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什么?”无尽回头看他。
“把手给我。”
僧人把手伸出来,不明所以。
伏?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嘴里耐心说道:“我们玩一个游戏,我这样把手放在你的手心上,你数三个数,要是打到了我,就算我输,反之你输。”
僧人直接抽回了手,对他说:“不玩。”
“干嘛不玩?”
“贫僧…不能摸你的手。”
伏?笑了,说:“我又不介意。”
“不玩。”
“你要是不玩…”伏?说着,把手指按在自己的衣带上,语出惊人,“我就在这个无上伽蓝里裸奔。”
无尽震惊地看着她,已经五年了,他还是没想通怎有姑娘这般厚颜无耻。
“有本事你就闭着眼,任我裸奔,不然就陪我玩一把。”
无尽无可奈何,只好如约献出一只手。
伏?握住那只手,指腹摩挲一下,又说:“我讲一下惩罚。”
无尽颔首。
“游戏玩输的人不可以动半下,直到在心里数一百个数为止。”
无尽看向伏?,心知这惩罚诡谲。
伏?忽悠道:“别怕,我一个弱女子,怎么玩得过你呢?”
无尽敛眸,不接她的话。
伏?把手掌放在无尽温热的手心里,吩咐道:“来,你快些数吧。”
无尽嘴中念出三个数,那个‘三’字话音刚落,伏?的动作就如同风驰电掣,把手抽走了,连个重影都没留下。
“就差这么一点儿,真可惜,不然你就赢了。”伏?惋惜道。
五年相处,无尽早就觉出平夙愿的恶劣品性,自己定规矩的游戏,自己赢,赢完还要在人前卖一通乖,装模作样的。
“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动了,出家人,可要说话算话。”
无尽没有办法,只能陪着她胡闹,坐好了,一动也没有动。
只见红纱浮动,美人分开两腿,放恣坐在僧人胯上,楚腰依其怀中,玉指轻轻地抬起僧人下颔,蓄谋已久,对着僧人那毫无血色的唇吻了下去。
僧人的浑身明显一震,却又不能言而无信,只得承受着如此折磨,苦苦坐着。
僧人的双唇紧闭,未料美人气力奇大,指掌掰着他的下颌骨,用拇指撬开了他的唇,舌头灵巧地溜进去,抵上僧人的舌。她双手向上捧起他的脸,挺起腰肢,抵力吻得更深,显出身姿曼妙。云发撩拨在僧人颈间,浑圆双峰紧贴着他的胸膛,无尽此生从未感到一百个数字这般漫长。
直到那一百个数字逐一数过,美人才咬了他一口,离开了他的唇。她坐在他的胯上,能感觉出半硬的物件隔着衣服抵在她的臀丘间。
她端详着僧人的脸,笑了,垂眸问他:“无尽,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还俗娶我?”
僧人愕然,只道:“姑娘,等你下了山,会遇到更趁你心意的良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若是遇不着怎么办?”
僧人顿住,沉默半晌,慢慢地道:“良人来得慢,等一等,总会遇着的。”
“可你也知道,那姓黄的坏人盯着我,只要我一下山就会遭遇不幸。”
“…那平姑娘也可以留在伽蓝。”
“已经五年了,你又不娶我,只教我陪你在伽蓝里枯坐着。纵然我天生得一副好皮相,也抵不住这一日日的岁月倥偬,无尽,你难道要把我耗到年老色衰吗?”
无尽听闻此言,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她的眉眼,那枚红痣又跃入他的眼帘,动人心魄。
“无论如何……你先从贫僧身上下来。”女子坐在僧人的大腿上,就算无尽能动也不知把手放在哪儿,更别提把她推开,稍不小心就会碰着胸,碰着腰,实在艰难。
“不,我要你先回答我。”
“贫僧不能娶你。”
伏?听到此话,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双狐眸中藏着些许寒意。
无尽注意到她的眼神,忽觉当中几分相识。
然而,还不及无尽细想,伏?就收了那道视线,乖乖地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
美人不再纠缠,无尽也没有走,二人沉默地并肩坐着。
103 103.吾心不宁爱与憎
片刻之后,美人又开口道:“如果你还了俗,我们可以去郊外买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在院子里栽一棵桂树,来年就能吃桂花糕,你可会做桂花糕?”
