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气氛很尴尬,但是他不晓得该如何化解,他不像豪爽的桂萸能大剌剌拍拍君清晏的肩,大笑表示一切都只是一场不该挂记的误会;他更不像自己大哥,能用轻浮、虚实的态度去淡化所谓的暧昧,一时间,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能用习惯的冷漠。
「……恩。」刻意闪躲时文桀的凝睇,君清晏故意东张西望看着店内摆设来转移自己注意力。
只有黑与白,很奇怪的色调,跟他家有的比。
愣了下,君清晏嘴边漾起苦涩的笑。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将住在时文桀家视做理所当然的事情?
才不到两年的工夫,他已经彻底融入他的生命里:工作,是他给的,他掌管着钞票的生杀大权;英文,是跟他学的,下了班、没事时老缠着他替自己讲解鸭子听雷的英文,所以最近英语突飞猛进;最糟糕的是,自己喜欢他,他却无法给予自己最想要的爱情……
明知道爱情是不可以强求的东西,但他总会痴人说梦的妄想,有那么一天,他的桀哥会爱上自己。
又开始幻想。甩了甩头,君清晏将所有错误归咎于带着忧郁的蓝调音乐,跟在时文桀身后,他亦步亦趋。
眼前有着厚实肩膀的人,什么时候会对碍眼的自己与彼此不该存在的监护关系感到厌烦,然后一脚踹开?
「唷唷,看是谁来了。」不是因为拔尖的调侃嗓音而被拉回注意,而是一双玉手的直接凌虐。
桂萸就像对待老友一样,素手一拉,一直躲在时文桀背后的人便失去了庇护,只能眼睁睁瞪着双小手不停蹂躏着自己松软的发。
「小飒、阿岚,这就是我说的可爱小弟。」不顾君清晏的反抗眼神与动作,她自顾自将他推向吧台边。
「很清秀呢,跟菫属于同一类型哦。」穆秋飒喜孜孜看着脸上明显有着惊惧的人,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别害怕,萸姐就是这样,很好相处的。」
真的是个清俊大男孩,要是她年轻个十岁八岁,也会对他怦然心动。
「桀。」朝被挟持着、动弹不得的人点了个头,穆冬凛熟练的倒了杯白兰地给早君清晏一步坐下的时文桀,随后便径自去忙。
「阿岚,你觉得呢?」不顾君清晏挣扎,桂萸坏心将他的头扳向一直静静坐在一旁、双眼胶着在爱妻身上的长发美型男。
「很可爱。」不甚标准的中文开口,夜月岚带着浅笑。
「咦?」对桂萸长相感到有些眼熟的君清晏停下不断挥手、企图逃离魔爪的动作,转望向眼前阴柔中带着俊美的男子,大眼中盈满困惑。
「我是日本人,中文是飒教的。」为了让他明白所指何人,夜月岚温柔的自穆秋飒身后拥搂住她。
「啧,有没有人说你越来越讨人厌啊?」桂萸轻嗤一声,有意无意将君清晏推往时文桀身边的位子坐下。
「萸姐,羡慕,想结婚了吗?」穆秋飒索性随着自己丈夫唱和,双眼却瞅着若有所思的时文桀。
「我才不要咧,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更何况我不碰爱情那玩意儿。」独善其身,独善其身。
「妳觉得,我跟岚感情不好吗?」微笑加深,幸福的光辉洋溢在脸上。
「……不是很好。」亮到会刺瞎她的眼。「阿桀,你说说他们两个啦,越来越没良心了。」见情况危急,她赶紧找同样仍是单身的救兵。
「……我不知道。」揪着眉,显然对她的求救感到不解。
他二十八年来只和工作谈过恋爱,怎么会明白婚姻、爱情与坟墓是哪样的繁复关系?
「吼,真令我失望,亏我们是八拜之交耶。」瞪了时文桀一眼,桂萸转朝君清晏求救。「小弟,你说,爱情是不是害死人不偿命的东西?」
原先装作若无其事喝着调酒、耳朵却竖起偷听的君清晏差点将口中的饮料喷出来,他瞠大眼,一脸防备的看着眼前用外表同样骗死人不偿命的女子。
「我……不知道。」淡漠扫了时文桀一眼,他垂首。「我以为爱情就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用心去关怀、体贴与包容,或许会很甜蜜──但那必须是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奇怪,明明只是用七喜加少许伏特加特调的鸡尾酒而已,为什么,他竟然会觉得饮料是如此苦涩?
