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他穿着一身白衣,双手背在身后,只留给我个背影。
这个人的身形与站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可是我又不敢贸然过去,只有站在原地轻声唤道,“请问……”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他的面容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想过很多关于见到他时的情形,却没想到上演了这么一出正常的。
“薄寒?”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淡淡地说,“是我。”
“你……”我上下仔细看着他,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被常俊关进来,怎会可以行动自如?”
薄寒平静地说,“如你所说,我只是被关进来,他又不能将我怎样。”
我走到了他面前问,“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薄寒的手指了指门上的钥匙孔,“想打开门,可是我没有钥匙啊。”
“哦,”我摩挲着太阴之键,“钥匙,我倒是有的。”
“是吗,那真巧。”薄寒冲着我笑了,那种喜悦溢于言表。说实话,如果是真的,还真如同微风拂过春暖花开一般,
于是我华丽丽地愣住了。
薄寒敛了笑容问,“怎么?”
我惊觉,回过神来,莫名地笑了,“没意思啊。”
薄寒站在那里很淡定地看着我,对于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我摇摇头冲他甩甩手,“离开吧,我不想对你动手,那这些来骗我是没用的,薄寒才不会如你这般。”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薄寒的身影变得扭曲,然后消失了。
拍了拍胸口深吸口气,还是有点后怕,这个东西八成是亟仙之塔里的被困者想才趁着我出去,是敌是友暂且不说,单
看他能窃取我的记忆这一点就知道相当凶险,不过还好,我认出来了。
为了不让其他东西打扰,我掏出符咒布下了结界,快速用太阴之键打开了门,眼前又是一个下行的阶梯,虽然是直的
。
我走进了那扇门,手中的太阴之键突然发出幽蓝色的光,慢慢地从我的手中升起,突然地,就消失了。
我眨了眨眼盯着太阴之键消失的方向,却什么都没发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热浪几乎将我吞没。
好热,简直像走在炼丹炉里一样,也就是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全身发烫,汗水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亟仙之塔,塔顶和塔底就是冷热两极,怪不得没有什么高明的机关和守塔人,光是这内部的环境就够人受的了。
我抬袖擦擦额上的汗,刚甩下来的汗水还没落地就蒸发掉了,本来还开玩笑地说想看到挥汗如雨,看来塔里连这点小
小的愿望都不成全我。
将“冰犀”从剑鞘中拔出,那万年冰雪积累的寒气让我不禁长息一声,迫切的危机解决后,紧接着冒出的想法就是,
为什么太阴之键不见了,它能去哪儿。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唯一的可能就是焱宁或是廉贞做的手脚,我宁愿相信是廉贞,当时他说的诅咒什么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定和这个有
关吧。
顺着那下行的阶梯走去,眼前又是一片开阔地,和锁着静安的那层几乎一模一样,要说多点什么,就是四周雕刻有诸
天仙神的雕像,神情各个威严肃穆。
我一边走一边认出了盘古主神,伏羲帝君,女娲娘娘,天吴大神,祝融大神,共工大神,句芒大神,脚步驻停在一个
雕像前面,我相信如果此时静安在此他也一定会恨得牙痒痒,不错,这个装得人模狗样,满脸表情假得不能再假的就
是常俊,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潜意识就能认出来他。
向旁边呸了他一口,我接着走下去,除了静安本人以外,俱是夙兮的祖先、简方的祖先、花渡的祖先以及谁家那小谁
的祖先,也就是武罗、穷奇、梼杌、据比、烛阴等等。
搞什么,难道还会有人专门进来认认这些仙神们?
我转了个圈,发现了一扇银光闪闪的门,抬手正打算去推却被烫得缩回手来,当我用“冰犀”支开那扇门,一阵寒气
笼罩了我,有片雪花落在脸颊上融化了。
天空飞舞着雪花,我低头看地面却是一点积雪或水痕都没有,看起来这样的风雪并不是亟仙之塔本就存在的,而是由
谁构造的。
以亟仙之塔塔底的炎热,是多么庞大的灵力才能维持这白色空间的存在?!
我向四周张望找寻着,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唯一的人,他正抬头看着飞舞的雪花,我想他应该知道有外人进了来,可
他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吟了句诗,“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子夜四时歌?那音韵中婉转的江南口音,听起来肖似我熟悉的某个人。
我挑眉,应了一句道出他的身份,“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
薄寒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我,“你来了。”
“薄寒?”这和青铜门前的那一幕实在太相似,我一时间难以认清。
他点头淡淡地说,“是我。”
竟然连回答都一样!我顿时感到很无力,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不是被常俊关进来,怎会可以行动自如?”
