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地想。
「冷清…………?」
这麽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怎麽会叫这麽一个凄迷的名字?易冰消感受著大腿上的创痛,上头还留著冷清
手指划过时的感触,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冷冷冰冰,那感觉麻麻痒痒的,从腿根一直爬进心上。
易冰消有点烦躁地动了动身子,上上下下伤口痛的嚣张,这一路和七门八帮三十堂激斗,滴水未沾粒米未
进,不知不觉也口乾舌燥饥火上缭。
「小二,小二。」
叫了几声不得回音,想动也没法子,易冰消只得闭目养神,平日万里缉凶,餐风露宿,一餐两餐不吃倒也
家常便饭,只是这间客店灶下不知在煮些什麽东西,开始只是一丝半缕引人食欲的香气,偷偷摸摸从窗纸
间溜进来,不料这香慢慢大胆放肆起来,明目张胆撩拨胃肠,馋虫排成了大军,一队队从肚子爬到咽口,
蠢蠢欲动。
「混帐………!」
易冰消师父纪馀生以七绝闻名江湖,第七绝就是调鼎作羹汤,而他在厨艺一道在师门中向来最欠天份,什
麽东西到嘴大口就吞,河东的鲈鱼和潭南的鲤鱼嚐来都是一个样,被几个师兄敲头大呼糟蹋,但珍奇异味
总算是在半懂不懂间吃了不少,却从未闻过这等香,香的强凶霸道几乎要把人击倒。
他从来也没想到自己要和这麽好吃的一股力量对抗,易冰消全身是汗,青筋暴起,拳头握的死紧,恍惚间
门被推开,他走进来。
「要不要吃一点?」
一只粗瓷碗被推到眼前,碗里半满黄澄澄的浓汤,醇香可爱,拿碗的手白晰细巧,拿碗的人俊俏温柔,唇
弯弯的:
「你喝完……我就走啦,所以捕头大人赏个脸,好不好?」
易冰消喉结上下动著,眼看冷清拿著调羹小心地舀了上头不烫的部分,慢慢往自己的唇上贴,易冰消情不
自禁张了口,微有些烫口的汤汁伴著他的笑,暖暖滑下咽喉。
第四章夜战(上)
这个男孩子像是极熟习怎麽喂人吃饭的,他的眉目温柔,不紧盯著你催促,手持调羹的姿势恰到好处,一
匙一匙,速度适中,半点儿汤水也没泼出来,易冰消从来就在草莽中,交游俱是武林群豪,水里来火里去
,哪里受过这种温存服侍,一时心中老大不自在,只道:
「我自己来。」
冷清摇摇头,轻声说:
「你伤……我是说,很烫呢,我来吧。」
易冰消还想说话,调羹又送到了嘴边,只得张口喝汤,半碗汤下肚,但觉浑身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服。
「原来你这麽会作菜。」
冷口冷面的捕头赞起人,脸上也没半点笑意的,冷清听了一愣,有点儿脸红,盯著乾乾净净的碗底,呐呐
道:
「这谁都会的,只要会烧开水。」
水滚,打蛋花,就可以上桌了,只是四捕头没吃过,一时新鲜才觉得好,长期吃下来那些化学合成调味料
才够他受的呢,速食食品就是这样。
白讲究美食,喜欢的东西就一遍一遍地嚐,他有的是金钱时间,也很有兴致慢慢自己下厨房调弄,可惜他
厨师的天份与杀手的天份天差地别。
