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寒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感觉魔气一点点地收缩、变淡。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的手从脊背向上,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缀着银色流苏的耳垂,还有她恢复如初的侧脸。
黎九如蹭了蹭他的手,闭着眼,像个小动物。
谢知寒不敢躲开,只能推测自己手上的血把魔主大人也摸得狼狈不堪了。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按住胸口,感觉那柄剑就窝在心脏处,把心跳顶的慌张混乱。
他只能尽量地恢复冷静、尽量地变得温和。但人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当黎翡安静了一小会儿之后,谢知寒脑海中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一下子松过了头,伴随着过多的失血,抱着她昏迷了过去。
……
妖界真的没有这么热闹过。
凤凰妖王麻木地看着被切开一道巨型裂隙的地面,就在不久的刚才,这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仰头望了望渐渐落下去的血日,又看了看地面上不再堆积的雪。
所有人都说这是女君理智复苏的征兆。但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
谁知道黎翡到底“理智复苏”到什么程度呢?万一失手杀了人呢?跟一个疯子没得说理。
烛龙在他身边跟魔界名将伏月天叙旧。
伏月天刚刚赶到,就发觉血日的光芒衰弱下来了,他跟玄凝真君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丝庆幸。但伏月天是怕女君彻底变成疯子,而玄凝真君则是庆幸六界免过一劫。
让一个半步造化这么疯下去,的确是六界不可避免的灾祸。玄凝真君甚至开始考虑,镇天神柱里的那颗心到底能不能动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是否可以寻找替换魔心之物?……可这替换之物岂是那么好找的。
玄凝正在默默沉思之际,各位魔将接踵而来,兴师动众,架势之大,就是要把妖界打下来估计也差不多了。
“伏将军。”烛龙道,“多年不见,将军还是这么……”
她的目光从伏月天的断臂上扫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跛足,说实在的,这世上跟无念和女君都交过手还活下来的人,也就他一个了,于是真心慨叹道:“这么命大啊……”
伏月天眼角微抽,道:“我看是你的命大才对。尊主在魔域好好的,怎么一到你们这儿就出事了?”
坐在地上的小凤凰低着头,闷闷地插话:“我怎么知道。她要什么我给什么,谁敢惹这尊杀神。”
“跟他们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伏月天扭头朝声音来处看去,见到公仪璇从半空中落地,她拧动着骨甲攀附的指爪,眼睛里闪烁着凉飕飕、隐隐发亮的光,有一股即将完全魔化的征兆。
她走近几人,蹲下来看了看地上的凤凰,又抬头瞥了一眼烛龙:“咱们跟妖界的账还没算清楚呢,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光收回十三魔域才到哪儿,我恨不能为女君扫荡天下!只有她做六界之主,才让人心甘情愿……”
这句话是跟伏月天说的。伏月天垂下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微沉:“你给我冷静一点。”
公仪璇收紧手指,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说:“……伏将军。”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过去看看里面的情形。”伏月天把她拉起来,回头跟其他魔族交代了几句,而后带着公仪璇跨过那条被忘知剑劈开的裂隙。
玄凝真君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几人虽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接近黎翡的气息中央时,还是忍不住紧张至极。幸好,女君无差别杀戮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忘知剑的气息也并不在周边。
地面上的植物全部枯萎了,土壤像是被杀气沁透了,隐隐透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伏月天踏入建筑坍塌碎裂的边缘,在尘灰未散的正前方,见到一个身影。
是黎翡。
她的身形高挑矫健,那条尾巴光洁如玉,十分正常地垂落在地面上。黎九如的骨翼已经收了起来,神情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迷惘和失控的迹象。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上披着女君的玄色披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黎翡一边低头给他系披风带子,一边贴了贴他的额头,似乎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伏月天只能看到披风上透过来的血迹。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都说了魔族不能跟外族通婚,看看,这不还是把人给折腾死了?待在尊主的身边,就是伴君如伴虎,哪有这么养伤的?