薄寒平静地说,“如你所说,只是关进来,他不能将我怎样。”
我抱着双臂摆出旁观的姿势,“那你为什么不出去?”
“没有钥匙。”
我呵呵地笑了,“那真遗憾,我也没有钥匙。”
薄寒不以为意地说,“没有关系,你来了,总会有办法。”
这个反应真是平淡又冷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盲目乐观。
我走到他对面,相隔仅是一步,他看着我,深邃的眼中倒映出我的样子。
“你……”我轻启开口,却被他抬手拦住下面的话。
薄寒看着落下的雪问,“你说这雪可好看?”
我无奈点头,可我哪有那心思研究这东西。
薄寒似乎很欣慰,“塔底炎热,着实对我功体造成了影响,我也不过是听到你的脚步声,才聚集灵力造了这场风雪,
还算凉爽吧。”
我惊讶,刚刚觉得很高兴又马上变了脸色,“不用浪费了,我不需要。”
“是吗,那真太可惜了,”薄寒轻轻地笑了声,身体晃了晃直接倒了下来,我忙伸手接住他,整个空间的风雪刹那间
消失,炎风迅速蔓延反扑过来。
我抬手置了个范围很小的冰结界,扶着薄寒坐了下来,谁知道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还没坐直就横着躺倒在我怀里,于
是我只好揽着他坐下来,将出鞘的“冰犀”让他握在手里。
薄寒的后背贴着我的胸口,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此时急促的喘息,身体禁不住地颤抖着,整个人都散发着炎气,像发了
烧一样。
“何必呢,我又不娇弱。”我叹息道。
薄寒的呼吸声听起来很沉,“你是先天神祗,龙神嫡子,委屈了你那么久,我只是想弥补。”
“那算哪门子的委屈,我不在意。”
“不,”薄寒摇头,“我确实负你良多,只怪我不善表达,优柔寡断,所以一错再错。”
我沉默,那些云烟往事,分理不清,今日的薄寒似乎想要辨个分明,我也想听听他的想法。
“说实话,我没有自信脱离这里,可我也确实知道你迟早会来,”薄寒轻轻地说,“没办法,你就是这么傻,有时自
己都顾及不了,却总是想要救别人。”
“你不是别人。”我坚持。
薄寒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说,“亟仙之塔从没有脱离的先例,你我现今凶多吉少,也不必再计较什么修仙的操行。
静安说的对,我就是太矫情,早承认了就没这么多事端了。”
我毫无意义地嗯了以声,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薄寒停顿了下,有些犹豫地说,“你我的事,师尊是知道的。”
“整个剑门都知道,更何况是他。”
“不,不是一回事。”薄寒莫名地笑了一下,“以前你们羡慕我总在外游历,但只有我与师尊知道,那不是游历,是
放逐。”
“肃商,不是很器重你?甚至还属意你做他的接班人。”这点我真可以笃定,肃商做了那么多毒辣的事,却从来没有
对薄寒不利过。
薄寒轻轻地点头,“正因如此,他不想让我见到你,修仙者当太上忘情,可我做不到。你曾问我,《清静经》上我写
的那句话是否如你所想,现在我承认,是的。”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此时我的内心正犹如这句词,淆乱。
这算什么,多年等待终于得到了奢望已久的结果,还是说,我终于可以从回忆和等待的锁链挣脱出来。
薄寒硬转过身来看着我,他勉强睁大的双眼在眼眶中颤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等我对他说点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说,如果你以为我应该为终于得到了本来没有答案的结果而感激涕零,那你真的错了,我为得到这
个结果所等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在人界,仅仅十年就足以让钟情变陌路,你我倒并非是这个程度,只因我念你恋你
早成为了习惯。
我是爱你的吧,我看着薄寒对自己说,本来笃定的事实,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已不再那么肯定,连我自己都很忐忑。
见我一直在沉默,薄寒无奈地说,“池京你闹什么别扭?”
我习惯性地挑起眉,然后猛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谁才泄了气,我低下头,“不是。”
“难道只有求不得才美好?”
“不是。”
薄寒的目光别开,“因为流景已换,情衷已非了吗?”
“不是。”
薄寒叹息,“你可记得曾与我约定,下一次见面,一同归去。”
我点头,“记得,那时你说‘若有那么一天’。”
“我只是……”薄寒苦笑,“池京,如今你心里就难容一个我吗?”
我被他如此卑怯的言语说得心烦意乱,相识多年我何曾见过他有这般沮丧,顿时急上心头纠结起来,“薄寒,我只不
过是在总结得失,只因积怨太重,我那点可怜的自傲翻上来捣乱,一时心情像近乡情怯了还不行!”
