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章一
我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里总有一个人很温柔地笑着,他问我,你后悔吗。
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来问我呢,我应该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他一如既往地笑了起来,那声音清脆得仿若凤鸣,何必执着于过去呢,也许找回来了,一切就都不完美了。
你夜夜在这里,是在等着谁吗?
夜就是梦,等在这里只是在等一场幻梦而已,记忆……也是一样的。
只是为了做个梦?
琥珀色的眸子望向我,那种尖锐的目光仿佛想要看穿我的内心,可是我的内心又有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手中不知从哪里拿来的花朵,很遗憾地叹息道,我的回眸是错误的吗,纵昙花夜放,也无人来嗅。
我实在是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什么,他所说的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我知道,他总会在梦要结束的时候问我,你觉得那是海市蜃楼吗,抑或是一场幻梦呢?
这样的对话,太过混淆于逻辑,可是又像是真的有些什么。
但我无暇思考,因为他身后那飞扬的大雪已经纷乱了我所有的思绪。
——当我睁开眼,好像就只是做了一场梦。那个梦,很悲伤……
我趴在书桌上,手指不断挑弄着跳动的烛火,看着它变成不同的形状,不同的颜色,手指上丝毫没有灼热的触感。
我近乎痴迷于这场无聊的游戏,确实,它很无聊。
可是这样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件事情做,以免陷入另一场更严重的无聊,而带来这种无聊的是我的一个生活无
甚乐趣的人。
这个人无趣极了!
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的人,每天所做最多的事情就是习武、看书和发愣。
可我不得不和他在一起啊,谁让我现在是他的下人。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昆仑的首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我还是向顾姜师兄发牢骚,若是有人能喜欢他,那简直
是自己找罪受。
可是顾姜却丝毫都不给我面子地驳倒了我的言论,原来还真有人喜欢他。
喜欢他的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已然成为了昆仑的禁忌。
很多年前,那个人叛离了昆仑,他逃得时候还搭上了昆仑弟子的好几条命,顾姜说,那是昆仑最黑暗的一年。而我是
完全没有经历过那场变乱的。
反正计较那么清楚也没用,都已经是不会再被人提及、也不会再出现再任何人话题里的事情了。
一只飞蛾向着烛火扑了过来,我顺手拿起灯罩隔开了它,可它依旧就停在那里,抖了抖翅膀怎么都不愿意离去。
笨蛋!我撇了撇嘴,明知道是找罪受,竟然还这么执迷不悟。
“景渝,墨。”
哎呀,无聊的人在召唤我。
我应了一声,然后顺手把墨条递了过去,“要我帮你磨吗?”
他连头都不抬就嗯了一声,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没期待你此时能和我说什么“嗯”、“是”、“好”之外的话。
拿起桌上的杯子,刚抬起手就被他拦了下来,“这是白水。”
眨眨眼看着他,我当然知道只是白水,难道我还能用茶水给你研墨?
他摇了摇头,手指向了外面,“去取井水吧,作图毕竟不比习字。”
我转身走了出去,拉开门,一阵寒风吹了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师兄,外面的井水一定都结冰了。”
“算了。”他的手微微抬起,捏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咒语的手势,点点的水滴就落在了砚台中,所谓的玄术果然神奇
得很啊!可是这位师兄实在是懒得可以,既然这么容易就可以取到水了,为什么还要我去挨冻啊?
我走了过去,腹诽了一路,整好了袖子,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慢慢地绕圈圈。
啊……伟大的流光掌门大人,你赶快良心发现给我换个主子吧,我实在是应付不了这个啊。
“咯——”刺耳的声音拉开了长长的距离,几乎要穿透我的骨头,我把那根墨条凑到眼前,它里面居然有石子!
刚用指甲剔掉,正准备继续,抬眼就看见这个难伺候的师兄满脸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眼神,我突然觉得头皮
有点发麻。
“你是今年新来的?”他的眉微扬,那表情完全不知道他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我摇头解释,“我是玄门前年的弟子,新来的弟子还在厨房打杂,而后来的已经不再干这些了。”
“最后一年……”
不错,只要熬过这一年,我就再也不用见到你了!
“你说你是玄门的?”
我点头,难道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玄门……应该是顾姜在掌事,涤尘应该不管你们这些人的。顾姜,当时他也只不过是你这个年
纪,也是什么都不懂。”
轻轻地叹息在周围散开,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师兄们不是说他已经是仙人了吗。
“难道仙人就不能怀念过去了吗?”