有一付挑剔舌头却做不出人能吃的东西,每每不自己吃,强迫冷清试,试来试去不是吐就是勉强吃了胃痉
挛,为了活命,胃药以外,速食面速食汤速食粥只好随身带,这会儿正好让四捕头下了肚。
这小孩好怪,怎麽老是莫名其妙陷入发呆?别要在与人决斗时也这麽少根筋,不然脑袋什麽时候被砍了也
不知道。
易冰消也不爱和人攀话,见他发呆也就任他去,只是静静打量这个人儿,实在是现在自己没有武功,不然
哪容得他在身边纠缠,眼看他是不肯乖乖走路,硬是要赖著了,还说什麽保护呢,我易冰消也没堕落到这
种地步。
哼。
只能让他跟著了,他的脸已给七门八帮三十堂那伙人见到了,当时没一一灭口,他如此特色的模样应该早
传了出去,把他带在身边也能照应,最好上了京城,找妙手回天杀手医生曲风荷曲师叔帮这小孩治一治脑
子,不然好好一个漂亮娃娃却是这样,也就可惜的很了。
两人不言不语不知多久,窗外一只乌鸦粗嘎地哑哑叫了声,冷清才惊醒,见他不转眼地看著自己,以为脸
上有什麽东西,摸了摸却没查觉什麽异样,转眼发现手里还拿著空碗,便问:
「吃饱了麽?」
易冰消点点头,一下子又摇摇头,问:
「有没有荤菜?」
冷清也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得买,可是你才流了那麽多血,别吃肉比较好,伤口不容易好。」
「哪里来的歪理!」
易冰消出道以来三百六十五年哪一天身上没有大大小小伤,真要被这麽一说他岂不要吃素,冷清不让,只
说:
「医生研究过的。」
那碗汤虽然浓醇,在餐餐无肉不欢的易冰消胃里则完全不抵事,但看那男孩态度强硬,只得告诉自己不能
和头脑不清的小孩一般见识,浓眉皱的紧紧的,又道:
「酒呢?」
「平日喝酒伤心,身上有伤喝酒伤身,不如不喝吧?」
是不是男人啊,哪里来这一个婆婆妈妈的家伙,易冰消浓眉紧皱,一挥手,正要再说,突听门边连敲,外
头传来来宝儿震天嘎响的叫唤:
「小兄弟…衣服买回来了,快开门啊!」
冷清忙忙跳下床顺手就拉门,易冰消隐觉不对,正待叫他小心,门已大开,却不见有人身影,冷清一愣,
刚想探头出去,眼畔风声骤起,只听易冰消大喝:
「低头!」
百忙间著地一滚,头顶铛一声脆响,冷清撞在墙边,忍痛抽出匕首,抬眼一看,一把金光闪闪两臂长大剪
刀正在上方,冷清只觉脸边一凉,一片头发随风飘落,若是避的稍慢,只怕半边脸就要给剪烂了,正觉脊
背发凉,房内易冰消沉声:
「关东妖狐仇不魅,你什麽时候也干起这种暗施偷袭的勾当了?」
「嘿嘿嘿,易捕头你是少年侠士,讲究的是光明磊落,我是鸡鸣狗盗,讲究的就是背後暗算了。」
门边转出一个青年男子,身高腿长,乱七八糟地穿上一件金银线团花大襟外衣,朱红双翘履,帽子戴的
歪歪斜斜,手上大剪刀左手右手抛来抛去,俊美却让人不舒服之极的脸上挂著阴阳怪气的笑,歪歪扭扭地
走了出来,对坐在地上的冷清抛了个媚眼:
「好小孩,闪的很快嘛,不然这张水灵脸蛋就要给卡咂!卡咂了。」
仇不魅一扬剪刀,咧嘴作了个怪相:
「四捕头,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易说乎,我大老远跑来见你了,你还躺在床上,是不是有失礼数啊?
