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十八/上/发现
陈宗霖站在安置区门口。
这是一个筒子楼一类的建筑,中间有一个大天井。
城市的尽头,贫困旧黯的人们。每次来这儿,他都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萧条的地方,然而,住在这里的贫民已经是幸运儿了——他们是被摇号选中的。
政府每年都从城市边缘几个贫民窟中以随机摇号的方式选中一批人,让他们从那个极度污浊晦涩的地方里出来,住到就近政府统一分配的安置区域里。
这被称之为“上岸”。
这里的酒馆,公共卫生间,所有的配套设施都是最廉价的,进出的人眼神粗俗,恶形恶相。但他们至少是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安身之地,不再是贫民窟那破败不堪的屋棚。
陈宗霖突然想到了黑泽夫人,他说过自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那美人的高贵温柔犹如天生一般,难以想象,他就是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是要有多少野心、后天又做了多少努力才能摆脱这儿的酸浊地沟水味道?
陈宗霖走到大门口,仔细看着门边密密麻麻的人名标志,然后按了按一个贴着相川铃子一名的门牌。
上次在相川雄办公室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
死者工作上十几年中的记录,十分无趣,所有的褶皱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轻轻抹去了,以他这种专业的角度,可以看出,规整得十分诡异。
他辗转调查了很多人才得知,相川有一个姐姐。而他姐姐的存在,竟然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是相川之前常去的一家酒馆对每个妓女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才能得出的信息。
于是陈宗霖火速派人调出人口名册,查找相川雄年龄之上所有同姓氏的女性。实际上,如果相川和他的姐姐因为婚嫁改过姓氏,那这一条信息就潜入大海再无所踪了。
所幸,加了常住地点这一信息后,他们最终找到了相川铃子。
门铃中开始弹奏了一段机械的歌声,陈宗霖掏出证件。
几秒后,户主名牌们上面那块小型屏幕亮了。有个妇人幽幽地抬头向摄像头看,头晃动着,用手合着门,露出的眼睛目光警惕。
“警视厅,Charlie陈。”他说,重新把证件塞回裤兜,心里抱怨着民众对于电子产品的接受度,他们大多数十分死板保守,还是无法相信平板里用数据流形成的警徽,“来调查死者相川雄的社会关系。”
那女人睁大了眼,眼里有一瞬间滑过麻木。
“雄…相川雄,他,死了吗?”
陈宗霖点了点头,然后陈述道:“你是他的姐姐。”
女人恢复了漠然的神态,只是嘴角抽动着,“我是。”
“抱歉,能让我进去问你一些问题吗?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他们对视着,过了几秒,女人按了按什么,大门被打开了。
陈宗霖跨过门栏,看到了那个天井中,相川铃子就站在他眼前,她佝偻着,眯着眼睛,见陈宗霖进来,她转过身往室内走去。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你问不到什么。”
“你现在独身一人居住吗?”
“…”
铃子没有回应他。
陈宗霖为她的强硬感到一阵恼火,就在这时,有个小女孩快速跑过,老妇警惕地看着她,当小女孩为了捡一个球几乎要碰到天井里破旧的花坛时,她似乎想做一个站起来的姿势。
陈宗霖明白了,她像是保护孩子的雌狮一样。
于是他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她在哪学习。
“福祉院旁的小学。”那女孩抱着捡起的球,怯生生地说。
陈宗霖再次转身的时候,女人的手已经放在了膝盖上,注视着他,看起来放松了一些警惕。
“这是你的孙女?”
女人把手放在身侧,略显得不太自然,“是我干女儿的孩子。”
“您没有结婚,一直和干女儿一起居住?”
相川铃子瞪着他,就好像他的脸上突然长了青苔:“她已经死了。”
这种地方的死亡并不算让人震撼的事。陈宗霖赶紧说:“我很抱歉。”
铃子脸色也不显得十分悲伤,就像被敷了一层油的老木般。风中,她揣着手看了陈宗霖一会儿,突然说:“他…是怎么死的?”
陈宗霖仔细观察了她的情绪,告诉她说:“在一家妓馆里。”
“是啊…”铃子突兀地干笑了一声,不自然地扣着斑驳的围裙,“可以想象,我们已经…”
她吞咽了几个字,陈宗霖乘胜追击,“什么?”