无尽沉默了一会,低声答她:“…会。”
“闲了就种点儿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可以只顾逍遥,闭门酣歌,相守到死。”
“……”
“我听说你们这儿娶亲的规矩很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咱们没有高堂,可以就拜这佛像,就当是诀别你的佛。”
无尽没有说话,有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那幅画面,红绸悬梁,盖头遮面,他与平姑娘共拜一尊佛像。
“如果你还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生。”
当然,伏?这句就是在扯淡了,他上哪儿生去,倒是能串门偷个来,偷的事他也擅长,只要能毁了僧人的禅修,演个全套他也豁得出去。
“生两个,三个,让那些小娃追着你叫爹。”伏?脸不红心不跳,看着僧人,“如此日子,不是比修禅有趣得多?”
“……”
“难道我的一句白首同心,都比不上你的一语阿弥陀佛?”
僧人不语,目光落在地上。
时值暮秋,无边落木萧萧,漫山遍野都透着寂寥。
山头薄云来去,天际正黄昏,余晖斜照进梵刹,梵刹中的苍苍梧桐也入了秋,树皮干裂,枝杈已空,枯黄的梧桐叶堆积满庭,于茫茫夕照之间,黄叶被西风卷着,贴着地面打旋。
透过干枯的树枝,一缕残阳打在美人腰上,她等了许久,也等不来僧人的一句回答,便悄然靠近僧人的肩峰,侧身耳语。
“你是高山孤僧,在这无上伽蓝苦行,尘世访你都要先攀过千层阶。你求佛,我求你,佛留下三乘等你归去,我用声色情爱把你挽留,佛是神通广大,但是佛不及我爱你。”
伏?说完这句话,视线掠过僧人侧颜,僧人生得一副好骨相,每寸每处他都爱过,可惜,那都是从前。
僧人紧抿着唇,仍然不回应,伏?挑眉,心中冷极。他不复多言,留下僧人独自坐在佛教圣树的阴影里。
……
至夜时,下了细雨,雨丝敲打在梧桐叶上,洗了一地尘埃,覆上更深一层清寒。
那一夜,淡月掩在云翳后,万籁俱寂,一道声音入了僧人无尽的梦。
在梦中,那一道声音庄严地问他佛门十戒。
『尽形寿,不杀生,汝能持否?』
僧人无尽答。
『能。』
『尽形寿,不偷盗,汝能持否?』
『能。』
『尽形寿,不妄语,汝能持否?』
『能。』
『尽形寿,不饮酒,汝能持否?』
『能。』
直到最后,声音问他。
『尽形寿,不非梵行,汝能持否?』
僧人无尽不语。
能,不能。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察觉到无尽的迟疑,那声音发出叹息。
梦中的虚无换了情景,依旧看不清具象,却能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是世尊和几位比丘。
世尊告诸位比丘。
『若沙门、婆罗门习于色者,随魔自在,入于魔手,随魔所欲,为魔所缚,不脱魔系,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若沙门、婆罗门不习色,如是沙门、婆罗门不随魔自在,不入魔手,不随魔所欲,解脱魔缚,解脱魔系。』
『何所有故,何所起?何所系著?何所见我?令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不知本际?』
世尊的话音明亮,只是比丘回答的声音有些模糊。
比丘答世尊。『世尊是法根、法眼、法依……』
世尊又告诸比丘。
『谛听善思,当为汝说。诸比丘,色有故,色事起、色系著、色见我,令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比丘,色为常耶,为非常耶?』
比丘答世尊。『无常,世尊。』
世尊复问。『若无常者,是苦耶?』
答曰。『是苦,世尊。』
……
不知这场梦持续了多久,直到那些声音逐渐淡去,无尽的一场清梦渐醒。
窗外的雨停了,淡月胧明,僧人回想刚才的梦境,明悟话中之意。
世人为何会有生死流转?因为他们受困于五阴魔。
何为五阴魔?一色阴,二受阴,三想阴,四行阴,五识阴。五阴,亦是世人口中的五蕴,想要成佛,就要照见五蕴皆空。
如果无尽一直困于阴魔,他就要一直困于生死轮回,遭受无穷的劫难。无尽知道,他的阴魔就来自于他的身边,与他同住屋檐下,是东边房屋中那个眉骨有红痣的美人。
然而,明知是苦海万重波,明知是障业难解脱,他却不想摆脱。那人只需在他耳旁轻描淡写的一语我爱你,漫不经心,就可以将他活脱脱地留在这无边苦海里。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旦动了爱念,万般劫难必将接踵而至。
……
第二日,无尽一如往常晨起准备诵经,平夙愿向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今日却早早地穿戴整齐,站在庭院里看着他。
等无尽出来,她问无尽:“我要下山了,你要不要随我下山?”
