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宁一脸失望,“算了,我去书楼找渲师兄吧。”
“咦,你渲师兄又不精这行,这都是玄门学的咧。”
“精玄术阵法的池师兄你要去上晚课,我去找懂阵法的渲师兄还不行啊。”
溪宁转身走进了回廊,那个方向确实是去书楼的。
我摇了摇头,回身关上门。
师弟长大了,都不听师兄的话了。也不向你池师兄学学,始终听你渲师兄的话,敬老尊贤,勤奋上进,现在还学海无
涯去。
说到这个晚课,我还没来得及看拿出来了本什么书。
一低头,九个大字——《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还有两个小字,薄寒。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大清静。
许久不往经堂,一时间还真不大好找,等我晕晕乎乎地推开经堂的门时,那种万众瞩目的情形让我不由得一激灵。
“哎,那个师叔,你们继续。”我不好意思地坐到了后面的角落里,而前面的老头就又开始了他的讲学。
剑门的称谓还真是好找,不是师兄弟,就是师叔伯。和门首一辈的人是师叔伯,不一辈通通是师兄弟,管你是不是门
首的师叔,到这里都得降下来,谁让你那么长时间都没有飞升成仙呢。
否则,剑门里几百岁的人多了去了,你还让那些小辈们怎么叫你?!
说实在,我是真没看出来那个老头是不是门首那一辈份的,总之很老就叫师叔吧,又少不了一块肉。
我竖着耳朵听了听,啧,拿错书了,讲的是《文始真经》。
怪不得溪宁说很早以前就学过了,虽然是比《清静经》还要晚一点。
算了,就这样吧。
我知道我现在定力不比过去,但谁知道只是比蚂蚁大了那么一点点,一会儿心思就都飞出去了,大概是在剑门上空转
了一圈才归位,等我回过神来,经堂里都没人了,就剩下我瞪着眼前打开的书发呆。
我知道我发呆的样子和别人好好研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但那只是过去的养成的习惯,你们这些人也不能把我扔在这
里全都跑了啊。
我腹诽几句,撑着几案想站起来,大概是跪坐得太久不动了,腿麻了。
出门忘了看黄历,不知上面是不是写着“诸事不宜”。
穷极无聊,我一手托着腮,一手随便翻着眼前这本经书,还好那些人没把我身旁的油灯掐了。
真好的字,一页一页黑色的、红色的、正楷的、行草的字迹,无一不透漏出书的主人当时的认真,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正直得很。
如果他的脾气能够好一点,就像渲师兄那样,这么优秀的人恐怕就被选为那年的门首了吧。
剑门唯一一次不是指定,而是推选出的门首并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因为他去了“尘世”,直到现在才回来。
我把书合上,瞪着那深蓝色封皮上的“薄寒”两个字久久离不开眼。
嗯?书侧有墨迹。
我把书翻了过去,封底的页脚上隐约有着几个字,却是看不清晰。
虽说我现在的视力变得不大好,但总不到夜盲的地步吧,揉了揉眼,才发现那是些很淡很淡的字,“风乍起,吹皱一
池春水”,字体是魏碑,看上去像是后来新添写的。
我晃了晃书册看着那几个字,他什么意思啊,把这么意境截然相反的东西写在《清静经》上。
思考半天没得出个答案,我也不想再研究他到底想干什么,关我什么事?
揉了揉已经恢复知觉的腿,站了起来伸展了下身子,转身……
哎~不是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挑起眼来,看到我讶异地看着他,便问,“怎么?”
“没……”我觉得有点找不到舌头,“没,没什么。”
“嗯。”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他身边没有点灯,纯粹是借着月光,我透过窗看了看天上挂的是满月,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恬淡。
我还记得过去他很喜欢月光。曾经他举觞望月,一脸迷醉,“池,有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觉得呢?”然后回头看
向我,“月光很醉人吧。”而我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想我现在也就是酒胆包天,醉得认不清谁是谁了才会又问他,“薄师兄来经堂是上晚课的吗?”
他又抬眼,“是。”
我抓了抓头,“是吗,我都没有发现你。”
他皱了下眉,“我在你身后坐了一时辰,你都没发现?”