“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她撕扯着嗓子道,“二十多年了…”
陈宗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张口说话的时候。他明智地用眼神看着她。
相川铃子的嘴唇蠕动着。
她最终慢慢地说。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在就近的朴仁福祉院找了一份工作,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抽到安置房。有人来投诉他,”女人说,“投诉了很多回,他好像搞砸了某项工作…于是他再也不回来了,去了中心城。好像过上了那种生活……我有一次在电视台里,看到了他一闪而过。”
天色将晚,陈宗霖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相川铃子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皱纹里充满讽刺。
“他没有来过,而且,”她突然抽了一口气,“我也不希望他来。”
陈宗霖听到了自己屏住呼吸:“怎么说?”
女人把视线转向小女孩。她的皱纹加深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宗霖突然想起他那天在政府大楼里相川雄的下属给他出示的被他性骚扰过的女职员的照片。那个看起来很幼态的黑人女孩。
他意识到了。
相川雄有恋童癖。
因为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缘故,他死后个人电脑和终端被政府的主控处理得干干净净,他们申请向谷歌公司要求恢复记录,但由于警视厅的一贯被轻视,总是需要更久的时间得取。
而现在,他提前知道答案了。
陈宗霖霍然站了起来。
他感到激动,很多可能瞬间在心里闪过。
相川雄是因为买春遇到了复杂的社会人士被报复的吗?
还是因为犯下过什么事,惹到了受害儿童的父母?
铃子提到的二十多年前那桩事让陈宗霖在意,于是他马上询问她,还知不知道更多消息。
“你进来吧。”铃子看了他很久,最终说。
陈宗霖跟着她进了那个破旧的一居室,里头很暗。铃子犹豫了一下,摸索着开了灯,可以看出,往常这个点她是决计不舍得开灯的。
陈宗霖抿住嘴唇,环顾四周。他以前都是在外头询问,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屋中,他意识到,这里真的没有什么人工智能的痕迹,人们还要亲自拉开电灯,想要喝水,要从赤裸生锈的水龙头中取,再找到烧水壶之类的东西。
就像那位黑泽夫人说的一样。
“那个柜子里,有陈年的所有信件,”铃子垂下了眼,去抱那个小女孩,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的声音听起来逐渐重新变得冷漠,“我弟弟取得了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带走,或者毁掉,可能是遗忘了吧。”
陈宗霖沉默地看着她,意识到了,这个老妪终于决定把这份她在心里压了很多年的往事告诉她现在唯一值得信任的那方。
他走过去,轻轻打开床边的柜门。那柜子看起来年龄比他还大,两侧门洞开的时候,一股灰尘扬起,迎面扑来。
陈宗霖直接将手伸到最底层,一堆破书下面压着一堆文件,看起来是他要找的东西。那些纸质已经破了,他不得不十分小心,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加之辐射后年代的工业轻型纸总是容易发黄而薄脆。
他翻找了很久,都是一些无用的水电费单子,直到最后一封。
打开一看,那信封上端端正正地用炭笔写着:
“投诉。”
仔细端详,字迹其实是颤抖着的,但竭力显得工整。
“投诉投诉投诉投诉投诉…”陈宗霖不自觉念道,往下看时,心一沉。
后面的内容被粗暴划掉了。
他啧了一声,打开信封。
这个信封里面真正的内容消失了——没有写出投诉具体内容的信纸,只有几张无关的纸。是相川雄把它们放在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狠心抛弃亲人的男人竟然没把它烧毁,就像留着一个战利品。
陈宗霖打开那几张纸,那上面乱七八糟,有蜡笔和水彩笔的痕迹。一种稚嫩清秀的字迹写着很多字,似乎相川在教某个孩子怎么写字。写的内容什么都有。水果的名字,蔬菜的名字,天气分几种,还有新闻里会出现的大公司的名字,甚至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似乎是相川在告诉那孩子认识几大财阀的家族成员。
