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御史不错啊,你可比你炽哥哥聪明多了。」丹曦已不再称殷炽为兄长。
云史没接腔,他不知道丹曦究竟想说什么。
「他重色,用人之时尚能不以美丑分高低,但床伴妻妾就不同了……你与其留在火云堂,不如回焰武求取功名,当你想当的御史。」丹曦软软劝道。云史仍未出声,静静地,任空气冻结。两年,他跟炽哥哥住在一块儿才两年,他们才说了要花好月圆,他们才在筹办婚事,他们……别离怎么变得好难、好难。
「听说是你扑过去挡下的。」丹曦转头望向云史,神情复杂。
「嗯。」云史点头,眸光坚定,他并不后悔替殷炽挡下那爪,倘若时光重来,他仍会这么做。
「后不后悔?若这毒下在他身上,除了你大概没别人看得上他,如此一来,他此生仅属于你一个人,再也不用担心你年华老去后该怎么办。」
云史思忖后微笑,「我没想这么多,但若再来一次,我仍愿替他挡。」
那不是情不情爱不爱的问题,仅是本能,已是本能。为殷炽,他不悔。
接下来的日子对殷炽来说是场灾难。
丹曦所言成真,黑色毒液扩散至面部,仅仅五天已布满整张脸。
五官没有改变,白皙肤色却不复存在,像极了错画的戏子脸,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些天为了安葬变故中的亡者,火云堂大作法事。殷夫人当着云夫人灵前,问了殷炽一个让他抓狂的问题——「何时娶云史过门」。
若是半个月前,殷炽必定爽快应允,那时的云史纤弱秀美,与他有花好月圆之约,但是现在……让他先晕倒再说。
说晕便晕,殷炽倒转真气往后一倒,真的面色发白倒了下去,倒下时殷炽瞥见丹曦讽刺地笑,云史亦哀愁望着他……那脸,一入眼还真让他头晕眼花。虽然一时逃避成功,但当了殷炽一辈子的娘,殷夫人又岂是省油的灯,自然日日逼着他给个明确交代。
「云史有什么不好?别的不谈,若非他替你挡下那一爪,现在的你是这模样吗?」殷夫人瞅着爱子拧起眉。眼泪在眶中转啊转,十足十的假哭攻势。
殷炽脸皱得比殷夫人更像酸梅干,这是他的后半辈子幸福耶,他可不想跟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度过。
「况且,这是你爹当年订下的婚事,你爹尸骨未寒……」
「埋都埋了五年,早就烂透啦。」殷炽撇开头,口不择言。
殷夫人瞄向儿子,没在这次要的话题上打转。
「你云婶婶临死前交代的,要咱们殷家好好照顾云史。」她口吻一转,变得认真且感叹。
「给他讨门媳妇、拨份产业给他管理也算是照顾,为什么非要我娶他?」殷炽不以为然地冷笑道。
殷夫人定定地看了儿子一会儿,坚定回应:「因为云史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因为这两年你为了他洁身自爱,因为这是你爹订下的亲事,因为我希望你好好照顾云史,因为这是你云婶婶临终遗言。」她目光凄绝地直视爱子,「这些理由,够不够?」
「我不会娶他,绝不可能。」殷炽沉声回应。
他的终生幸福岂可儿戏?娶个超凡大美人可是他从小立定的志愿,即便不是绝色佳人,至少也得秀丽可爱,让他百看不厌。现在的云史,别说百看了,他连不小心瞄到都觉得厌。
「由不得你。」殷夫人不再采取惯用的迂回方式,强硬地决定一切。
殷炽回以冷笑,他倒不晓得现在谁有能耐逼他就范。
「若没有火云堂,你现在的地位也不保了吧。」殷夫人沉着地开口。
「什么意思?」
「火云堂有现在的规模,一半是来自你爹武功了得,另一半则是我娘家的财产,我能成就火云堂,自然也能毁掉它。」殷夫人仍然平静,因为平静更显得决绝。
她曾是个天真且痴心的女人,深深爱着她的丈夫,把云家所有产业都给了他、为他生下继承人,偶尔使使小性子,以为那就是一辈子。却,被背叛了。
爱有多深恨亦多深,可是殷一双死了,她的爱恨嗔恼喜悲也跟着死去。
若殷炽硬要违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她不惜用一切要胁。
「娘!」殷炽惊唤。
他才是她的儿子吧?怎么连娘的胳臂都伸向云史?
