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不是……」捂着眼反驳,结巴的话语让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君清晏!你给我过来!」中气十足的最后通牒。君母扬起尾音。
她儿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呀,一困窘害羞或说谎就会结巴。
扁着嘴,君清晏可怜兮兮的慢慢走回床边。
在他印象中,她是个温柔的母亲、贤慧的妈妈,平日极少对他大小声,都是好言规劝或说之以理,所以他对她万般孝顺与信服;但是,这不代表她没有火气,只是家教与修养的良好使她温婉娴熟,通常她拉高音调时就表示他要遭殃了。
「妈……」战战兢兢站在床旁,他就像一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到的孩子。
「说,是不是那个叫『桀哥』的人打的?他在哪,我去找他理论去!」气急,君母一把握紧垂挂葡萄糖水的点滴架,一脸要与对方拚生死的决心。
君清晏哭笑不得。他大概可以知道自己爱天马行空乱想的脑袋是遗传自谁了。
「妈、妈呀……」将点滴架推回原位,他欲将准备替自己出头的母亲推回病床上。
「你别拦着我,总要跟我说清楚吧?脸上的伤到底是哪来的?」君母对她的刻意隐瞒感到一丝不耐。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她儿子因他而受委屈却不吭声?
什么样的关系又能让一个人奋不顾身去维护另一个毫无血缘的人……
顿了顿,她了然的凝向他。
「小晏,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他?」他们的关系是母子也是朋友,所以君清晏对她完全诚实、没有秘密可言,她也明白自己儿子在扭曲了的成长环境下所持有的恋爱倾向;一开始,她就像大多数母亲一样错愕不已,但是她选择接受与祝福,只要能让她的孩子过得幸福,她不在乎他恋爱的对象是男是女。
但绝对不可以是个酗酒又会动粗的暴徒。
由于怀了他,她不顾亲人反对决定生下无辜的小生命甚至下嫁那个替她人生带来污点的男人。一开始她恨,她恨自己竟是那般脆弱无力,只能任由错误的命运继续延续;直到护士将带着温热体温、红通通的小婴孩搁至她怀中,她才顿悟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有着甜蜜负荷的母亲,所以她忍,她忍下那男人的臭脾气、坏酒品以及爱动手打人的差劲行为,一切都只为了当初怀抱中、有着微弱心跳的可爱小东西。
因为有了他,她接受那男人并忍让他,可是这不代表她儿子也需要为了那飘摇在风中、捉摸不定的爱情去容忍、退让或者包容他人的暴力行为。
虽然只有被母亲猜到一半的心事,薄面皮的君清晏仍然脸上一阵燥红。
「……我猜对了?」吸了口气,君母端起矮柜上的水杯浅酌,试图平复一下情绪。
「妈?」原先不安的人没听见责备,好生纳闷的看着刚刚还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姿的母亲大人。
怎么没修理他?
「他喜欢你吗?」放轻松,往好处想,或许那人只是不小心误伤了她儿子,其实对方很疼他爱他的……
自我安慰着,君母竖起耳准备聆听或许是好消息的答案。
「……」眼神黯了下来,君清晏脸上有着明显的落寞。
他能肯定自己喜欢时文桀,那他呢?这一年多来,他明白了他的行事风格是一板一眼、井然有序,却又在一丝不苟中带着对他人的体恤及包容,他逐渐开始学会欣赏他的度量与领袖气质,也认同这样一个代理监护;除了从处理事务的角度上对他改观外,他也从一开始以为时文桀是个变态色情狂而对他排斥不已,至现在已经慢慢觉察到那看似冰冷的外表下其实有颗温柔易碎的心……认识越多,他就越发不可自拔地迷恋那个俊美如神祇的男人……
只是,时文桀呢?他又是怎样看待老对着他垂涎的自己呢?
发现自己动心时,他不敢明白说出口,深怕自己一句话会坏了现有的平衡更失去与他相处的机会……
所以他选了迂回的表达方式。他希望时文桀能在渐进间习惯他的表白,最好是有认真看待的一天,因此,他天天将喜欢他挂在嘴上说;一开始,时文桀只是以皱眉来表达情绪,但随着次数频繁,他似乎也慢慢习惯有个将「喜欢」当成「谢谢」来用的室友。
这是他这一年多来唯一欣慰与进步的地方。他让时文桀认同了他。
「我不晓得。」时间过了彷佛一世纪之久,君清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苦涩的开口。
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在时文桀心中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连他喜不喜欢你都不知道,就任由他拳脚相向吗?!」君母有种想将点滴架举起往自己儿子头上敲的冲动。她怎么会生出一个呆得无怨无悔的孩子?