陈宗霖不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那孩子认真写下的、并不怎么工整的“黑泽昴”,接着后面是一排别的人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推算一下年纪,当时黑泽昴不过三十岁左右,刚刚拥有了长子,他虽然年轻,但已经接管了一部分家族产业并有所成就,贵不可攀,如同在云顶一般,毕竟是黑泽治的独子,八方集团和那个第一家族未来的掌权人。
灯光很暗,陈宗霖盯得眼睛流泪。终于发现,边角似乎写有一个姓氏。
陈宗霖将它举高,仔细地将它离自己的眼睛凑得更近。
“椎野。”
他看到。
第42章 三十八/下/蜜枣
山庄,晚上十点。黑泽崎正在走路,身后跟着几个保镖。
现在是第二日晚上。山中夜间气候寒冷,用天然的石头修建了温泉,私池在高处次第排开,每座中间又有隐秘的隔断,彼此听不到声音,泡露天温泉看景色最惬意不过了。
通往那儿的原木走廊十分有气氛,他走动时,两边中隐隐有说话声音传来,是受邀的人们一边泡汤一边谈事。
有个人恰巧搂着个嬉笑着的男孩掀帘子走了出来,看到他,神色一顿。
是田中季。
都是穿的浴袍,显然从住宿的地方直接过来的,黑泽崎看了他一眼,步伐没停。田中季表情有些尴尬,但很快若无其事地一笑,“黑泽。”
他放开那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的鸭子。
他们并步走了一段,没人说话,只能听见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作响,动静不小,过了一会,黑泽崎目视前方,道:“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才来,那边有事耽搁了,温泉倒是已经享受过了。”田中季紧接着他道,“去年是游轮活动,据说是夫人一手组织,十分有面子——不过,还是山庄里住着舒服。钱款,明天给夫人补上——喂,不怪我吧?”
黑泽崎没开口,田中季也识趣不说什么。
到底是多年朋友,两人走过一个转角,黑泽崎从鼻腔中送出一口气,给了这个台阶:“怎么,哄好你那小情人了?”
提到白音,田中季脸上变了神色,他苦笑了一声:“哪有这么容易。”
他捂了一下脸,声音里透出懊恼,“我那天去你公寓抓他,白音挣扎得…和疯了一样,我把他带回去,结果他一直呆呆的,直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人,我要碰他,他就挠我。”
黑泽崎记得那天人工智能管家给他发了好几条警告,意思是有人在他的房产里发出巨大动静,可能需要报警。但他当时只当那座公寓砸手上了,由着田中季折腾,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说:“不装深情了?”
田中季看都没看后面仍不死心跟着的那个鸭子,“碰不了家里养的,我总不能活守寡吧?这些外面养的,都是玩玩罢了。”
黑泽崎没有评价,只是嗤笑了一声:“让白音知道,更看不起你了。”
“那又怎么样,我是不可能放他走的。”田中季快速地道,像是被戳到了什么心结,眼底透出几分狰狞。
“我早就怀疑他心里有别人…没准是他那个阴魂不散的赌鬼老公,我正准备找人解决他。”
田中季的视线在黑泽崎身上转了转,又收回。
他连黑泽崎这个发小都怀疑。
怀疑白音因为黑泽崎的顺手拯救对他一见钟情,不然怎么解释白音就窝在黑泽崎施舍的公寓里,完全不想离开?
有些人,看着清秀软弱,心比谁都坚韧,他撬动不了,这让人头一次这么无力。
田中季调整了神态,换上一副嬉笑风流的脸色:“后面这么多保镖跟着做什么?怎么,你怕夫人给你在池子里下毒?”
这笑话不错,黑泽崎笑了一下说:“排场。”
田中季打量一下他神色:“去找人谈事?谁这么有面子?”
黑泽崎没否认,过了几秒,说:“山口食品的人。”
“这不是…”田中季吃了一惊,压低声音,“你在和你母亲家族的产业接触?”
黑泽崎不置可否。
田中季是知道他母亲那边情况的,几个白人子弟不成气候,溜冰的溜冰、泡明星模特,还有被曝出幼童相关性丑闻、丢尽家族颜面的奇人,那一两个算聪明的自知淌不了浑水,抛下这摊烂摊子潜心学术了,掰着手指头比来比去,似乎皆不如这位继承了母亲股份的黑泽大公子更有话语权——没有人觉得,他能做赛车手一辈子,最多不过十来年就要从巅峰中退下来,把两只手放到名利场飘着金絮的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