,是撑哭的。龙须酥说白了其实只是糖酥,入口即化,铜钱大小的一块,入口就什么也不剩了。茯苓糕不一样,茯苓糕是实打实的面糕,混进茯苓蒸制而成,十分的饱腹。
我一开始是边吃边难过,到后来就是因为吃而难过了。
越别枝还在一个一个地往嘴里放龙须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把茯苓糕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吃吗?”
“不吃。”越别枝拒绝了我。
“龙须酥太甜了,吃点茯苓糕解腻。”我劝他。
“我不腻。”越别枝不上钩。
我哀哀地叹了口气,“茯苓糕经不起久置,热气散了,味道就没有了,再热一遍也不如原来好吃了。”
越别枝跟我鸡同鸭讲,“茯苓糕太淡了,吃点龙须酥腻味一下。”说着往我嘴里塞了一块龙须酥。
我吧唧吧唧两下吞下去,想着反正东西也吃不完,干脆拉着越别枝站起来。
越别枝意思意思挣了一下,没有甩开我,“干什么?”
“龙须酥也吃了,你该跟我走了。”我生怕他反悔,又要换个梨膏糖金丝枣之类的吃食,我现在是个穷人,经不起他折腾。
越别枝却转性了一样的好说话,“去哪儿?”
我差点脱口而出去我家,又想起我下凡时那一下自由落水,我家早就沉在河底不知几尺深的地方了。我摸了摸口袋,十两银子,约莫只够买个茅房,街上的茅房还是官家的,不能卖。
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回天上一趟,之前不回,是因为天上人间毕竟有时间差,我上天拿了银两再来给越别枝买点心,都不知要过去几日了,越别枝肯定没耐心等,没想到兜兜转转,我都把坠子当了,最终也还是要回一趟天。
我收拾好剩下的点心,交到越别枝手里,又把那十两银子留给他,对他说,“你先等一等,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就回来,你自己去找一家客栈住着,大后天早上我就回来了。”
我想了想,又改口,“不,还是我带你去找个住处,我很快就回来,你别乱跑,在客栈里等我。”
越别枝笑了一下,“方才还要我跟你走,现在又是做什么?”
“你当然要跟我走,”我说,“但我得去给我们找个住所。”
越别枝说:“我同你去。”
“不行。”我拒绝他,我一个人回天能快去快回,若是带上了越别枝,不说进腾蛇门的盘查手续,路上遇到几个多话的神,免不了又要唠叨应付。神的生命的无穷尽的,于是对于时间并没有什么观念,过腾蛇门的手续说不好就要办个十天半个月。我经得起磋磨,越别枝经不起,一日三月,四日就是一年,越别枝不是烂柯人,他身上的时间是照着人间的来流的,上一趟天和要他的命没有分别。越别枝还小,甚至不曾走遍过五十州,我不能这么残忍。
“我会回来的,”我对他保证,“你等等我,三天很短的,我很快就回来。”
越别枝扭过头,道:“随你吧。”
我明白他一定是觉得我耍了他,一会儿说要带他走,一会儿又说要他一个人,可我也明白多说无益,只能拿实际来证明。我把云中君别在越别枝的腰上,再三道:“我真的很快回来,云中君留给你,我不会跑的。”
越别枝胡乱点一点头,还是不看我,我也无法,于是跟他说了一声“等我”,就往前走去,到了人少的地方便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移动到无人出掐动法诀回了天界。
过了腾蛇门,瞬移的法术在天上是不管用的,我只好步履匆匆地往我的槁余殿赶,人间的三日,在天上不过三刻钟,槁余殿离腾蛇门不近,我又在路上耗了时间,此刻只差没有跑起来了。
我这边正火急火燎地赶路,斜后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我,“云中君呐,老君有事找你。”
第5章 血统决定一切
观颐
人间的话本其实是很没有根据,很误导人的。
譬如话本里说修仙悟道飞升,其实是不可能的。神和仙都是从位于仙天的丘原里长出来的,丘原里有一方大泽,叫有泽,出生时掉进有泽里的,就成神,掉在地上的,就成仙。所以神仙其实是有血统的,血统不合,就注定凡人是不能成神成仙的。
当然我是个例外,我走了后门。
神和仙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天道的化身。天道可以比做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很老很老的老人一般都有个共同点,就是性子很慢很慢。
天道的性子很慢很慢,我面前这位的性子就是很慢很慢很慢。
“您找我什么事啊?”我扶着明止君问道。
明止君拍拍我的手,“好孩子,我来问问你,你有空闲没有啊?”