无尽看着她,眼神微动,没有答。
“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无尽紧抿唇,还是没有答。
平夙愿冷笑,早有所料,其实她从未抱过希望。
“无尽,你知道吗?等一年,等五年,等百年,我都可以等得起你,但我听说修禅能使人脱离轮回,如果你脱离了这轮回之苦,我呢?我该怎么度过?”
美人挑起秋波眉,墨眸中暗藏凌厉,话音透着阴寒,又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要把我留在尘世独自受苦,就像你把我留在石塔一样?”
“你一定记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必然是你害的,是你的无心无情,害死了我。”
平夙愿将话逐字推出齿关,字字铿锵,字字难忘,她的视线如刀子,直勾勾的,割在无尽的心上。
她说完这些话,转过身,不再留恋地向外走去。
无尽站在枯寂梧桐下,目睹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些枯叶被风推着,追逐着她的脚步,仿佛哭泣,发出呜呜的声音。
……
那天,无尽在屋中,发现了平夙愿写好的辞别语。
那字迹潦草狂放,犹如她的性情。
纸张上没有写其他多余的话,是一首改过的《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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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从他上山时就知道,换句话说,一切都如他所料,亦如他所愿,但这也是第一次,他希望不要那么如自己所愿。
第一世他把烈成池演了二十年,这一世,他又把无尽演了五年。就算无尽决定了娶她,只要无尽落入俗世,他想毁和尚禅修的意图也就达成了,那些洞房花烛、闭门酣歌的谎话,伏?情愿陪他演到底,无非是再多几十年。
只是,和尚不愧是和尚,无心无情得透彻,饶是他问过千遍百遍,都还是无动于衷。可他依旧尽心尽力地演这场戏,想让和尚对他动情,哪怕只动了半分也好。
归根结底,伏?就是在赌有了佛心的和尚还会不会爱上他,如果和尚半点儿不爱他,别提五年,即使他再演五十年的戏,也都是白费功夫。
可是话说回来,他对无尽那些爱语,那些挽留,难道就全是假的吗?假戏真做,假假真真,如果没有一颗真心,如何让那些眼神逼真得淋漓尽致?在他问过的千遍百遍里,也如此千遍百遍地,暗自期盼过那人点头。
只是,一切都还是太如他所愿了。
伏?离开无上伽蓝,摇身变回了原来模样,只是他还要留在人间,并未把赤色头发变回来。
他的脚力很快,借用了妖力,离开无上伽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转眼就到了山底下。
山下六七里地外,有一个繁华的大城镇,名为痴海城。听说这个名字来自城中的一块人形石头,好像是哪位痴情谪仙所化,伏?对此也不清楚,因为痴情就被谪入凡间,他只觉得好笑,还真像仙界一贯的做派。
他走进痴海城,找了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五年没怎么喝酒,他倒是馋得紧。
他点了一壶蜜酒,坐在小酒馆里,边喝边等人。
这个小酒馆不大,摆上个五六桌就满了,伏?自己占了一桌,只剩下四桌,还有一个店小二。
他喝着蜜酒,向那几桌看过去,都是穷人,草鞋破烂,衣衫褴褛,兜里没几个钱还嗜酒如命。他这么个华衣锦袍的坐在当中,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次。
伏?浑不在乎地迎着这些目光,反过去打量他们,太瘦了,这个那个,都长得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