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哪不对劲,时文桀就是觉得整句话听起来唐突外带……诡异。
他有种寒毛竖起的感觉,就像一只兔子被眼尖的大野狼盯上那般。
再次微躬身,时文桀努力掩饰眼中闪过的狼狈。
「我会的,他很乖,请您放心。」他想逃跑了。二十八年来,他第一次被吓得想落荒而逃。「我还有点事要先离开,祝您早日康复,我跟清晏会再来看您的。」
噢,感觉越来越毛骨悚然。
「时先生先忙要事吧,谢谢你今天拨空来看我。」微笑,眼底有着精锐。
颔首,保持最后一丝优雅退离病房外,轻带上白色房门。
某人以时速一百公里的飞奔之姿逃离医院。
◇◆◇
推开房间门,阴郁的蓝堂而皇之闯入他的眼,他则像个没事的人一般,随手将羽绒外套挂上一旁的木制蓝色人型衣架。
看着有些岁月痕迹的衣架,思念忽然泛滥成灾。
修长手指抚上顶端漾着大大笑脸的衣架,时文桀眼中有着怀念与哀愁。
这是小萃的作品啊……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他很有工艺天份的,要是他还在,现在会不会是当代的时尚大师之一?或者是个艺术家?
算一算,他离开自己也已经要十个年头了,这十年里,自己究竟在无意中伤害了多少人?
自己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拒绝任何人的关心,甚至破坏了与手足兄弟间的和睦关系,一切都只因为手足有张和小萃一模一样的脸。
他明白那不是任何人的错,因为那人与小萃原本就是同卵双胞胎,有张相同的脸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他每见到那张脸一次就痛苦一次,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煎熬,活跃在他面前的时文奇活脱脱是时文萃的翻版,他的存在就等于在强烈控诉他有多么没用、是个多么失格的兄长……
其实他不愿意与他疏远的。只是他的精神已经无法负荷这样的压力而到达临界边缘,也因此明白他苦痛根源的兄长毅然带着刚满十八岁的时文奇离开台湾到地球的另一端去生活,为的就是不希望看到因为莫名理由而被彼此伤害得体无完肤的亲兄弟们,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他能利用时间走出伤痛。
十年了,他有几个十年能浪费能蹉跎?转眼间,当年国中、少不更事的人已经变成名闻遐迩的大律师了,对方穷极一切精力只希望能获得他的认同与赞赏,为什么,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的悲伤去成全他呢?
他只有三个兄弟。逝去的一个他来不及挽回,但他一定会尽全力守护剩下的手足,他不希望最后落得孤孤单单一个人。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他花了十年才想通这个道理会不会太久?
指尖摸到蓝色笑脸后的突起,时文桀有些怔愣。
以前,好象没有?
用力将整个衣架转向自己,他这才发现笑脸背后以熨烫的方式镌刻了一片铝箔片。
Together,Forever
望着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草写英文,时文桀只觉得眼眶有泪在打转。
这是小萃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啊,他一直祈祷着大家能像这样在一起,一生一世都是好兄弟、好朋友。
就算分开了,他们还是拥有彼此、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这样就弥足珍贵,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要花十年去理解?
痛心的闭上眼,他懊悔于自己的愚蠢,他被悲痛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差点失去更多珍贵的东西。
他已经错过了十年,这次绝不会在任它流逝。
思及至此,他三步倂做两步跑向深蓝沙发旁的矮几,拿起话筒,二话不说按下早已刻在心底的号码,拨了通越洋电话。
(……)哪个浑蛋敢吵他睡觉!
「……?」没听见声音,时文桀有些讶异的轻唤。「……奇?」
应该没错吧,他会背的越洋电话没几支啊?
(……奇你个头!还怪哩!)不能怪他,他有起床气。(你打错了。)
怒气冲冲挂掉电话。
「……」时文桀哑口无言瞪着电话,想要道歉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熄。长这么大,被人挂掉电话是头一遭……
不过那标准的中文与略带睡意的声音……有点耳熟?