说完我就愣了,真是一语中的,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了自己的剖析能力。
薄寒也被我的吼得有些愕然,他意外地看着我,然后竟然噗嗤地笑了,“果然如此。”
喂,我感觉自己的嘴角都在抽搐,难道说你早知道了所以一直都在耍我玩?
薄寒笑得越来越开心,险险要翻倒过去,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没形象过,他笑得咳嗽起来,似乎呛到了口水。
看到这一幕,我的脸都拉了下来,难道真有那么好笑?
薄寒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池京,你小时候就跟着我,脾气秉性我很清楚。”
我嗤之以鼻,你清楚?你清楚还和我鸡同鸭讲了那么多年?
“我故意的。”明显看出了我的想法,薄寒说得竟然很诚恳,“你会原谅我的,因为你向来对人不对事。”
仿若晴空霹雳般,我顿时哑然。
静岚无数次批评我的这一缺点,在薄寒嘴里说来,竟俨然成为了最大的优点。
“池京你知道吗,”薄寒疲惫地说,“你的薄寒师兄没那么完美,我已经伪装得够累了。”
章二十
在我还是剑门三代弟子时,整个剑门说起薄寒,没有一个不赞他是众弟子的榜样,没有一个不认定他就是未来剑门的
执权者,他对经典的讲解比讲经课的师叔还权威,他的一言一行更是所有人的典范,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人生来就是
修仙的良材,没有人怀疑他未来的成就至少会前无古人。
现在你竟然亲口向我承认那些都是伪装的,好吧,我不否认有这个可能。
看着我无动于衷,薄寒有些失望,“你竟然不感到失望?”
我笑道,“我看失望的人好像是你。”
“我也不想这样,师尊逼的。”
“肃商?”
薄寒微笑,“他中意的弟子并非如渲那样平易近人,也不是沧寂那般坚持固执,更不可能如你和溪宁那样活泼自然,
他就喜欢书中描写的那种守礼有节、冷若冰霜的仙人,甚至连说话都用词谨慎、思量再三,你觉得我是否伪装得很到
位?”
我先是点头然后问,“那你何必非要他中意?”
“我自出生就被送上剑门,师尊抚养我长大就如我父亲一样,我自然希望如他所愿,不想他失望。”薄寒有些歉意地
说,“我知道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替他道歉。”
我撇了撇嘴,“不用了吧,他是他,你是你。”
薄寒手指向自己,“不,一定要道歉,我自己也要。”
我深吸了口气,“静安说得真没错,你真的很啰嗦,我说‘不用了’。”
“不是啰嗦,是坚持。”
我抬眼看看他,发现他脸上竟然还保持着微笑,我发誓之前从没见过他笑过这么长时间。
果然压迫与反抗是同时存在的,肃商对他越是期待越是严苛,他在肃商面前压抑地越厉害,伪装的假象的和真实自我
的差异就越大,与我当时认知的薄寒也就越不像。
知道得也差不多了,有些事也慢慢能够想通,但我觉得仍然有个疑问一定要解决,“你如实回答我,肃商是否在你身
边一直留有人监视?”
薄寒反问我,“你如何得知?”
哈,我就猜会是这样。
“我猜的,因为你若干次的态度都改变得太生硬。”
薄寒嗯了一声,“若你我单独相处,我自不用装出冷淡的样子,但若周围有人,也是没办法,我不得不防着渲和溪宁
,自打你醒来后我回剑门,这两个人像是接到了师尊的命令似的总在你我身边出现,因此造成了很多误会,你不要怪
我。而我对他们的态度也实在回不到过去,连带着对沧寂也不免心生隔阂,后来听师尊说他是妖,我也没有产生疑问
。一方面是信任师尊,一方面也因为我对沧寂的信任已留有余地。不过当时我之所以不想对他留情,是因为你与他走
得太近会有危险,也真没有想逼你到那个地步,其实你是妖又怎样,我并不在乎,可是……我不能表达得太明显,师
尊对你早有杀心,我不能促成那样的结果。”
薄寒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只因积累着太多太久。
过去的事,大家都没有事也就算了,对于昆仑旧事,我已真的不想再回望了。
薄寒的回答倒是证实了我的猜测,肃商果然安排渲和溪宁做了眼线,我记得那一次薄寒回来时我们站在大殿门口,人
多眼杂,第二次我和渲在一起,第三次八成是溪宁,他是知道那天晚课的内容的……之后,溪宁跟着我去了昆仑。
我叹息,“你果然是故意的,每次都让我因为咽不下那口气,恨不得转身走人。”
薄寒边笑边点头,又重复了之前的话,“不论当时现在,你都会原谅我,何况我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