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侍郎亦是点点头,?甚少说话。
“我瞧着沅国皇帝的寿宴一点儿都不像寿宴,?倒像是那三大家族的投奔择主之宴。”公主嘲笑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说,“那个王家人呢?有没有过来?”
左侍郎这回有话说:“来了,但谨遵公主命令,让他们回去了。”
“嗯。”公主喝了几口茶,其实喝不惯沅国这种淡淡的茶香味,她喜欢更浓烈的味道,最好是苦的喉咙发涩,“这几天他们请求见面都不见,就说我不舒服。”
“对了,既然现在也没什么事儿,我带着沅国的四皇子出去溜达一圈好了,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国家到底长什么样子吧,啧啧,天见可怜啊……”公主换了衣裳就是打算出去玩的,理由也找的很好。
左侍郎管不住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公主,只能苦笑:“公主殿下,您可是忘记了王上说过的话?”
“怎么会忘呢?本公主知道,不过这和我出去玩并不冲突。”公主在梁国受宠至极,由于从小亲自被梁王带大,性子便和梁王相似,都是不容任何人质疑自己决定的主,“去,把秦昧给我叫过来,牵马。”公主眯着眼睛笑。
四皇子刚回到梁国使臣暂住的仪欢院,就被人拦住,架去正堂。
正堂还有不少收拾贺礼与打扫卫生的下人,所以当四皇子这个浑身灰扑扑且没有穿鞋子的瘦小男孩站在正堂上时,不少下人皱了皱眉头,十分担忧,担忧那刚打扫过的地方被弄脏了可怎么是好。
“哟,秦昧,四皇子,你刚一回国就跑哪儿去了?怎么没有和姐姐说呢?”公主一手撑着脸蛋,一手敲击着扶手,似乎对刁难这个瘦不拉几的冻猫崽仔一样的皇子十分感兴趣。
四皇子低着头,含着胸,仿佛永远这般卑微,但也卑微的有限:“有公公以为我是马房打杂的,让我去后面帮忙,才回来。”
公主顿时就笑了:“你怎么不和他们说你是沅国四皇子呢?你真是……愚不可及哎。不过你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吧,嗯,还是不说的好。”
“……”四皇子无动于衷的听着,认真的点了点头,“嗯,不说的好。”
“那怎么能行啊,你可是沅国皇子,就算是别人不相信,也要大胆的说出来,不能害怕,你总是这样畏畏缩缩,怎么像个皇子的样子呢?要我说,你就是脾气太好了,艰苦的日子过惯了,这要是走出去别人说我们梁国欺负你一个质子,那怎么办啊?真是冤枉啊……”公主仿佛很委屈,皱着眉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四皇子眼睫很长,冷漠的垂着,落了一小片阴影在那苍白的脸上,声音毫无起伏的道:“不会的,秦昧是心甘情愿的侍奉公主,为公主当牛做马,报答梁国对秦昧的再造之恩。”
公主冷淡的眨了眨眼,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四皇子,沉默着,一点点的打量这个男孩。
大沅国的四皇子是在五岁的时候送到梁国的。
五岁,哪怕再早熟的孩子,也应当是个顽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所以公主料想这个四皇子也不会从那么小就开始伪装性格,一个一无所有的质子,能不能回到母国都两说,如今靠着梁国吃饭存活,应当是如此卑躬屈膝了……
公主既觉得四皇子应当对梁国感恩戴德,又觉得这样的皇子懦弱的让她恶心,她若是得仰人鼻息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百日公主心里略微闪过这些感受,可也只是一瞬间,随后她站起来,甩了甩袖子,便大摇大摆的走出门,路过秦昧的时候声音懒散的道:“还是不要太委屈自己了,走,本公主给你买鞋子穿,就算没有钱也不能不穿鞋子啊,是不是?不然别人看见你这样,就算你说是你愿意这么艰苦的当个下人报答梁国,别国也要说我们欺负你。”
“……”四皇子微微弯腰,对着左侍郎道别,跟着公主出了门,他依旧牵马赤脚走在路上,依旧没有怨言的做着最下贱奴才做的事情,习惯的好像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从宫中的仪欢院出去,到皇宫大门口,很是有一段距离。
宫内不能随意骑马,但能坐轿子,楚非有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需要送达,不然即是杀头之罪。
但公主显然不想把沅国的规矩放在眼里,利落的上马,夹了夹马肚子就让秦昧牵着走。
一路上宫人们没有一个敢拦着,公主看在眼里,对沅国皇宫里的皇帝更是轻蔑了几分,一个管不住下人的皇帝,自然是管不住大臣,于是江山社稷更是空谈,既然是空谈,那不如交给他们梁国代管好了……
公主无所谓的想着,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皇宫宫门口。
此时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时候,时间稍晚,但由于公主并不觉得饿,所以也没有想找地方用餐,而是一扬马鞭子大笑着开始骑马,骏马嘶吼一声在繁华街道上横冲直撞起来,可公主大约并没有把沅国的百姓当人,所以不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还甚是开心的逗后面一堆随从玩,让随从们跑步追随自己。
四皇子自然也在其中,但他没跑多久就落在后面,很后面,他虚脱的无力再抬腿一下,腹痛难忍,不多时,眼前一黑的晕过去,重重的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去扶。
除了……被碰瓷的燕二爷。
燕千绪是乘坐蓝顶小轿子出来的,他在宫里耽误了一会儿,再去椒棠院的时候,就发现爹爹他们都不在那里了。
不在也好,他正巧不方便同爹爹他们一块儿回去,他正琢磨着自己的终生大事,琢磨着是该去淘回来一个玉器,还是干脆用那黄绿色的东西来检验自己的玩意儿好坏。
玉器说实在的,燕千绪觉得太夸张了,他只是想刺激后头,哪里就非要用那种东西?