不动声色交换了眼神,穆秋飒将手搭上时文桀的肩。
「桀哥,你目前有心仪的对象吗?或者,你有什么样的择偶条件吗?」
瞥了身旁因微醺而脸上沾染红晕的人一眼。「……没有。」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了些什么药的时文桀皱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对象啊,所以想将你介绍给我朋友,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像你这么好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得好好珍惜呀。」水亮大眼滴溜溜转着,静静等待大鱼上钩。
「框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招来正在闲聊的几人与其它客人的关爱目光。
好、丢、脸。「抱歉、抱歉,我会负责清理与赔偿的。」君清晏一脸尴尬看着支离破碎、死无全尸的高脚杯与满桌琼浆玉液,脑中还因女子的话而轰然作响,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只记得下意识将手伸向狼籍的吧台。
对啊,除了眼神比较冷、态度比较冰、感觉比较淡漠外,时文桀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只可惜,永远不会是专属于他的好男人。
时文桀眼明手快扣住他的手腕,黑眸中有些许责备。
「不要用手,会割伤。」向吧台内的穆冬凛讨来抹布,挽起袖子,时文桀自然而然的着手整理起桌面。
斜倚在大理石吧台上,一双美眸只是静静看着默默收拾一切的人。
「不错嘛,阿桀,在家常常做家事哦,很有那个架式。」标准的家庭主夫。
对于桂萸的挖苦,时文桀选择沉默以对,他太清楚她了,辩解只会被抹得更黑,不如置若罔闻。
被明着损的当事人没反应,肇祸的君清晏脸上却闪过愧色。
他总是替最爱的他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与问题,一次又一次,而看似淡漠的人却只是默默替自己收拾善后,从没斥责过自己……这样的包容心胸与体贴,要他怎么愿意割舍?
明明知道爱他只会替他带来滚雪球般的麻烦与流言蜚语,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只能一寸寸深陷。
「下次注意点。」收拾好残局的时文桀再度坐回吧台的高脚椅,轻啜着香醇白兰地,边对一旁已经愧疚到准备挖洞把自己埋起来的人谆谆告诫着。
他不能老莽莽撞撞的,迟早会捅出大娄子。自己可以替他收拾一次、两次、三次,却不能守着他一辈子,他迟早会碰上愿意包容他、照顾他一生一世的伴侣。
说不出什么样的感觉窜过心头,只是一想到君清晏和一个陌生女人在教堂里互许终生的情景,心底就有一阵落寞与……孤寂。
时文桀因为突如其来、胡乱闯入心头的的怪异感觉掠高了眉。
什么时候,自己也这么婆婆妈妈的?
君清晏应该就像他以往所捡回来、站在人生歧路上的小鬼们一样啊?为什么,想到分离他竟会这般舍不得?
「像阿桀这么优秀的男人,真的不多了哦,有没有因为他的温柔而爱上他?别看他冷冰冰的,其实他是闷骚的人,外表冰冷却热情如火哦。」一直偷偷观察两人表情的桂萸忽地在君清晏耳边低喃出声,吓得被看穿心意的人跳了起来,潜意识扑往时文桀的方向。
略带轻责的斜了桂萸一眼,时文桀像拎小鸡似的将涨红了张脸的人提回座位上。
桂萸只是轻笑。
她没说错呢,他曾经对任何人都温柔似水而且爽朗大方,只可惜发生了那样的悲剧,让他炽热的心被冷水浇熄,甚至隐藏起自己的真正情绪。
不过,冰山最近有融化的现象。
「我一直没跟你介绍,她是桂萸,与我一同长大的好朋友,」侧首,时文桀不避讳的在君清晏耳边咬耳朵。「她说话,通常听听就好,不然迟早会被气得心脏病发。」
君清晏愣了愣,瞪大眼看眼前除了嘴角有些微扬外,仍看不出啥表情的男人。
他、他刚刚是在说笑吗?
