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矢莲若无其事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将平板递还给她,“就这样吧。”
没有过一会,化妆师示意他完成了,矢莲起身,对着镜子偏了偏身。他眉形非常清晰,几乎不怎么化妆,或者可以说,他除了不得不保持这身装束来满足黑泽昴的审美之外,不给人留下打扮痕迹重的印象,反而显得十分端庄清雅。
看着他这副光彩照人的自然模样,主管想起她特意看过的八卦贴,一个网民对矢莲发出的困惑,“即使不喜欢,但还是承认比较好…他为什么不像很多那种喜欢po照片的乍富阔太一样充满艳俗讨好的味道,脸部的整容痕迹似乎都找不到,难道不觉得非常惊讶吗?”
底下纷纷评价,“黑泽家族欸,可不是那样充满塑料性的小家族吧。”
“这就是黑泽昴那种四十代人的理性,不会让自己晚节不保。”
“说起来矢莲真的很低调,都没有个人的社交主页。不会是他丈夫不允许吧?”
这时,旁边一个工作人员低声对耳麦应了几句,然后抬头对矢莲道:“夫人,调试好了,可以上去了”。
矢莲点点头,用降解吸管端起营养汤尝了一口。主管看着这个被外界猜测万千的中心美人却像个小孩子一样被烫得皱起了脸,用手又将汤搁下了。然后,他牵着黑泽幸的手徐徐离开化妆间,那男孩几乎难以抑制心中的雀跃。
看着这对母子的背影,助理在旁边悄悄问:“大公子的演讲稿也是咱们准备的吗?”
主管叹了一口气:“那玩意儿我就看了一眼——这多半是家族理事会想横插一手的活。不过,大公子想不想配合就难说了。”
事务繁多,一群人跑前跑后,等主管这边那边忙了半天,再次站在半露天的长弧形宴会厅台下时,矢莲的谢幕致辞已经开始了。
“我要感谢我的丈夫,”矢莲站在台上微笑着说,他完全脱稿,环绕的音响使他放大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动情又恰到好处,“不是因为黑泽先生,我不会有这个机会认识大家,认识在座的每一个朋友,更不会有机会为慈善事业奉献出自己的一点力量…”
“每次我坐在室内,都切身感到一阵惶恐,因为世界上还有人过着痛苦挣扎的生活,希望每个人都能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心怀感恩,谢谢。”
掌声响起后,黑泽崎走上台。
他穿着青灰色的西装,那经典款式似乎是他某个高奢品牌的代言,一条暗黄色的丝巾点缀在船型兜处,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下面的精壮肌肉线条,看上去非常矜贵,又充满年轻活泼的荷尔蒙。
在台下一片喧哗的兴奋声音中,他看着自己眼前的显示屏,开始念稿。
主管的心一沉。
大公子有掌控着场面和谐,但那种微表情,为什么。
就好像…故意在晾着矢莲一样。他们又发生了什么?
她转头看着媒体代表的那一桌,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但也已经有寥寥几个人开始交头接耳了。
真是纯由心情驱动着的恶劣脾气年轻男孩子…主管在心里辱骂黑泽崎,她去看矢莲的表情,他站在一边,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异样,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十分温柔地看着黑泽崎,眼里似乎…
都是满满的慈爱。
——只是以她的了解,矢莲现在的嘴角弧度其实是没这么自然的。
“他们看起来吵架十年了,”助理在旁边感叹道,“大公子的笑容真是可怕,真不懂网上那些狂热的粉丝啊,似乎他越冷酷越喜欢呢。”
主管摇摇头。
“这下媒体选不选择润色要看情分了。”
这不是他们这种基金会工作人员该考虑的事,主管心中感慨负责家族宣传的公关团队的工作量——
是旁观者想得太美好了,这对继母子的关系看起来将为永远因为利益而没有办法摆平,一有机会,就会给对方使绊子。
灯光暗了下来,谢幕致辞结束了,进入了比较随意的最后社交场合。升降机上的乐队开始弹奏比较活泼的音乐,盛宴的香槟塔桌边逐渐变得肮脏,制造雾气的干冰也换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这时,主管走向独自一人站在那儿的矢莲,却听到了让自己真正心惊胆战的场景。
矢莲刚送走一批人,他端着杯子似乎在低头沉思,一个男人突然围了上来,他吊儿郎当地堵在矢莲跟前,脸色泛着酒热后不正常的酣红色。
“夫人!你站在台上,我就注意到你啦,夫人,看看你的脖子,好白…”
矢莲从宁静状态中被打破,整个人脚步一顿,他眯起眼,惯性地维持着微笑。
“夫人,你说通用语的时候为什么拖着腔调——哇啊,这样子,好色情,是因为黑泽昴那家伙喜欢这样,你就一直这样来讨好他,对吧?”