他又不是为了享受……
燕二爷一本正经的思考,轿子就突然停下了,他差点儿没撞在轿子的木栏框上。
“怎么回事?”燕二爷感觉轿夫们驻轿了,他撩开帘布,一面听领头轿夫说话,一面便直接看见横在地上的‘叫花子’,“撞到人了?”
“没有没有。”领头轿夫无奈的笑着说,“我们最是安份不过的了,从来没有撞到过人,是这孩子自己突然倒在地上,我们一时没能即刻停下,所以才不小心踩到……”轿夫的声音逐渐减小,他是知道燕家二爷的,虽然喜爱闹着玩,可最不喜欢下人仗着主子势力欺压百姓。
燕千绪自觉自己已经不算好人,他成日成日的期盼大哥倒霉,每天还会和狐朋狗友们挥金如土的去楚馆挥霍,去玩人博——即两个壮士在圈内打斗,不论生死,压输赢——会对熟悉的人破口大骂,任性妄为,然而对待百姓,燕千绪总很客气,他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怎么混都行,那都算是私下,而大方面上,燕千绪很在乎名声。
——比上辈子还要在乎。
他此刻看着地上那小叫花子背上的两个脚印,十分怀疑这瘦骨嶙峋的叫花子被踩死了,就算不死也骨头都断了吧。
他皱了皱眉,忽而又觉得这小叫花子眼熟,但还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可能天下叫花子都长的差不多,他也就没有再为难自己,从轿子内出来后,他对领头轿夫道:“塞进去吧,带去医馆看看。”
轿夫是受了大爷的吩咐,对二爷那是万分小心,极不情愿的说:“那二爷您走着啊?”要是走疼的腿算谁的?
轿夫心里苦。
燕千绪摆摆手,很无所谓,说:“快点儿,别挡着道,塞进去,不然就算不是我们撞的,别人也认定是我们做了坏事。”
有时候人心非常奇怪,燕千绪明白的很,百姓们仿佛只要看见一个富家子弟和一场事故,就认定那富家子弟干了坏事,若是死了人,那一定也是富家子弟干的,最后富家子弟没有受到惩罚,找了另外的人砍头,那就更不得了了,舆论上便到处都传是富家子弟家里动了手脚。
轿夫三两下把男孩塞到轿子里,见里头还宽敞的很,连忙恳求二爷也进去,毕竟这里距离医馆还是有些远,哪里有让主子跟在后头跑的道理呢?
燕千绪懒得和轿夫在大街上为了这么点儿小事掰扯半天,从善如流的进去,和那瘦巴巴的小叫花子刚好坐满,两人都不重,所以轿夫也抬的没有负担。
燕二爷在轿子里的昏暗光线里瞅了瞅旁边的小叫花子,发觉是个瘦的脱了人形的小家伙,穿着朴素,又因为刚好摔在小泥潭里所以看起来脏兮兮的,赤着脚,双手粗糙,五官也还没有长开一般,只有那睫毛颤啊颤的,然后突然睁开!