他感觉可怜,忍不住道:“人死不能复生,尊主还是节哀……”
黎翡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
伏月天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个目光,但他觉得女君想把自己碾成肉泥。
黎翡把谢知寒抱好,走出了脚下的废墟,迎面对上了玄凝,她漂亮的黛眉轻轻一挑,还没开口,便见眼前的道士俯身一礼。
“贫道是来救谢道友的。”玄凝道,“谢道友以身饲魔,如此大爱,贫道感愧不已,只要好好将他救活,才不负谢道友的恩情。”
“以身饲魔……这算是什么话,”黎翡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我又没吃了他。”
“女君阁下。”玄凝看着她,那双忧愁的眼睛里露出十足的真诚,“真的吗?”
黎翡:“……”
她看了一眼尾巴,又摸了摸怀里谢知寒滚烫的额头。自己也不太清楚刚刚失控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把尾针扎进去。
第24章 剑鞘
谢知寒一身都是伤, 他的道服也撕得碎裂,看起来血迹斑斑、破破烂烂的。
黎翡将他抱起来,用披风包裹好抱进怀里, 在这个过程当中, 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伤口溢出血液,每一滴鲜红的液体从肌肤上滑落的声音。
他脚上的铃铛在隐隐地响, 滴落下来的血迹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涡。
她不知道要如何救活他,所以面对玄凝真君的建议,也不得不慎重仔细地考虑。基于对八病观的风评来看,再加上玄凝看向谢知寒的那种堪称“慈爱”的目光,将谢知寒交给他医治照顾,似乎是眼下最优的选择。
八病观修士久病成医, 若论医术, 仅次于医毒双绝的百花谷。
玄凝将谢知寒带进了内室医治,隔着一层珠帘与屏风,黎翡就坐在外面。她周围是赶过来的各大魔将, 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震烁宇内、所向披靡的魔族将领, 但在女君面前,他们都很是安静和乖巧。
包括之前有些冲动动怒的公仪璇, 还有伏月天身边那只通风报信的乌鸦。
“女君。”一个少年体态, 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外表的魔族上前了几步, “这是在废墟里捡到的。”
他将一个破布娃娃交给了黎翡。
布娃娃一开始还在装死,等到黎翡把他拎起来, 晋玉平登时坐不住了,挣扎地抱住她的手指,哭唧唧地道:“女魔头,小师叔要是死了, 我这辈子跟你誓不两立!”
黎翡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里,就算晋玉平吸引了所有魔将的眼光,她还是迟钝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回过眼,扫了小布偶一眼:“你看到了?”
布偶啪嗒啪嗒地掉泪,只不过在他目前的这个身体里,就变成扑簌扑簌地飘棉絮了:“你把尾巴插到他的身体里,把那里都弄得全是血,肉都搅烂了。呜呜,你怎么舍得这么对小师叔!”
晋玉平说的是那些骨刺刺伤了谢知寒的腿,上面的刺扎进去又抽出,这是失血过多的最大原因。
黎翡眼神一跳,还没说什么,周围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公仪璇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拍着胸口连连咳嗽。最开始捡回布偶的那个少年一下子把脸都憋红了,从脸颊一下子害羞到耳朵根儿,
伏月天一手握拳,放在唇前虚虚地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跟其他人传音道:“别这么没见过世面。”
公仪璇的声线在传音交流中响起:“我就说人类不中用。不是,这种事能当面说的吗?这娃娃里圈着的是谁的神魂?”
伏月天还没回答,另一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先是什么无念剑尊,后面还有这个蓬莱道子,人族修士到底有什么好的?我们哪一个不比这些娇弱的人族更耐折腾、更让她尽兴?”
黎翡手边的盏盖落到瓷器上,她瞟了一眼面前的人,轻飘飘地道:“我听得见。”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连半声咳嗽也不剩下。黎翡换了一个坐姿,目光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转过头刚要再问,那只小布偶已经哭得棉絮飘了一地了。
她戳了戳晋玉平,道:“你说得是真的吗?他是怎么把忘知剑收进去的?”
“我师叔一身剑骨,是世间至好的养剑之体。他这么待你,你还不相信我的话。”晋玉平哽咽地道,不知道他容量不足的大脑究竟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小师叔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对你这个女魔头掏心掏肺,他一定是为了苍生大局着想……”
布偶哭得打嗝,突然一把匕首贴着他臃肿的身体嵌进桌面上。那个少年外貌的魔族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叫女君。”
晋玉平哆哆嗦嗦地闭上嘴巴,也不敢继续往外漏棉絮了。倒是旁听的其他几人面有异色,彼此接触了一下视线,心中都很疑虑。
就算谢知寒天资绝代,是正道诸派最看好的年轻一代,但能把女君的忘知剑收进体内,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难道当初在魔域的时候,女君已经用他的身体养剑了么?