我尴尬地笑笑,“是吧,可能是我听得太认真了。”
“你走神了。”他低下头去,不知是不是还在看他的书,“可即使这样,也不应察觉不到我。过去……”他不再说下
去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说过去我总是能发现他在周围,哪怕门还没开我都知道门外站的是他。
他摇了摇头,“你和渲的修为都退步了。”
你埋怨我的修为吗,按渲师兄的说法就是,你还关心我吗。
我是这么想的,可谁知道我真的这么说出来了……我全身一凛,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地抬起眼来想看
看他是什么表情,却是意外得模糊非常。
薄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合上了书册站起来看了看我,“你的眼……”
“没什么,可能是伤还没有痊愈。”
薄寒问,“你当时有伤到眼吗?”一句就戳破了我的谎言。
我撇了撇嘴,也不打算回答,更不打算解释。
沉默许久,他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清静经》。”我把书递过去,他似乎并不想接的样子,于是我又道,“还给你,这本是你的书。”
他这才把书拿了过去,前后翻着看了看,才道,“确实,丢了很长时间。”
“是渲师兄前日在书楼里找到的,你把书丢在那里了吗?”
他点头,“可能是重整书目的时候。”
我想起当时自己都手忙脚乱,竟然差点都摔下楼梯,他自己的书丢在那里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
他把书收起来,看见我还支支吾吾地站在那里便问,“还有何事?”
啧,怎么听着语气这么别扭,虽然我确实是有个问题想问。
“那个,”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的目光是游离的,“你那本书页脚,写的那个,‘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是什么意
思……”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声音了。
一阵冷意让我打了个寒战,只听得薄寒哼笑了一声,“你不要会错意了,我和你说这些不意味着你可以问那么多问题
。”
我看着他,月光下愈见冰冷的面容,自嘲一笑,“是,是我会错意了。”
“没有东西要问了吧。”他收起所有的书,一副急待离开的样子。
真是刺眼……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这样的情形,简直是一种羞辱,仿佛他今日一切那么冷漠的言语对我已然是一种天大的施
舍,然后他可以不耐烦地甩袖离开,并嘲笑我飞蛾扑火般的接近。
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施舍,尤其是你薄寒的!
我“切”了一声,挑眉道,“没有了,你可以走了。”
“你……”他看着我,有些意外,然后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不奉陪了。”转身推开门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越拉越长,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楼阁中间。
渲师兄,即使你的话是对的,他的关心恐怕也只不过是事不关己之后闲暇时的一种消遣,真诚有限。
趴在窗口看看天,估摸了下时辰,我想我也该离开,不过走得是与他相反的方向,不知为何,我想起一个词——落荒
而逃。
究竟,说的是我,还是薄寒?
章三
我听到了剑门清早的第一声钟鸣,然后很高兴地对身旁的同门道,“众位,我们开始吧。”
“不是吧,这位师兄,你真要和我们一起。”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另一个又接了句,“这位师兄,一看你就是入门多年了,为什么还和我们做这些基本功啊?”
我笑道,“这些东西,自然无论现在的修为如何都是要坚持的。若日后你们想对自己严格要求的话,就也要这样坚持
才行。”
这个不停地摆手,“不行不行,我是不想以后再这样下去了,天天提着两桶水上这么陡的山,累死人了。”
“是啊是啊,别说人家门首了,就连甲等弟子从来都不做这些的,好像我们上山是来当个伙夫似的。”
人家门首也是这样过来的好不好,你光看见人家现在风光了,恐怕这些风光的人以前一个月提上来的水把你淹死都有
余。
我象征性地叹了口气,“你们真是不懂其中的法门,这是在锻炼你们的四肢和腰腹的力量,也教会你们怎样运气,以
后还会有利于精进你们的轻功,难道带你们的师兄师叔没教你们吗?”
个个摇头如拨浪鼓,看来是真没……
“那我现在就教你们了,以后要尽心勤练。”我操起地上的两个水桶,“好了,钟都打了很长时间了,再不快走就来
不及回来上早课了。”
略抬高声音,“走啦!一,二!”
“一!二!”整齐划一,真像当年我刚入门的这个时期,那段快乐如流水般失去的日子。
不过我没有告诉他们,剑门留下来的这个传统最初并不是我所说的那个用途,其实当时最初目的确实是打水,只是时
间长了,大家才猛然发现其竟然还有利于修行,因此就延续了下去,用以折磨新来的师弟们。
至于我,本来我早就不用干这些了,但为了坚实自己的基础还是决定从这些做起,以弥补我受伤之后所丢失的。
那次意外让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体力、视力、定力、还有沧寂——虽然他只是还没醒来而已——那些我所失去的,
我想要回来。
渲师兄说这太危言耸听,可是当过去的你可以精力集中地对着墙坐上几天几夜,而现在没坐上一个时辰就走神……这
又叫什么危言耸听呢?!