“欸,你醒了?你还好吗?”燕二爷对小叫花子笑,说话间微风吹入轿内,带来一阵淡香。
‘小叫花子’还像是小孩子一般的黑色瞳仁又大又深邃,一下子被眼前少年放大的笑脸占据,愣了愣,一边脸红,一边吐出一口血……
第25章
秦昧永远记得那天,他的母妃吊死在玄阳宫的横梁之上,那年,他五岁。
母妃是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女子,母家也并没有给她多少靠山,她从大宫女一直到妃子的地位,靠的只有皇帝的喜爱。
然而皇帝三宫六院,子嗣众多,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来这边一次,来了也不和母妃做什么床帏之事而是拉着母妃说话,说最近南边好像干旱了;说北边城池边界模糊,已经没有国界了;说国库空虚,大空,也不知道钱都到哪儿去了,皇帝一边说一边笑,好像当真不把这些当一回事。
母妃却总是能说很多主意出来,说的头头是道,说的皇帝深思却又除了深思别无作为,便拉着母妃的手说:“委屈你了……”
母妃心软,完全不觉得自己委屈,反而亲亲皇帝胖乎乎的手,说:“哪里的话,只要陛下好好的,妾身高兴还来不及,谈何委屈呢?”
这两人在一起时,安安静静的,五岁的秦昧坐在一旁看着,恍惚觉得这样一坐就是一辈子,那该多好,就像平常百姓家一样,多好……
但母妃还是死了,自己拿了白绫绕过房梁,一面掉眼泪一面看着被捂住嘴巴的秦昧,眼里全是不舍,不舍又不甘心,可踢开脚凳子的动作却非常利落,仿佛不带任何留恋,死的非常难看,只有那脚上的一双绣花鞋晃啊晃,晃到五岁的四皇子心里去,像是要踢碎他的心脏,让他永远记得这一刻。
秦昧生而聪慧,多智近妖,惯于藏拙,仿佛知道自己太显山露水不是好事,所以对任何人都保留着一分小心,是比其他皇子更诡谲内敛的低调,可他没想到,这还不够……
及至母妃死了,皇帝把他送去梁国做人质,他才恍然明白一些事情,哪怕他是个傻子,也有人不会放过他,只因为他的身份如此,所以从出生就注定不去争取就是死。
死这个字,多简单啊,六个笔画,却每一笔都藏着血腥,让人闻之作呕,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
到了梁国,秦昧知道了一些在母国不曾知晓的内幕,比如梁国还差一个大峡谷两座城便能直面大沅国的皇城,知道梁国之君原本属意太子做质子,然而太子临走之前病了,燕相便做了主让他代兄出梁。
秦昧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仿佛过了几百年才终于回来了一趟,又好像当年被送走还是昨日的事情。
他躺在充满药香味的床上,不愿意睁眼,但有声音轻轻浅浅的在耳边聒噪,像是只百灵鸟的幼崽,他听见这幼崽不断的叹气,好像很无聊,又忽然站起来去和大夫说话问他的情况,这幼崽永远不好好的安静下来,东跑西蹿,带来一阵阵不同于药香的凉意与好闻的甜味。
秦昧胸腔里仿佛是压着极重的一块儿玄铁,压的他呼吸困难,却又不至于死去,他喉管里还有这血腥味,所以当嗅到那股子甜味后,他几乎是有些上瘾,模模糊糊的上瘾……
于是他缓缓睁开眼,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旁边,旁边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罐子和药膏,远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先生和一位活蹦乱跳的贵公子。
贵公子漂亮的分外清晰,是种浓丽的俊俏,身形修长,腰肢纤细,宽大的袖子里藏着白皙的手指头,拿着把玉骨做的扇子摇摇晃晃的转着,侧颜给人无语言说的精贵与遥不可及,此时这公子发现他醒了,一双仿佛含情脉脉的眼幽幽转了过来,笑着对大夫说:“哟,醒了,那我走了,药费划我账上,待他好了一并到府里结账就是。”
听到这声音,秦昧知道自己方才听见的声音大约就是这个公子了。
——一只大号的漂亮百灵幼崽。
大夫连忙恭敬的送走燕二爷,再回来时又让秦昧喝了几副汤药,声音沉甸甸的说:“小伙子,你今岁多少啊?”
秦昧瘦的不成人形,然而眼睛很大,所以在那巴掌大的脸上有种一样的诡异感,并不好看。
“十五……”秦昧嗓音沙哑,回答的简短,他天生就是如此静默,静默的仿佛一潭死水,偶尔才活泛起来,然而一活泛,便能从死水里冒出怪物,突然的将水面搅得惊涛骇浪。
“这……”大夫皱着眉头,忽而又摇了摇头,说,“方才二爷说你大概七八岁,我瞧着就不对,你身量不足,骨头都没长开,长期的腹中无物,一味积郁于心,忧思过重,恐……”
秦昧打断大夫的话:“谢先生,秦昧知道,会想办法。”他说的还是很简短。
大夫见这个明明应当是少年的人却瘦弱成这个样子,内里也糟蹋的乱七八糟,有意要嘱咐些什么,然而见到对方眼神后,却又缄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