「你爱吃甜食,这几年云史天天换着花样给你做糕饼,难道你连这份心意都感觉不到?」望着儿子,殷夫人又是一叹,目光移向桌上的月亮饼。
她会强逼着殷炽娶云史,或许有一部分是将自己对殷一双的失落移转到云史身上,但这部分的原因,掩盖不了殷炽和云史相互喜欢的事实。她只是希望云史和炽儿幸福,即便手段强硬了些,用意却是好的。顺着娘亲的目光望去,殷炽也看见月亮饼,甜甜香气、酥酥的皮配上薄薄的淡黄色绿豆馅,确实是他爱吃的东西。
问题是,现在一想到那是云史所做,黑紫红满布的恐怖鬼脸顿时浮现脑海,搞得他什么食欲都没了。
「拿一个吧,你爱吃的。」说完,殷夫人微笑着,端起盘子递到殷炽面前,定定地停在那里,不移不动,逼他自己伸手拿取。
殷夫人终究是他的娘亲,总不好让她长时间端着盘子下不了台,纵使殷炽内心千万个不愿意,仍是取了月亮饼。不大的月亮饼拈在手里,竟觉沉甸甸的,快要抓不住了。
「这事儿你回去考虑考虑,我等你回复,别忘了云史丧母,得在百日内完婚。」殷夫人笑靥温柔,却不容许殷炽拒绝。殷炽没再出声,跟着沉重的月亮饼一起走出房门。
行至门外,他犹沉浸在娘亲决绝话语里未醒。
她用毁掉火云堂来要胁他,竟然拿火云堂的根基要胁他!
想着,殷炽蹙眉暗恼,越想越气,不加思索地将手中的月亮饼往口里送。
一口咬下,香甜气味登时在嘴中散开,殷炽无意识嚼了几嚼,唾液慢慢和月亮饼混合,倏地,殷炽又想起这月亮饼是谁做的,云史那张恶鬼似的丑陋脸孔跃上脑海。
霎时间,月亮饼的味道不再香甜,反而有股当年云史整他时的馊臭骚腥。
殷炽急急几步向前,嫌恶地将残饼往地上一丢,奔至树下直狂吐了起来。
吐得一乾二净还不足以消除恶心感,殷炽似要将腹中所有曾吃过的糕点吐出来似地,拼命地干呕着,直到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而下。
恶心!他从来没想过世上有人能恶心到这种程度。娶云史,他情愿死!
死——这个字浮现后再也消退不去,爹曾在婚约上书写着「男女无论、死活不忌」,如果非娶不可,他宁可跟牌位拜堂成婚,也不要和张鬼面相对度日!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云史不会武功,随便派几个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他,多么简单!只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即能除掉他的心头大患。
是啊,众所皆知有人在追杀云氏遗族,即便云史遭人暗杀也不意外,守不住云氏遗族,别人顶多质疑火云堂能力,不至于毁掉整个根基,重要的是,他无须跟张鬼脸过一辈子。
云史啊云史,千万别怪他手狠手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
第八章
夜深长,不见霁月独见云。
幽幽夜色里仅有缕花白底灯笼飘浮其上,人们纷纷睡去,这入秋时分连虫儿也渐渐沉睡,空气静得有几分骇人。后苑,殷炽自幼独居的院落处尚有烛火跳动,昏黄的火苗在无风的室内摇啊荡地,似预知了什么恶兆。殷炽没睡,盘腿坐在床上,按心诀练着内功。
他的身高在普通男子中算中上,配合着乍看有些单薄的体型、以及娘亲云氏良好教养,谈笑之间自然成画,拥有出色的外貌、袭自父系的武功以及掌控火云堂的势力,让他成为人人欣羡的对象,在风月场合更是吃得开,相信不仅止于青楼妓院,不论他看上哪家名门闺秀,一定都能轻易结亲。尤其,是在某些「问题」彻底解决之后。