“没有没有,”我疯狂摇头,“我没有。”
“老君那花园里,新开了一株月笼沙,你要不要去看呐?”明止君是天界少数几个辈分比我高的神君,且不是高一两辈,明止君据说和天道同辈,是天界老祖级别的神君。
其实我也没有很年长,我当神的岁月不过才五百多年,之所以成了天界的长辈,是因为四百年前泽灭木之战,天界神君死得七七八八了,而我是侥幸留下来的几位之一。这就给我一个启发,晋升的最快方法并不需要多努力,只需要前面的人死光了就行,但这就有点恶毒了,不提倡学习。
话要说回来,我听说过月笼沙,天界最娇气的花种,不能吹风,不能见光,不能培土,也不能沾水,并且开花不结种。我很好奇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好奇归好奇,还是正事要紧,我推脱道:“好容易能见识一次传说中的月笼沙,我却俗事缠身不得空闲,实在是愧对老君好意。”
明止君笑眯眯地牵着我的手,“不急,不急,看过了花,再去做事也可以。”
“我也想啊,”我装模作样地叹气,“但实在是事态紧急,不能脱身啊。”
“是什么事情这么急呀?”明止君说话也慢慢悠悠,“算啦,不问啦,你去吧,去吧,老君给你留着花期,记得回来看呐。”
“好啊,”我冲明止君挥挥手,“那我办完事回来找您。”
我其实很喜欢明止君,就跟明止君很喜欢我一样。我喜欢明止君,是因为他跟我阿爷很像,明止君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毕竟我的美貌值十分之一块他山石,一块他山石的价格无法估量,十分之一块他山石的价格也无法估量,也就是说,我的美貌是无价的。哎,我真棒。
我脚下生风地回到槁余殿。云中君原本和一堆我从人间带上来的财宝一起堆着吃灰,云中君已经熬出了头得以重见天日,那堆珠宝却还在继续看仓库,我这回大发善心,要把它们全都带回人间省亲。
我跟越别枝约好了三天,但我在天上耽搁久了,早就超过了三刻钟,人间都不知道超出了几天几夜了。
掐诀召云太慢了,我深呼吸了一下,闭着眼睛就从腾蛇门往下跳。
我很久没有这么急躁过了,我在众神都慢悠悠的天界早就养出了慢悠悠的性子,谁知下凡养个小孩,我这气性就全白练了,反而还比从前冲动许多。
冲动是不可取的。譬如我一时冲动跳了腾蛇门,落地时就差点把自己拍进地里。
我起跳之前相准了位置,落地刚好在离越别枝的不远处。我刚拍掉衣摆上的灰尘,抬眼就看到越别枝在前面巷子里,手里拿着云中君,把它往另一个人的手上递。
气死我了,还不如刚刚就让我拍进地里去。
第6章 再摸一下就把你切切稀碎
观颐
越别枝把云中君递给了一个看着就不是好人的人,并且神态十分的不情愿。我立马就觉得越别枝恐怕是遇上强盗了,可怜一个战功赫赫的上神,来了人间居然要遭遇强取豪夺无法反抗,真是…有点好笑。
出于道义,我憋了一口气,好歹是没笑出来。
就算我不喜欢云中君,也不能否认它真的是一把很漂亮的刀,堪称刀中美人。那个不像好人的人似乎有几分眼光,伸手摸了摸云中君,露出了很满意的表情。
我有点不高兴了。四下里没什么人,我脚不沾地地飘到那人身后,问他:“我的刀好看吗?”
那人吓了一跳,往前一窜回身拿云中君指着我。我也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又倒着飘回去好几步远。
“你是何人?”那个坏人一脸正气地质问我,仿佛我才不是好人。
他目光触及我浮空的脚,问道:“你是…刀灵…?”