一直以为他是一板一眼、思想保守陈旧到要进棺材的老古董啊……怎么会?
「喂喂,放尊重点,」桂萸不甘示弱的以纤纤玉指戳向时文桀胸膛。「要道人是非就悄悄说,别讲得这么大声,你当我聋了呀?」
什么态度啊,她是在帮他耶,哪有这种不上道的哥儿们,净拆她的台!
「萸姐,桀哥也是陈述事实啊,通常,妳会把事情大肆渲染呢,黑的也会说成白的。」不怕死的二号神风队员穆秋飒也尾随在后落井下石着,成功引来某人怨怼的目光。
「……亲爱的夜月岚先生,请看好你可爱娇贵的老婆,不要放任一口伶牙俐齿的她出来乱咬人。」可恶,不要以为心直口快的她就不会暗着损人!
一直手持小酒杯与时文桀对酌闲聊的人闻言,不愠不怒,只是大手一搂将瞠大美眸的爱妻揽入怀中,抿着唇淡笑。
「那要看对象是谁,值不值得她纡尊降贵的去扯后腿。」还是清酒好喝,开始想念故乡了。
「……」情势一面倒。他们跟她真的是歃血为盟的换帖吗?看见吧台内高佻却不断忙碌的身影,桂萸好委屈的低喊:
「阿凛……」
将酒递给服务生,穆冬凛好整以暇的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双手交叉在胸前睇望她。
「我只负责隔岸观火,没兴趣下去一起淌混水演肥皂剧,毕竟,没有观众的戏剧是不卖座的。」扬眉轻笑,胜券在握。
「……」她的话让原先彼此大眼瞪小眼、唇枪舌战的人都停下动作,凶恶目光一致的杀向她。
「呃……」感觉到气氛逐渐诡谲的君清晏正想打圆场,骤响的拉炮声与飘落眼前的细彩纸却让他呆若木鸡。
桂萸与穆秋飒笑拉着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拉炮,夜月岚也不晓得于何时霸占了不远处的雪白色钢琴,正以优雅流畅的身形弹奏着生日快乐歌,还有更多酒客朝吧台方向高举酒杯祝贺。
弯腰打开冰柜捧来插了七彩蜡烛的十吋奶油雕花蛋糕,穆冬凛端放在君清晏面前。「这是我们的礼物,Surprise。」将蛋糕放妥,她朝吧台外的新客人与老朋友们露出浅笑,「今夜,都算我的,大家尽兴就好。」
看着雕工精美的水果蛋糕,君清晏一脸错愕。
他们……在做什么?像变魔术一样。
「或许有点晚,我还是祝你生日快乐。」时文桀将不知打哪变出、包装精美的扁形礼物塞到他手中。
水果很鲜嫩,蛋糕上的奶油花很美,生日快乐歌听起来很悠扬……感觉着,视线就模糊一片。
「哇哇,小弟,不喜欢巧克力蛋糕也别浪费呀。」加料会变味耶,她喜欢苦巧克力,但不接受被人造香料加持过的啊。「别滴到蛋糕上呀!」
直到一个温柔大手以面纸轻拭过他的颊,君清晏才发现自己哭了。
一直都知道自己很情绪化,但没想到竟然只要一个小小惊喜,就可以激出决提的泪水。
「你是寿星,要许愿啊,还是感动得说不出来要由我代劳呢?」穆秋飒抽出面纸递给时文桀,一边用属于自己的方法活络哭成花猫的人的感伤情绪。
「我帮你许啦,」桂萸挤眉弄眼,怪声怪调说着:
「希望上帝能听见我的声音,赐给我一个十项全能又温柔多情的情人。」
「妳还真不贪心啊。」刚走回吧台边就听见桂萸嚷嚷的夜月岚仍旧噙着浅笑,补述她的愿望。「妳应该说,赐一个能让他衣食无忧、过着幸福美满日子的人。」
穆冬凛皱眉。明明就一个比一个贪心。
「诶,这是清晏生日愿望,又不是你们的,许得跟真的一样。」穆秋飒轻笑拍向自己丈夫手臂,以晶亮美眸望着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激动情绪的人。「快许愿吧,别等蜡蠋烧光了呢。」
轻扫了一直睇视自己的人一眼,君清晏有些僵硬的闭上了眼,然后很快吹熄了蜡烛,落下第一刀。
「许了什么愿?」桂萸挤过接替沏蛋糕动作的人身边,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秘密。」以醇厚嗓音飞快替君清晏回答,时文桀欲将切好的蛋糕交给爱哭的寿星,却看见他将自己赠送的礼物紧搂在怀中。「……你可以拆开。」
光是揣在怀里也没有用吧?他送的东西某方面来说很实用。
「好、好。」像捧在手心珍惜,君清晏小心翼翼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映入眼中的是一本封面烫金字、绘有一个小男孩与一只燕的精装原文书。「这是……?」
好眼熟、好眼熟……但是,他会知道吗?