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谢道长不说宁死不从,多少也会抗拒的吧?
他们还没想清楚,黎翡便开口问:“外面的异象都消失了吗?”
“回尊主,血日在未时刻完全消失,大雪则在戌时初刻彻底停下,已经开始融化了。”
“嗯……”黎翡问完这一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有点心不在焉地喝茶,看着空空的掌心。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打扰。直到空中的灵气渐浓,一股令人生机焕发的气息从外向内卷起,如旋涡般进入珠帘当中。
这应当是玄凝真君的手段。
又过了片刻,玄凝真君从屏风里面出来,他面色苍白,雪发束在玉冠当中,仍是这么一脸担忧,边咳边走到黎翡面前,刚要开口,又回头看了在场的诸位。
不用黎九如开口,几人便知情识趣地离开,还将房间的门都给关上。然后悄没声地蹲在门口,琢磨着能不能听到只言片语。
黎翡也不管他们,问道:“他醒了吗?”
玄凝真君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斟酌了好半天的话,才说:“外伤还不要紧,内伤……内伤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只是女君阁下实该体谅他的难处啊。”
“什么难处?”黎翡不明所以。
“他……他的身体里已有那种秘术的迹象,又何必给他再下那样的毒呢?”玄凝对天才后辈的心疼都要写在脸上了,“恕贫道多言,阁下只要催动秘术,怎愁谢道长不配合你?那毒素也确实太折磨人了些。”
“这事说来话长……”黎翡单手支着下颔,指骨抵着唇瓣,下意识地就解释了半句,然后忽然反应过来,“笑话。他是我掳过来的人质,是你们正道无力夺回的道子,我怎么对他,还要你来指点吗?”
玄凝自知失言,又因她话中之意愧疚不已,没敢再劝下去,只是摇首念了一句道号,又道:“他已经醒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元神不宁,又有些发热。还是以静养为好。”
黎翡站起身来,一边说“我去看看”,一边走过玄凝,也没交代别的什么,直接往室内去了。
……
里面点着一盏长明不灭的灯火。
空气中飘荡着灵气汇聚的气息,黎翡留意了一下,发觉玄凝在这个房间里布置了一个小型的聚灵阵。香炉里点了一枚香,带着极浓郁的草药味道。
她撩开床帐,坐在榻上看过去,见到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卸了衣冠,他的黑发散落在身上,肩头、被褥,如蜿蜒的流水。
黎翡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尾,然后扳过他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谢知寒无法抵抗地面对着她,露出几乎血色全失的脸庞,还有他带着伤痕的唇瓣。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热。然后又碰了碰他唇上的伤,问了一句:“是我咬的吗?”
谢知寒的嗓音被烧得很哑,他闷闷地咳嗽,遇到她以来,就常常是这种病中带伤的境况了,他轻轻地说:“我自己咬的。”
黎翡没相信,她的手移动下来,碰到他的胸口,感觉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忘知剑保存在他的体内,散发出隐隐的跳动声,伴随着他的心跳——黎九如已经多年没有感受过心跳的滋味了。
她道:“你制服不了它,还给我吧。”
谢知寒还发着热,他身上到处都是包扎的痕迹,手腕上也缠着一层层的雪白绷带,一用起力来,手背上的骨骼痕迹凸显,腕上的伤口就渗出隐隐的红。
他按住了黎翡的手背,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疼痛和沙哑:“不还。”
“我问你,是看在你还病着的面子上。”黎翡一边说,一边给他揉了揉心口。这可是她使用的剑器,放在谢知寒的太阴之体里面,不说损耗修为,日夜难受都是免不了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据为己有?”
谢知寒没回答她,他烧得厉害,能醒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已经算是用尽了力气。这时候有点昏昏沉沉的,模糊地听着她的声音,攥住了黎九如的手。
“你……”黎翡说了一个字,忽然发觉自己也没办法强迫他还回来。上次她强行从谢知寒身体里逼出他自己的念痴剑,对方尚且被反噬难受了好几天,这回要是强行取回剑器,玄凝真君刚吊住的一口气,恐怕就又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