罢罢罢,四捕头不出来,那我就进来吧。」
仇不魅装模作样地一拍袖子,正要大步进门,冷清回神箭步挡在门前,匕首带了一个圈子,仇不魅只得退
了一步,但见那男孩漂亮脸上戒备的表情,很有点忍俊不住的模样,便不硬闯,只扬声对房内喊话:
「是说四捕头什麽时候养了只听话的看门狗?躲在房里藏头缩尾,可不是你少侠名捕的作风哪,嗯?」
易冰消还未答话,冷清已一笑:
「对什麽人说什麽话,来的是够格的人易……易……四哥自然出来,来的是条狗的话,我们自然要把它挡
在门外。」
「你叫他四哥……啊?」
都说易冰消是纪馀生的关门弟子,从小又是丧门,哪里又冒出这麽一个小弟来?仇不魅目光流转,对娃娃
一样的冷清上下打量,唇斜斜地一勾:
「小弟弟嘴很利麽,看我等等不撕烂你的嘴。」
左右看看,眼见那男孩个子虽小但态度坚决,又忌惮他手上匕首厉害,便不硬闯,只道:
「四捕头,我今个儿是来传话的,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间店已经给我们关东关西的人马里外四层围
个滴水不漏,您就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吧,省得我们兄弟自己动手,粗手粗脚伤了捕头大人和令弟尊体啊。
」
「你这是休想。」
易冰消的声音稳稳的在身後响起,不知什麽时候他已站到冷清身後,只见他光著上身,身子挺拔的像孤山
崖边的古松,除了英俊脸上微有些白,全看不出什麽异样:
「仇不魅,你在江北一代横行久了,我水二哥正要擒你,现下你好大胆子,敢在我面前嚷嚷了?」
「你……!」
你的伤?
易冰消不给冷清说话的机会,一手搭住他的肩膀向房里推,冷清略一咬牙,站到他的身边,紧握匕首给他
掠阵。
易冰消看也不看他,只是盯著仇不魅,一字不说,仇不魅只道他伤重下不得床,才一味扯口舌之利,现下
那本应气息奄奄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这麽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仇不魅不禁有点气短,他被派来放话
,没得上头的允许不敢动手,再说消息是易冰消被魔教毒掌所伤,几滨於死,怎麽现在和没事人一样站的
那麽直,让他动手不敢,欲退不能,不上不下吊著,顿时尴尬万分。
「这……这……咳……那……嗯………」
装腔作势地嗯哼几声,对面一大一小两人睁大四只眼睛盯著自己,易冰消从来就是岩石一样没表情,冷的
让人从脚底透心寒起来,那漂亮男孩原本僵著脸,不知看了什麽觉得有趣,红唇勾起一弧似笑非笑,仇不
魅更觉气恼,大剪刀卡当卡当开合,鼓足了气势正要放几句话壮胆。
屋顶上蓦地传来一把甜忒兮兮的声音:
「欸哟~怎麽大家都站在门口呢,人家来迟了麽?四捕头,可有想人家呵?」
原本山崩不变的易冰消一下子变了脸色。那婉转甜蜜女声主人不知藏身何处,只是一个劲地娇笑,声音美
的让人心醉,可以想像一个佳人娇佣无力地倚在墙边,手持鲜花枝,每说一字都是春意,就听她续道:
「四捕头~别为了那只野狐狸儿坏了心情,他只是道开胃儿小点心,今天晚上我们准备了更精彩的节目要
招待捕头你啊。嘻嘻呵呵咯咯~~」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笑,像是想到今夜种种情形就开心的不得了的模样,易冰消的脸色越来越来难看,女人
好不容易笑完了,缓缓气:
「总而言之,四捕头你就好好期待吧,人家是很期待晚上到来的……呼呼呼。」
话风一转,对著仇不魅喝道:
「还不走啦,丢人现眼的家伙。」
仇不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飞身从板窗穿出,也上了屋顶,咬文嚼字地:
「四捕头请了,我们後会有期啦,这,是给您的见面礼,请笑纳。」
说罢头上屋瓦一阵乱响,砰地一声,一阵土石夹著一样巨大东西崩了下来,冷清一声轻叫,摔在地上的来
宝儿脖子不自然地扭转,七孔流血,眼看是不活了,手里还紧紧抓著两件新衣服,一把铜钱,一枝糖面人
儿哗地撒了出来。
「小二哥!」
冷清正要扑上,易冰消大喝:
「别动。」
他一惊,猛然煞住,鼻尖几枚暗器呼啸而过,浓浓药气扑鼻而来,显见是上了极烈毒药,暗器钉在地上,
金灿灿的,原来是几朵金色的莲花。
「游如梦。」