「The Happy Prince。」他记得的。他一直记得那次与君清晏冷战、一起逛书店时,小猫发现这本绘本时眼中闪烁着的光芒。
「桀哥……」感觉到泪又在眼眶内打转,君清晏费了好大的力才忍住不让它们溃堤。
为什么,他要这么体贴?为什么,他总是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可以再贪心点期待他能响应自己的爱吗?
不管花多久的时间,他都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睐。
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他一定会扑上去给时文桀一个大大的拥抱,一定。
扬起唇角,时文桀轻拍了拍他的头。
「现在大家在帮你过生日,是值得开心的时刻,别又扁着嘴,我们都希望你快乐。」
什么时候,他已经将向来烦人的小鬼视为他们的一份子了?不想看到他难过悲伤的木然神情,恨不得自己能替他扛下所有烦恼忧愁。
在一旁将他们互动尽纳眼帘的桂萸笑了。
眼中有精锐、有算计、有不舍还有更多的怜惜。
◇◆◇
那晚,几个人在「无名」聊了一夜,君清晏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是那样靠近时文桀的生活与交友圈。
那一晚,他知道了更多属于他的私事与过往。
趁着时文桀至店外接电话之际,穆秋飒和桂萸偷偷将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公诸于世。大约在十年前,他们一群人一道去海边游泳嬉戏,那一日,成了时文桀心中永远的痛,因为他那对孪生小弟之一的时文萃被阵突来的大浪卷走,仅仅在咫尺的距离,他却来不及伸手搭救,只有将因溺水而陷入半昏迷状态、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时文奇拉上岸;当时虽然他曾不顾一切跳下海风狂寻找,却一无所获,待潮退,伴随着浪涛声离去的已是他破碎哭嗓与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海……
这就是那夜他在海边碰到时文桀的原因。
从那时开始,每年到了那一天,不常抽烟的他都会提着半打啤酒与薄凉烟到海边,兀自对着无垠的大海发呆、独酌。
难怪他那时候看起来这么悲伤。
推着小车,君清晏连续几天满脑子都在反复消化先前「不小心」得知的插曲,连撞上人都浑然不知。
「呀,清晏,你撞到人了。」秘书室的方姐惊呼一声。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急忙道歉,他冲上前去就准备替对方揉被粗心自己所撞着的痛处。
「没关系……」听见憋着的浓浓笑音,君清晏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撞到哪样的人。
那是一个长相斯文俊俏,年约二十四、五,有着略长黑发的帅气男子。
帅……帅翻了。
跟时文桀有的比的帅。这是对他的第一印象。某种直觉告诉他,眼前帅得像明星的人也是会让他心动的类型。
等、等等,他已经有喜欢的人,还对他心动个鬼!
伸出手轻掐了掐自己的颊,企图将神游到莫名奇妙地步的思绪拉回。
「清、清晏!手、手……」方姐的怪叫让他彻底返回现实,一抬眼,眼珠子差点瞪掉。
原先只是为了聊表歉意才做的抚慰动作,竟然好死不死的在陌生男子腹部游移。
「对、对不起!」脸迅速涨红,像只煮熟的虾子。
天啊,他好丢脸!
「没关系……」很勉强的挤出尴尬笑容,君清晏隐约感受到男子眼底有着落寞──只是他刻意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