我想说不是,转念一想云中君如果有刀灵,确实也该跟我差不多样,于是我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那人看我的表情立马就变了一个样,仿佛很尊崇的样子,我颇为受用地挺了挺胸,余光瞥见越别枝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我就很不开心了。我跟越别枝说实话,说我是神,他当我有病。现在我胡诌一句说自己是刀灵,他就崇拜起我了。刀灵无论是听起来还是实际上,都比神要低好几个档次,越别枝还小,我当他不懂事,这个强盗都这么大个人了,我只能当他脑壳有问题了。
为了不误伤,我还是多试探了一句:“不,我是神。”
强盗一脸的不信。
世道变了,四万年过去了,人间已经不是那个说实话还有人听的人间了,并且似乎人的智慧也出了点问题,不如从前聪明了。我作为一个四万年前的老版人类,对此感到十分痛惜。
“爱信不信吧。”越别枝是小孩子,我不好跟他计较,况且他真身还比我高阶,我也不敢跟他计较。但是这位强盗老兄是个成年人了,并且长得不够好看,我不愿意哄他。
我也不飘了,落到地上,对他伸手:“还给我。”
强盗老兄没有动作。
我说:“这位兄台,你样会让我很难做,我站在这里,你却拿着我的本体,我刚刚还看你摸它,我感觉不是很好,并且有一点生气。”
如果我真的是刀灵,现在肯定要把他剁个稀碎,因为亲眼看见外人乱摸自己的本体,实在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但我不是刀灵,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越别枝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听我这么一说,立即用目光谴责强盗老兄。
强盗老兄可能也觉得被一个小孩子看不起十分的丢脸,羞愧地低着头把云中君送还了给我。
我接过刀,曲一膝弯腰,把云中君挂回越别枝腰上,抬头看见强盗老兄还没走,还在看我。
我把越别枝拨到身后,道:“若无事,兄台可以走了,我业已认主,兄台即便是拿了刀也无用。”
我当然是在胡扯,云中君是把凡刀,没有刀灵,是个人就能使,并且还可以拿它劈柴切肉,它一点怨言也不会有。
强盗老兄闻言十分不舍一般,视线往越别枝腰上飘了又飘,我把越别枝往背后又塞了塞,把他挡得严严实实,强盗老兄幽怨地看我一眼,终于走了。
他一走,我就把越别枝拉出来,质问道:“你为什么把刀给他?”
越别枝反而问我:“你真的是刀灵?”
我是假的刀灵,但我是真的生气,“我是神啊。”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想我是刀灵?看不起我是神吗?
我恶狠狠道:“我是刀灵,你就不把刀给他了吗?”
“不给。”越别枝答得很干脆。
就是神送的刀可以随便给,刀灵送的刀就要好好珍藏的意思咯?我简直理不清这个逻辑,我不认为神好,但是刀灵难道不比神更差?退一万步说,话本里都是神仙给人送钱,什么时候写过刀灵帮人发财了?难道是我当神当久了当出了优越感,已经不懂当人的思路了?
我又一想也不对,越别枝自己也是个神,怎么就自己看不起自己呢?我也从来没听过明粢上神是个自卑的神啊?
我越想越不通,最后气急败坏地对越别枝放狠话:“你不要以为你还小,我就不敢…”
“怎样?”越别枝抬眼看我。
“…给你买房。”我怂怂地伸手去牵越别枝,“现在去买,晚上不用睡大街。”
越别枝可能是被我凶到了,很顺从地牵上我的手。我带着他出了巷子,心想:不亏了,我也是凶过明粢上神的神了。
第7章 明月别枝惊鹊
观颐
越别枝选定的是一套带花园的小庄子,在澶州城郊,一千三百四十七两,卖家说加三两凑整送还送一个童子,于是成交价一千三百五十两。我没有现银,幸好卖家是个识货的,从我那堆财物里挑了一个花瓶两把镇纸,权作抵债。我随意他捡,毕竟拿多拿少于我而言没有影响,权当处理旧物。
三两买来的童子看上去和越别枝差不多大,我问他:“你多大啊?”
童子扎着两个小髻,说话还有一点奶声奶气的,“小的下个月七岁。”
哦,我忘了,越别枝他是个子小,但年龄并不小,再过两年都可以收通房了,面前这个童子才是真的小孩。
我又问他:“那你叫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