矢莲收起表情,既没有慌乱地惊呼也没有大声呵斥,而且缓慢地倒退着,以这种细微的脚步离开这个局面。
似乎为了引起最小的注意,他的动作非常不露痕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仿佛机器似的冷静。
而这种拿出公众人物应对无礼路人的必修态度,似乎更刺激了男人,他的双眼一下子放大了。
“喂,你以为我是没身份的人吗?”他挺直了腰,喷着口水道,伸出虚指点着矢莲的胸口,“你以为——我是吗?”
“先生,您喝醉了。”主管试图拉开男人,却被用力推到一边。她被撩在地上,不由发出惊呼。
“啊!”
这一声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力。
晚宴发生了突变。
人群中,黑泽崎正在和经纪人一起跟其他人推盏,庆子也站在他身后,和一个年轻女孩聊天。
听到那边的动静,他偏过身,收敛了表情。
经纪人止住和那个古董车收藏俱乐部老板的谈笑,也看了一眼,发出一声看热闹似的轻笑。
“啊,矢莲夫人遇到麻烦了。”
黑泽崎没有说话,只是眉眼间逐渐凝了一些霾色。
这时,他们不远处,矢莲似乎想去扶他摔倒的女属下,于是那男人伸手推了矢莲一把,不轻不重。
经纪人看着黑泽崎,看着他突然被戳到了某片逆鳞似的,捏杯子的轮廓分明的手指越来越死,看到他的下颌绷紧露出了某种锋利的线条,经纪人忽然伸手拦住他:“Edgar,你要干什么?”
黑泽崎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经纪人眼皮狂跳,他捏住酒杯,压低声音道:“你想想我们做的这一切!我正在让你提前回车队,明白吗?我请了三个记者!”
他看见,黑泽崎竟然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边扫视了下天花板,突然一笑。
“这晚宴真是假。”
他冷静地道。
“所以,把我拍好看一点。”
“婊子,装什么贞洁烈妇,”场子中央,那人口齿不清地骂道,他抓住矢莲的上臂死死摁着,终于提高了声音,“你在红代当妓女的时候,黑泽昴还没有用钱把你捞出来呢!”
这句话一出,四周骤然鸦雀无声。矢莲脸上机械的微笑忽然淡了下去。
没有人动,都在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黑泽崎动了。
他面沉如水地拨开拦着他的手大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松开最上面那颗扣子,两指挽起袖口,锋利下颌微微紧缩,就在众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只见他已经到了两人身边。
接着,他遽然挥出一拳!
他毕竟整个人都非常高大,全身都是精悍肌肉,这一下非同小可——
“砰!”
那男人完全没有意料到,直接重重地被揍倒在地,痛苦地捂着肿起的右脸颊,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啊——”
就好像中间那块地被抛掷下了什么东西。旁边人轰然乱作一团,四散开去,甚至有人尖叫,还有人吹口哨。与此同时,好多人终端的拍照声响起。
庆子站在原地,捂住了嘴。
黑泽崎平静地在原地整了整衬衫,看也没看矢莲,接着他大踏一步向前,拉着那人的前襟将他提起来,用两个人以外听不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将词语咀嚼似的轻声道。
“你再说一遍?”
所有人都看着这里,十几秒钟之内,几个黑衣服的保安闯入了现场,在他们维持秩序之前,动作最快的记者开始端起摄像机疯狂拍照!