有些落寞,不过他明白自己心中的纠绞了十年的结正逐渐解开。
有机会道歉的。自我安慰着,时文桀活动了下筋骨。
昨夜被胡思乱想的君清晏鬼吼鬼叫闹得整夜没睡好,光忙着安抚他躁动的情绪就来不及;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偷溜进公司批阅堆积如小山的公文,之后又去探视君清晏的母亲而惹来一阵寒颤……
或许是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吧,他忽然觉得有些累,正准备爬上温暖的床补眠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瞪视着手机好半晌,直到看见来电者是桂萸后才温吞吞接电话。
「喂?」呵欠连连。
(……一大早去做贼,累了哦。)桂萸看似揶揄的话中有着责备。
「……」沉默了许久,时文桀才勉强装出精神奕奕的样子。「妳多心了,我一直待在家。」偷偷在身后比了个「叉」。
(……最近,说谎不打草稿了?)啧啧,被谁带坏?(偷跑回办公室就直说,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话惹来一连串银铃般笑声。
「……还有谁在?」结交太多道行高得可怕的朋友果然不是件好事,每个动作都得小心别被逮到显微放大。
(我在阿凛的店里,还有小飒跟她的酷酷老公。)桂萸的话又引来娇嗔。
「这么热闹啊……」睡意袭来,他快闭上眼了。
(喂、喂,时文桀,你有胆给我睡着试试看!)对方亮出威胁恫赫。
「……重点?」她打来绝不只为了恐吓他吧?快交代清楚,他要陷入昏迷了。
(晚上来阿凛这聚聚吧,带小弟来,顺便替他补过十八岁生日。)或许没有很多人替他庆祝,但最少,他们都是出自真心的,礼轻情意重吧?
呆了呆,时文桀嘴角上扬,脸上有着淡然的笑。
「好,先谢谢你们了。」他们,真的很贴心。
(三八!)很习惯又笑骂他客套得紧,桂萸逮着他枪伤未愈就在假日偷跑进公司处理公事一事,狠狠碎碎念了一顿后才愉悦的挂上电话。
这些朋友啊……顺手关掉手机,时文桀将它放置在床头矮柜上,正准备慵懒躺上去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床上似乎有些凌乱与拥挤。
原先折叠整齐放在床尾的棉被现在是挤成一团,彷佛有人紧紧裹在被窝中一样。
紧紧裹着?心念一转,他飞快揭起被子一角。
一掀起被子,他就看见一个在他心底逐渐熟悉、深刻的身影缩在大床一角,抱着属于他的枕头沉睡着。
「……」怎么又睡到他床上来了?
盯着没防备的睡颜一眼,时文桀缓缓将被子盖回熟睡着的君清晏身上。
他很黏人。他总爱爬上他的床一起挤,一开始,他楞住、错愕,带着惊异地将那比自己矮些的人强制驱离;但随着次数的频繁、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逐渐巩固加深,他反而慢慢默许了。
君清晏说那样比较有安全感。虽然他不明白冷然的自己能给他什么样的错觉,可是只要他能安心、不乱吼大叫,无妨。
侧身挤上剩下的床位,时文桀正准备闭眼小寐,身旁的人却骚动起来。
揉了揉眼,君清晏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
「桀哥?」
是不是作梦啊,为什么他看见他的唇畔有着上扬的优美弯度?
时文桀只是望着他,沉默。
「桀哥?」不会说话,难道真是在作梦啊?
判断眼前情景可能仅仅是黄粱一梦后,君清晏选择舒臂拥上那带着诱人麝香身影的颈项,连带将自己身躯也贴了过去。
挑了挑眉,原先想出言制止的时文桀顿了顿后选择不为所动。
一点也没认为两个大男人紧挨在一块儿的举动有多不合宜,他心里只想知道老像只缠人小猫的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揽着妄想很久的颈项,他幽叹出口。「我好喜欢你哦……虽然常常梦到你,可是这么真实感受到你的存在却是第一次,我一直都想赖在你怀里、逾矩的拥抱你……这些你知道吗?」紧拥着,君清晏泫然欲泣低语着自己满溢到快决堤而出的委屈爱意。「我好没用……好喜欢你却不敢说,只能在梦里面偷偷想你;我知道你不是同志,所以我不敢对你表白,我怕你讨厌我、鄙视我,我可以接受全世界人的责难与唾弃,就是不能接受你以同样鄙夷的眼神凌持我……」
听他越说,时文桀的心越沉重。
他等等……该不会要哭了吧?