我知道自从我表面上伤愈之后,渲师兄就极少和我谈论我的身体和修为问题,但那不意味着我不清楚,我只是不想说
罢了。
像渲和溪宁那样,该隐藏起来的虚弱,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至少不能让他们看见。
直到前日,薄寒说渲和我的修为退步了……
他看出来了,我也同样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所以就从今天开始吧。
但是,我还是想纠正一下,我绝对不是因为他这一句话……
说起来,刚才从我身边掠过的那个梅花桩上的身影怎么那么像薄寒呢?
一定是我眼花了,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去那边做基础性的锻炼,嗯,就是这样的。
只是,怎么心里感觉……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满脑子的《清静经》竟然都驱不走满心的混乱,我皱了下眉,高声喊出来,“一!二!”
“一!二!”
从剑门跑到山下根本就是个热身,真正的锻炼其实在于提水上山的过程中,平常人要上剑门已是难于上青天,更何况
负重奔跑呢?
跑至陵江边,我们略微舒缓了一下,然后纷纷把桶扔进江中灌水,水花飞溅在脸上,心里都平静凉爽起来。
初级的弟子总是认为当上了甲等弟子、门首、首座才会开始生活得愉快,但我却始终认为,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
在每日提着水桶来往剑门的路上,在清晨上早课的书阁,在月下静静听经的经堂,等等等等。
那时,我们是在一起的。
远离这些有多久了呢,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我盛满了水刚刚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大石上俯视着陵江,一动不动。
我直起身,抬起手来挡住耀眼的阳光,这才看清楚他的目光是紧紧盯着陵江中央的,但为何有一丝迷乱?
“师兄,该走了。”
我转身道,“你们先走吧,我碰上了位熟人。”
“啊?”向着我视线投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咧嘴笑了,“是那位高人啊……”
我哭笑不得,“什么高人,那是我师弟。”
他忙纠正,“哎,这位师兄站在那里都有一天了吧,我们昨天晚上就看见他在那里站着,怎么都现在了还是这个姿势
?”
“昨晚?”
“嗯!”他很确定地点头。
“我知道了,你们先走吧。”我放下手中的木桶,念了咒术,御风而起,完全不顾下面那些惊异声。
我当然理解他们的惊异,在世人的记忆中似乎仙人总是御剑的,至少也是脚下踩了个云彩,而他们在我脚下什么都没
看见。
其实我踩得是风,自然看不见,没什么好惊奇的,当时玄门里很多人都会。
“溪宁。”
他回过头来,“池师兄?”
“怎么?”
溪宁又回过头去,还是盯着陵江中央,“有些意外而已,你这是……”
我笑了一下,“我们以前不是也做过这些吗?”
“以你现在之修为,也需要做这些最基础的吗?”
“既是基础,何来需不需要?”
溪宁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池师兄,我从来都说不过你。”
哎~你终于承认了。
我蹲在他旁边也看下去,“陵江里是有你的玄术,还是你的阵图,看得目不转睛的。”
溪宁回答,“渲师兄说,陵江里有你曾经摆下的阵图,如果我破了,小小的演武会就不在话下。”
渲?我大概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和我那晚做的类似,只不过也是种推卸,而且又推到了我身上。
“池师兄你真的很厉害,为什么我以前都没有看出来?”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你池师兄一直都是这德行,谁知道你怎么没看出来。现在才佩服我高深莫测,是否太晚了点?
”
溪宁叹了口气,“我站在这里一天一夜,竟无法破你阵图分毫。”
“不是无法,而是你不敢。”我站起身来,指着水中当年被我划上刻印的巨石,“你怕伤己所以不敢妄动,你可知你
眼前的阵法名曰‘黄泉之阵’?”
“原来是这样。”溪宁长吁了口气,“渲师兄是故意的吧,他知道以我的个性根本破不开此阵,想让我知难而退。”
那个,虽然是这样没错,你能不能不要摆出这么一副委屈的表情。
“不过想来也是,当时师兄是什么人啊,我一直都被拿来和你们四个并称,现在想来我的功底其实是最差的。”溪宁
回头看看我,“其实你们很不想让我去参加演武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