就是今晚,所有问题都将在今晚消失,明天早晨他会好好安抚娘亲,会厚葬云史,也许每年还到他坟前上香,怀念怀念他毁容前的美丽容颜。殷炽俊秀的面庞上漾着一丝连他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笑意,让他苦恼多时的问题终要获得解决,要他怎能不笑。他几乎尝到重回美人堆的滋味,吻着柔软唇瓣、啃咬香滑肌肤、美人在他身下吐露炙热气息……
倏地,因为胡思乱想而走岔的气造成些许内伤,殷炽急忙调整内息,试着压回纷乱的气。
同一时间,房门被人推了开。来人未曾出声,重新关上门,站在床前静静地盯着殷炽瞧。
殷炽则忙着运气,没有睁眸的闲余。能轻易进入他房间而不惊动众多护院,若非相熟之人便是武功奇高。若为前者,没什么好怕;若是后者,怕也没有用处。
就这么凝视片刻,或者更久……殷炽没有闲工夫计时,他得将内息调整妥当,否则后果堪忧,而眼前的人则似不在意时间流逝。
好久、好久以后,殷炽气回丹田,睁眸的同时意外地见到云史,昏黄烛火下仅见云史的轮廓,那张似是云史的脸瞬也不瞬地瞅着他看。
「炽哥哥看到我很意外吗?」云史扯动面部肌肉,露出无法称为笑又不是恼的奇特表情。
殷炽没说话,不知该回应什么,惊愕占满了他的心绪。
这几天云史一人独居于城郊别苑,火云堂因人手不足甚至没有派人保护他。
虽说前去下手的人仅是殷炽在路边随便找的三流角色,但共有十数名,对手仅是个没有武功的文弱读书人,没理由失手啊。
「你一定很讶异为什么我知道人是你派的,而非先前追杀我们母子俩的敌人。」云史神态依然平静,在烛火照映下显得悲伤。
殷炽依旧抿唇不语,他没笨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一年是三个人,第二年是两个人,第三年剩一个人,只要能从『黯淡阁』手下逃过三次,便算是前仇尽消、今世莫提。既然不可能是『黯淡阁』的人,剩下的可能,也只有极度不愿娶我的你了。」云史平淡自若地道出火云堂追踪良久、始终未曾查出的敌方真面目。
殷炽立即瞪大眼,无法理解云史当初为何不说,偏要等到这个时候。云夫人之死尚可算是云门的家务事,但火云堂死伤者又该怎么说?为了他们母子俩,火云堂牺牲了多少人!倘若当初他们说清楚,他也会做不一样的准备。
「你当初为什么不说?」殷炽斥问。
「娘怕说了你不敢收留我们,吩咐我绝不能说,现下娘死了,你又欲置我于死地,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云史自嘲一笑。
「你……」殷炽愤怒之余又觉理亏,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黯淡阁神秘且武功高强,江湖中少有人胆敢得罪,杀手仅派三次,当今世上尚未有人逃得掉。」云史浅笑。
殷炽静默无语,似捕捉到什么,又似风般从指缝溜走,转眼成空。
「想来我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否则凭那人的身手,拼个一死又怎么杀不了我?可惜这事儿我现在才知道,不然娘也无须……」
「你想说什么?」殷炽不懂。
「炽哥哥,若我和娘当初坦诚告知追杀者是黯淡阁的人,你还会收留我们、保护我们吗?」
殷炽视线一偏,不愿与云史对视,他也不知道,如果时间再重来一次,他会不会收留云史?但是有极大的可能,他会以火云堂众人安危为优先。答案很明显,明显得让云史心伤了。
「话能这么说吗?明明是你们未尽告知之义务……」殷炽恼羞成怒。
「炽哥哥不也是吗?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杀人。」云史勾起笑,眼神却悲伤,「可惜娘终究是死了,而我舍身替你挡下一击,算是两不相欠了。」虽然说得那么精明算计,但是纵身阻挡的剎那,云史的确什么都没有想,仅一心救殷炽,只为了殷炽。然后,娇颜成鬼面……