想着想着,君清晏已然落泪。
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时文桀习惯性抬手就替他拭去泪珠。
他怎么老像个孩子一样,喜欢哭哭啼啼?
不明白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心疼,只是当他听见他那样诚恳的表达情意又字句无奈的话语,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揪在一块儿。
很久没有过这种,窒息的感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眼睁睁见到小弟落海却无能为力,令他搥胸顿足的气恼与哀伤充斥在心中,那一日起,他抹杀了自己心中的爱,将自己禁锢在象牙塔上,除了早已认定的友人与手足,他再不让人走进心房。
穆冬凛说他失了魂,活得像个没感情的魁儡;桂萸则爱开玩笑说他是被名为「自责」的巫婆给囚禁在高塔的落难公主,眼巴巴盼望着能有这么一位王子来救赎。
或许是弥补的心理,他开始会莫名奇妙捡些流浪在外的小鬼回家,一来是希望他们能改过向善、以模范青年的姿态重回社会丛林,二来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
与他接触过的人没几个真心喜欢他,虽没有明说,但从他们脸上他可以经而易举读出惊惧、恭谨、谄媚与厌恶。下属尊重他,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老板,他们的衣食父母;厂商同僚对他客气,因为他是他们眼中的肥羊、敲定合同后便可以少奋斗几年的大鱼;女人倾慕他,因为他有张冷峻不输模特儿的帅气脸孔,身后更挟带了庞大的产业与资金,只要赖上他,她们就可以等着享福、嫁入豪门过贵妇生活。
他身边,除了阿谀就是奉承,没有人愿意掏心掏肺对待他,只有那个不怕死的小鬼敢顶撞他。
只有他会连自己身陷囹圄也想着他。
他永远记得那天一场混战后,半昏迷中的君清晏第一个关心的对象不是挂彩得难看的自己,而是仅挨了一枪、嘴角被揍了一拳的他。
他其实不明白。他不懂当时在血液中流窜的鼓动意义代表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被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塞得满满,心中的罪恶似乎减轻许多。
原先拭泪的动作被轻柔又亲腻的拨发取代,他以指爬梳着君清晏松软的发,一如从前对自己小弟所做的那样。
君清晏抬起迷蒙的眼与他对望。
「你好温柔……是不是,只有在梦里面你才会对我这么好?」
手指僵硬的停在空中,时文桀不以为然的掠眉。
「我,有哪对你不好吗?」说得好象他以凌虐他为乐、没让他过好日子一样;或许自己真的粗枝大叶到没注意他衣服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件,但那不代表他是故意凌虐吧?
这样就把他判刑,会不会太过份了些?
君清晏贪看着那张令自己眷恋不已的容颜,好小声抱怨着。「可是你平常都只会扳张冷冰冰的酷脸给我看。」
为了强调自己话的可信度,他还特意将手轻掐上那老挂着碍眼棱角、没啥表情的俊帅脸庞。
好舒服,暖暖的,摸起来真的就像自己所想得那般光滑耶……
「……」有点痛。脸被人拿来搓圆捏扁的时文桀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下不安分的小狼爪后,带着恼怒瞪向肇事元凶。「真抱歉,我的脸是天生的。」
虽然以前会笑,但是他的笑容已经随着手足同样埋葬在那片海域。
君清晏忽然皱起眉,大声指控:
「你看,你又凶我!」
瞠大了眼,时文桀带着愕然表情,傻愣愣看着怀中义正严词控诉自己的人。
到底……谁才是受害人啊?