镜头定格在矢莲的表情管理突然无所遁形的白皙脸庞上。
第44章 四十/上/再拥
没有再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个男人,也没有看矢莲,黑泽崎径直转头离开了这儿。
他像摩西分海似的穿过一池望着他的窃窃私语。经纪人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拼命地扯着嗓音:“黑泽是很难得喝酒的!我从不让他喝,因为喝一次就会这样子…是是是,家族责任感哪,家族责任感…保安,快…”
出门时黑泽崎抹了下嘴角,上面好像溅到了几滴那人皮肤上的汗,他才发现自己指骨出血了,大概是被那个冒犯者的领扣划的。他望着血,脑中某处一阵晕眩。
他其实很少这样用公开斗殴泄愤,上一次打路人好像还是他刚满十七岁的时候。
那会在极大的压力下第一次拿了一个分赛冠军,算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但他出现了一个失误导致额间被撞出了血。采访会上有一个记者嘴贱,刁难了一堆问题后,突然问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和他妈妈一样鲁莽——他亲妈就是爱到处冒险导致生病死去的。
黑泽崎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揍他,把一地收音设备都踢到了一边。这导致了后来车队特意建了一个更大的采访厅,这样下次还有哪个选手想打记者的时候也许能被保安及时拦住——当然,那次打人在网上其实是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年轻人恃才放旷桀骜不羁,有人觉得他太傲慢了,还有人则觉得他非常生动有趣。
他刚一脚踏进花园,就听见有人背后喊他:“黑泽!”
是庆子。
黑泽崎停下了脚步。
庆子拎着裙子疾步跑近他,低声说:“你的手受伤了。”
她的声音还在发抖,但竭力镇定下来,拿出手心握着的棉签和酒精。
黑泽崎挑眉,庆子解释道,“门口有自助医疗机。”
“我自己来吧。”黑泽崎说,想接过棉签,但庆子迅速地抽出了手,坚持自己来,黑泽崎意识到,她的气息不稳是在生气。
他沉默了一会,这时,庆子突然开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庆子问,一迭声地,声音显得有点撕扯,“你要回车队了,在舆论的关头,为什么要给自己制造打人事件,你明明可以叫安保来…”
因为着急,她的敬语消失了。
黑泽崎浓黑的睫毛微动,也不想解释,他解释不清楚。
为什么,因为那个人突然推了一把矢莲吗?可他难道没有动过矢莲吗。
他盯着指骨,试着动了动,那块艰涩难以舒展,旁边的皮肤变成了他熟悉的浅紫青色,证明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有点晕血,于是他移开了眼睛。
庆子看着他,手中的棉签颤抖着,小声道:“你是不是因为…别人碰了夫人。”
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首先那个人并不是针对黑泽家族,也没有那个胆子,他只是对矢莲动手动脚、口出狂言。而他说的矢莲的那份过去,正是支持黑泽崎上位的那部分人经常拿出来用以指摘的,且是他们这几个大家族都知道的事情。
黑泽崎这边的人对矢莲的态度本该和他的经纪人差不多,作壁上观。
而这个当事人,却表现出了这样不同的态度。
那种像狼一样替矢莲个人出头,无法容许他被别的男人调戏甚至带了一点疯狂的行为,像是浓结了占有欲和掌控欲的存在,并不像一个继子对继母的,或者一个继承人为了维护家族的——
更像是一个维护情人的…男人。
黑泽崎没说话。
庆子看着眼前的人似乎经过了漫长的,详实的考虑。他像座英俊的雕像般凝着,脸色渐渐变得沉静。
这时候,黑泽崎抬起眼。
黑泽崎沉声道:“抱歉。”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庆子忽然往后一靠,看起来像是倒退了半步。
黑泽崎又说了一遍:“抱歉。”
这句抱歉是拒绝,拒绝了他们之后的可能。
他说出这种拒绝像是很熟练的,没有什么艰难的成分。
只是考虑好了,就不再有什么所谓。
他取出兜中那抹暗黄色的装饰手帕,递给庆子——是她昨晚执意提出的搭配,那会儿的黑泽崎倒没说什么,默许了造型师听她的提议。
“谢谢你。”
黑泽崎垂眼看着她,说。
“你,想好了?”
庆子艰难地说,她的头发被冷风拂起,吹得有点散开了。
黑泽崎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说:“外面冷,回去吧。”
庆子抓住手帕。
她的眼底逐渐盈起水光,看着黑泽崎高大而穿着单薄的身影大踏步地离开。
黑泽崎独自一人在山庄中行走,所有宾客都在大厅里,现在其它地方空无一人。
他附在表盘背后的通讯贴片开始疯狂地发出响动,这是参加晚宴的男士们用于连接个人终端的,能将装饰手表暂时变成智能手表。
应该是别人给他发消息。黑泽崎置之不理,把它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