殷炽安静着,下意识别过头不去看云史可怕的脸,更没法想象那个模样若发生在他身上,他光想就快晕了。
「我知道你嫌弃我。」云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变成这样子,怕连鬼都不敢看,况且你是人。」
不再提醒殷炽这可怕的色泽如何得来,是云史小小的自尊。
殷炽闻声未应,却选在此时放开盘起的腿,端坐床上,欲起未起。
「可是,你为什么要派人杀我?我的存在真那么不可原谅吗?」云史眸中水光闪烁,泪未落,却比落泪更伤心。他恨过殷炽,恨殷炽在他未出世前夺走了他的未来,纵使在恨的同时,也明白殷炽和他一样身不由己。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殷炽不曾施以百倍报复,最多就是幼时那次拿走了他的梯子,这样的炽哥哥,让早熟的云史心动了。一纸婚约让他爱着殷炽变得理所当然,再加上投靠火云堂,以及这两年来殷炽对他的百般呵护,让云史错以为他是被爱的。
谁知……
「你把他们怎么了?」殷炽低声问道,间接承认人是他指使去的。
是人都会变,年幼时殷炽曾立志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侠,环境和性格仍让他变得狡猾奸诈,让他不后悔派人刺杀云史。
「下药弄晕留在原地罢了,我没你那么狠心,赶尽杀绝。」云史苦笑,在殷炽眼中,他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吗?
殷炽再度沉默。朦胧烛火下,他直视着云史的脸,昏昏沉沉的光线让人瞧不清可怕颜色,仅见云史姣好轮廓,那个他非常喜欢、百看不厌的轮廓。静默半响,云史方再度启齿。
「其实,炽哥哥你何必杀我呢?只要你一句话,我自然会走。」云史的声音飘忽得恍若鬼魂,转瞬即逝。
殷炽没应,云史长长叹息,整肃表情,正经得像在谈论买卖一般。
「殷伯母那里我会去讲清楚,是我自个儿说要走,她不会为难你的。」
殷炽仍未出声,愣愣地看着他曾爱过的面庞,胸口竟有些痛了?现在的云史,仿佛是他爱着的云史,是与他相约花好月圆的云史,而非夜叉鬼面的云史。
「炽哥哥,我走了,谢谢你这两年来的照顾。」
言尽,云史有礼地深深一鞠躬,转身即走。床上,殷炽怔忡着,连失落了什么都不知道。
天一亮,云史果真向殷夫人辞行,说男儿志在四方,况且他打小便想报效朝廷,当个御史旅行四方,斩奸官扶忠良,眼下娘亲已亡故,加之焰武招试在即,他想回焰武试试有才华否。
殷夫人先是错愕,进而挽留,但留不住坚决要走的云史。
仅仅留住云史吃了顿饭,帮着收拾些细软,再送他些盘缠,便是分别。
是夜,火云堂众回报,说云史尚未走远,他离开殷府时天色已晚,没赶得及出城门,但既已道别,便不肯再回火云堂打扰一晚,而是在城门附近找了间客栈住下。
送别时殷炽没有露面,云史走后的晚膳他亦未出来用膳,仆从将食物盛装成小碗碟送至房间,除了热汤热饭外,尚有一碗已然冷掉的八宝粥。殷炽先是别开脸刻意不看那粥,吃了饭菜、用了汤,却在仆侍收拾时留下已然冷却的甜粥。香香的,他捧在手里嗅着,已无温度但犹自香甜,光嗅着都舒服。红的枸杞、红枣、红豆,黑的桂圆、黑豆,掺在糯米中的紫米,还有莲子、绿豆、麦片、花生、花豆。
——像极了云史的脸。乍看之下并不美,各种颜色混乱交杂,但其味丰富甜蜜、香气迷人,翻舀咀嚼时每一口都有惊喜,却已冷了,冷了。
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云史做的,平常的厨子做不出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