啊?我又眨眨眼,不是吧,我竟然不知不觉得说了出来。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你真像我一位故人,他也总是这样,脱口而出藏不住话,之后的表情也这么有趣。”
啧,什么叫有趣?!
“昆仑不是修仙的嘛,师兄你都已经是仙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许是无处可去,也许只是一种羁绊,我固执地留在这里,执着于一个永远
都不会再出现的东西,或者是一个人。”
我看得出来,他在惆怅,遗憾,也许还会有痛苦。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不经意地看向墙上的画作,可是那上面明明只有画着景色,并没有什么人。
“你看到了什么?”他站了起来,走向其中的一幅,衣袖带起的风舞动了烛火,墙上的黑雾影影绰绰,很不真实。
那一幅幅淡黄的阴云,锈色的山,滴翠的柳,皎洁的朗月,珠帘般的细雨,所有我看到的,都是不似我眼前此人的多
情。
似乎是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他摇头道,“真是无趣,我何必和你说这些,应该去告诉那个人,可他八成以为我已经死
了,在那里正过得逍遥呢吧。”
呃?难道他说的是那个被昆仑早已视为禁忌的人?
“景渝,”他转过身来,“如果不想,你可以离开。”
我一摊手,“离开哪里?是这里,还是昆仑呢?我不可能离开昆仑,难道你想让我会玄门去?”
“我的性格一定会让你为难,与其如此,还不如你早些回去玄门修行的好。”
好吧,你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可是……拜你今日所赐,我又突然不是怎么很想走了。
我呵呵地笑道,“师兄你真是开玩笑,你以为我离开这里,就可以回到玄门吗?如果我真如你所言离开这里,那么我
下一个不得不离开的就是昆仑了,然后我去哪里呢,像我这种无家可归又不知道自己祖籍家世的人。”
他看看我,“薄寒。”
啊?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是薄寒,可此时强调究竟是何用意?
“我叫薄寒,不叫‘师兄’。”
“薄——师兄。”果然,好别扭!
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他也经常叫我‘薄师兄’……”
即使我以前不认识他,可我从别的师兄那里听说的“首座大人”绝对不是我眼前这个多愁善感的人,更何况是在和他
都相处了差不多半年了之后,突然变成这样真是让我适应不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一直都要像大殿上那样,才是薄寒吗?”
我点点头,“薄师兄你以前从来都不这样,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他嗯了一下,“今日见了一位故人,虽然过去我们没有什么对话,但是却让我想起一些事情,他说我变了很多,其实
我也这么觉得。”
这样啊,我也可以附议吗。
“读懂人心的人,他所说的是我真实的内心吗。”
他看向我,“你试过这种感觉吗,过去已经忘却的事情在遇见了什么人之后,就突然燎原泛滥,难以控制。”
我摇了摇头,“薄师兄你忘记了吗,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如果可以,我早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你没有过去,真可怜。”
他转身回到了书桌前坐下,又执起了笔,沾了点墨,开始勾勒他过去的记忆去了。
没有过去很可怜吗,最起码我没有伤痛,不像你,已经不像你自己。
此时的你,谁还相信你是已经修成的仙人,你所逃脱不开的,依旧和平常人一样是一个“情”字而已。
你与我,究竟谁更可怜?
我抬起一桶水倒在身上,那种刻骨的寒冷伴着疼痛彻底刺激了我有些阴沉的心情,拍了拍脸,又是新的一天了!
“小鲸鱼!”一只熊掌拍上了我的左肩,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又是顾姜那个家伙。
放下手中的桶,我转身面对着他,龇牙道,“告诉你多少遍了,我叫景渝!”
顾姜哈哈地笑笑,“多么不吉利的名字,还是小鲸鱼比较可爱。”
“不吉利?”我挑眉,“哪里不吉利?”
顾姜伸出手写道,“渝,难道不是改变的意思吗?”
切!我拍开他的手,“那又如何,所改变的也只不过是别人的,我又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怎么样的,谈何改变?”
顾姜放下手,“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侧望向后面薄寒的住处,“听说首座有意让你回玄门去,为什么还不走,你不是总和我抱怨他无聊
又不好伺候吗?”
我摆了摆手,“那是过去了,我现在发现他挺有意思的。”
“啊?你真是好眼光,我怎么就没有发现。”
你自然不会发现,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见那晚的薄寒。
那时的薄寒,褪去了他所有的骄傲和地位的枷锁,只是一个普通人。
那时的薄寒,痴情又脆弱得让人心恸。
章二
昆仑的生活是规律的,乏味的,无聊的,连天空都空洞得苍白。
在这里,我从来都没有真心笑过,一切表情都显得那么虚假,我总觉得,真正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如同“我是谁”一样简单吧,可是我偏偏回答不出来。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的,而不是另一个样子,可所有事情的根源都没有被我找到。
没有开始,怎么可能会有明确的结局?