「呜……连作梦都梦到桀哥在对我大吼大叫……是谁说做梦也会笑的?」真是不切实际的妄言。
「我没有凶你……」只是,很无奈。
看君清晏满脸委屈的哭丧着张脸,时文桀登时觉得自己是无恶不作的大坏人,似乎以欺负弱小为乐。
他本来就比较喜怒不形于色,怎么能怪他?
皱着鼻子,君清晏将柔软的身子更加偎向以往只敢偷偷远觑的人怀中,轻叹。
「你为什么老是对我这么冷淡……你知道,我也会受伤的吗?」虽然他很努力说服自己桀哥的万年寒霜脸不只对自己展露、偶尔也会用锐利的冰冷视线贯穿另一个不怕死的上司路放洋、那是他天生的冷峻气质……但是,每每接触到那面无表情的俊容时,还是会有一股心酸感涌上心头,他很希望他的桀哥能对自己展现柔软的一面,就像那夜,兀自面对大海时一样的温柔。
可惜,只会是奢望。
想着,君清晏的泪又自眼眶中泛滥成灾。第一次因为被气氛感染而主动吻上一个男人,第一次被男人扛回家,第一次因为有人陪伴而敢与父亲在警局对簿公堂,第一次有人不以有色眼光看待他的同志身份,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赚取金钱,第一次碰到即使身处弱势也愿意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第一次发自真心这么喜欢过一个人……许多许多的第一次似乎都给了时文桀,那他,可以得到什么吗?
如果他的爱一辈子也不会得到响应,那,他又可以要求作一场带着眷恋的美梦吗?
哪怕醒来仍是孤独一人。
感觉到怀中的人嘤咛低泣着,时文桀才反射性又要低下头察看他的情形,却被一张湿热又带着咸味的唇粗鲁吻上。
像是豁出去一样,君清晏双臂使劲勾住他的颈,放肆狂吻着。
时文桀怔于他突如其来的热吻,呆愣在当场。
趁着他发忡的空档,君清晏的动作也没停,一转眼,他已跨坐在时文桀身上,用一双充满复杂情愫的大眼睇着身下的他。
「桀哥……我好爱你……」
看着时文桀微突起的漂亮喉结,君清晏带着拙劣挑逗的舔了舔唇,轻缓地在他脖子上落下一吻。
差点被他热情视线射穿的时文桀这才被颈间的湿意吓回魂,一把将现实与梦境不分的人压回床上,利用自己左手将对方的双手箝制在头顶上方,狼狈的在君清晏耳边低喘着。
「你、你搞什么?」刚刚他的眼神极其媚惑,连自己都差点克制不住……
时文桀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一阵惊诧,什么时候,他居然会对个小鬼起生理反应?
该不会是禁欲太久,所以变成发情的动物,草木皆兵了吧?
「桀、桀哥!?」被人重重压倒在床上的君清晏这才惊醒,赫然发现不仅仅是春梦,而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他,要怎么面对他?
当他做出如此难堪、困窘的事情后,他要如何面对时文桀鄙夷的神色?
将头侧向另一边,君清晏像个做错事等候责罚的小孩一样无助。
要是他愿意将心力分一些给与自己距离近在咫尺的人,他可以轻而易举发现。
时文桀眼中闪过不容错认的讶异与……迷茫。
第九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的,他只是一直等着自时文桀口中吐出轻蔑自己的话,等着他替自己的心宣判死刑。
但是没有。脑海中勾勒出数十种时文桀轻贱自己的嘴脸,却迟迟没有等到想象中的那些嗤鄙,他只是随意整了整被自己拉皱的衬衫、顺手替自己披上一件羽绒外套,以一贯冷淡的态度说:
「晚上,我们出去吃。」
不记得什么时候上车、不明白何时下的车,等他回魂时,他已经站在一间仅用蓝色霓虹灯管装饰大门、没有招牌的PUB外。
「……不进来吗?」沉寂了许久,时文桀才硬挤出一句催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