易冰消看著房顶的破洞,洞顶一方浓紫彩霞流动,他看了天,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静静道:
「这麽多年,你还恨我麽?」
天上传来一丝嗤笑,游如梦衣带飘飘,款摆腰肢轻移到破孔边,霞光太耀眼,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勉强看
见她娇美的如同手中所持莲花,她真的美,只是没有鼻子,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一块深黝黝的洞,她笑,
笑声如此甜的凄厉,媚人地呢哝:
「冰消,冰消,人家怎麽会恨你呢,人家这麽爱你啊。」
最後一声拖得长长的,直叫人不寒而栗,一霎眼间游如梦和仇不魅电闪般几个起落就不见踪影。
「今夜三更,关东十四门,关西十二派准时来访,四捕头可要尽足地主之宜啊,嘻嘻呵呵咯咯~~」
笑声甜甜蜜蜜低了下去,易冰消兀自站著,看著那一花一白身影远去的方向,剑眉紧锁,好一阵子才醒神
,冷清正看著他,大大的眼睛里惊慌直要泛滥成灾,他的嘴唇惨白,抖的说不出话,匕首掉在地上,慌张
去拾又割了手,无意识把指头放在嘴里,却又咬,血流的更急。
易冰消抢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沉声喝道:
「干什麽!?」
冷清摇著头,指著来宝儿的尸体,张开了口却呼吸不过,脸色渐渐青紫,易冰消啧一声,往他人中一弹,
疾道:
「醒来!」
冷清吃痛,猛地呛咳起来,抓住易冰消肩膀痛苦地弯下身,指节发白,心脏痛得他直不起腰来。易冰消握
住他手,蹲下身,捏著他下巴,不容人抗拒地命令:
「呼吸。」
他咳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泪眼模糊间望著眼前的男人,口唇张合,不断哽咽,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
「我害的。」
我叫他去买东西,我早该想到那群人会跟上来,只是不知道他们动作那麽快,那麽早就盯上了。他脖子断
了,枉死了,我害的。
「…………」
「那是要买给我的。」
一个小小的糖面人儿,冷清摇摇晃晃地要去拿,易冰消一把拖住他,或许上头有毒有蛊,他不愿他去碰,
直直把他拖进了房间。
「……进房里去。房里易守难攻。」
他从头倒尾都没说一句安慰,他不会说,只是一直捏著他冷冰冰的手,捏的很紧,直拉到床上,易冰消没
空理他,靠上床板,忍不住喘口长气,一摸大腿暖腻腻一手血,方才逞强下床,扯裂了伤口,好在游、仇
两人见虚实未明就逃之夭夭,惧了他向来威名,不然不用游如梦出手,光一只花狐狸他就挡不住。
眼前虽然应付过去了,但今夜又如何是个了局?
功力只剩一成,身边还带著一樽已经完全傻了的拖油瓶!
找不著绷带,易冰消胡乱扯了床单压在伤口上,硬是堵住汩汩血流,感觉另只手掌里那男孩子的手冷到不
像话,他还是不知该说什麽,只好目不转睛地看著腿上一片殷红濡濡透开来,一直窝在身边的人儿轻轻一
动,他低下头一看,冷清白著脸,泪痕未乾,手扭动著从他的抓握里挣出来,空出双手用力在他的伤口上
压著,嘴唇仍自抖个不休。
易冰消看著他这付模样,一股难以明说的情绪在心上刺了下,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嘴唇,把一手的血全抹
在他惨白如纸的唇上,乍看反倒红豔红豔,添了几分人色。
冷清给他摸著,渐渐不抖了,嘴上的血腥让他有点难受,却没有躲,他大腿上血不流了,他轻轻把他的手
指挪开,有些迟疑地往他肩头一靠,那冷冰冰的男人没有躲,他才崩溃地整个人瘫痪著,细细的彷佛随时
要断气的抽噎,闷闷地传出来,易冰消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著胸前那颗圆圆脑袋,看了很久才慢慢伸手,
在那单薄肩头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是我害的。」
「我不要有人死在我面前。」
「还是做不到。」
「只要和我有关系的人都会死。」
「…………是我的错…早知道当初…就让白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