所以我的脑中总是旋绕的一个声音,它始终都在问,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睁开眼就是景渝,站起身就在昆仑,我的过去一片空白。
是谁造成了现在的环境,是谁导致了我现在的经历,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
像顾姜所说的,为了修成真仙让万人称颂;还是像其他弟子说的,为了昆仑在地位和权势吗?
难道在这喧嚣中翻滚追逐我就会快乐吗,追逐那些我从来都不想要的东西?
我曾问过梦里的那个人,修仙长生和权势地位是你想得到的吗?
隐约地,我看见他摇了摇头,你知道擅自窥测人心的下场吗,那就是你永远都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真心。
那想要的却得不到的,如果失去了你是不是很寂寞?
你去问一问池水,如果失去了月亮的倒影,它会不会寂寞?他清朗地笑了起来,可是寂寞又怎么样,始终都得活下去
不是嘛。
活下去吗?
是的,现在只需要活下去。
“景渝。”旁边的人碰了我一下,我瞥过去就看见顾姜斜睥着我,他无声地动了动嘴,“专注。”
我白了他一眼,只不过是想点别的事情而已,难道我此时身体不能动,还不能走走神嘛?
多么无趣的旬会啊,可即使无聊,它还是一如往日地进行着,现在是,以后也应该是。
我的手中战战兢兢地捧着首座大人的剑,动都不能动,简直就是酷刑,比习武的时候还辛苦。
如果这个时候能从掌门嘴里听到“散会”的话,那真是上天怜见、三清保佑了。
我小心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首座大人,他真是修为好到全身上下一点破绽都没有,可是谁又来可怜可怜修为低微的我
呢,我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在微微地颤抖。
好沉,他所用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沉重吗?
我想到了顾姜所说的变故,说不清有多远的很久以前,薄寒一定和那个人交过手,是用得这把剑吗?
一定很难受吧,和自己所喜欢的人对立。
昆仑在他心里竟然有那么重要吗,所以即使内心那么伤恸却依旧留在这里。
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眼里只有他自己。
“走。”
思绪还没有完全拉回来,我已经早一步抬手将剑捧到了他面前,终于等我所有散落在外的思绪收回,我抬眼看到了他
若有所思的脸,他的手保持着从我手中接剑的姿势,可人却只是看着我,一动不动。
“首座?”我低了下头,感觉手上的重量瞬间轻了。
他取回剑转过身去,潇洒地走出了殿门,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刚刚,他究竟想说什么?
但我无暇细想,只能跟在他身后匆匆地走出大殿,可旬会似乎还没有结束。
步出大殿门,昆仑久违的冷风就迎面扑来,我的脸都要冻僵掉,本来就酸疼的肩膀更加难受了起来。
“今晚我和掌门要出门。”他转过身来看向落在后面的我,“你今晚可以休息了。”
我点了下头,“我知道,是要参加罗浮论道会嘛。”
“嗯。”他不再说下去,只是在我前面慢慢地走着,却看向别的地方。
我偶然想起顾姜说,薄寒似乎每届的论道会都有参加,而且毫无败绩,简直是个神人。
我有些好奇地问,“论道会好玩吗?”
话音未落,他突然停了脚步,略低了下头,“无聊至极。”
我撇了撇嘴,能让薄寒感到无聊的,怕是真的无聊得很吧。
“虽然,倒是可以会些故人。”他微微回头,却只是用眼角瞥向我,啧,他拿眼角瞥我……
我只是笑笑,“你在‘尘世’还会有故人吗”
“师兄弟们,还是亲人,虽然已经是很稀薄的血脉了。”
哦……首座大人的亲人,可是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会是个怎么样的人,至于师兄弟们,经历了多年前的那件事,他还能
那么坦然地面对其他的师兄弟吗?
“师兄弟们?你有很多师兄弟吗?”
他点了下头,“一个师兄,和两个师弟,他们有的现在剑门。”
“薄师兄,”我上前走了一步,“之前叛出昆仑的那位师兄,你和他关系怎样?”
我承认我在戳他的伤口,也许那只不过是我将心里一个很恶劣的想法付诸实践了而已。
果然,虽然是很细微的颤抖可还是让我发现了,他转过身来眉紧紧地攒着,“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