「妈,妳误会了啦!」他不希望母亲再为了那个被关进牢里的人所留下的烂债与烂摊子烦心,更不希望她一再误解自己心仪的人的人品。
「我误会什么?那你的黑青哪来的?我一直不希望你跟黑道有所牵扯,为什么你偏偏不听话……」再次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哀伤,君母一恼竟因低血压而当场晕厥!
「妈!妈!」君清晏歇斯底里的大吼引来门外的时文桀。
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倒在君清晏怀中的女人与泪流不止的他。
「按紧急铃。」半扶着将君母缓缓放倒在床上,时文桀连头也没抬的命令着呆愣在原地落泪的人。
「我妈……她不会有事吧?」一想到可能再次失去她,空虚的漂流感又重现心头。
「没事情的。」出言安慰着只剩下哽咽的人,时文桀脸上有着不易发现的温柔。
看起来是受了刺激而已,没有大碍。
「不好意思,请你们出去,病人需要安静的修养。」略带责备看了两个男人一眼,后来的护士小姐在检视过君母状况后开口送客。
「我妈、我妈她没事吧?」君清晏扯着护士小姐的衣袖,眼中泛着泪光。
冷漠挥开他,她脸上有着不赞同。
「你母亲只是因为受不了刺激才晕过去,没有什么大碍;倒是你,为什么要惹她生气?你应该知道她有先天性糖尿病,一情绪激动便容易低血糖昏迷啊。」
听着,时文桀终于了解为什么像只猫的人老是习惯在背包中放满甜食。
原来,他这么孝顺。
「我……」低着头,君清晏脸上是愧疚与痛苦,明明他是出于想善意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像是想抓住救命浮木一般,他下意识将手握向邻人。
「对不起,他不懂事,以后不会再犯了。」时文桀带着歉意朝护士小姐微躬身,在感觉到微颤的手触碰自己后,他回握紧它。
「以后不要这样了,她虽然康复的情形良好,还是不能接受太大的刺激。」护士小姐摆了摆手,转身离去巡视下一间病房。
「……不要哭了,我说过,你不会是一个人。」松开握着君清晏的手,时文桀轻拍了拍那颗始终低垂着的脑袋。
放不下他了,也不想见到他哭泣的脸庞。
有种东西在心头滋长,但是窜得太快,他来不及抓住与描绘它的影像。
只知道,有一个苦心经营的角落似乎崩塌了。
第八章
光亮洒进雪白的病房,外头阳光普照,病床上的人却只是死气沉沉盯着矮柜上同样耀眼的花发怔。
昨天,她怎么了?怎么不记得她的小晏有对她说再见?他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感觉上她似乎睡睡醒醒,现在到底是几点?
「叩叩。」
君母疑惑的望向白得令人空虚的房门,眼中漾着不解。
一大早,是谁来看她呢?
「请进。门没锁。」她也没本事下床走过去上锁。
想到自己残破的身躯,她轻叹出声。命是留下来了,但是她这一辈子都会是小晏的麻烦了。
「妳好。」吸引回她注意的是陌生却醇厚的男人嗓音。
抬眼,君母只看见一个衣着笔挺、身材高佻的俊美男人。
「有事?」她应该不认识这号人物吧?会不会是走错病房的?
「我是时文桀,清晏的代理监护。」微弯身,他脸上诚意十足。
「时文桀……时文桀……桀……桀……」思索着有些熟稔的称呼,在想起时她瞪大了双眼。「你就是桀哥?」那个不爱她儿子却又动手殴打他的差劲男人!?
愣了愣,时文桀显然因为被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称呼桀哥而感到怪异,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那是清晏的叫法。」他纠正着。很怀疑小猫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她脸上有着惊讶、愤怒与……厌恶?
「你滚出去!」她不顾形象的大吼咆啸。这打了她宝贝儿子的男人为什么有脸来见她?
再次因为来人的举动怔忡,时文桀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是哪得罪了她,竟然初次见面就沦落到被撵出去的命运?
「是不是哪有误会?」她脸上的表情越看越诡异,那不是正常人看陌生人的神情,而是恨之入骨的仇视。
「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他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打他!你给我滚!」她不要他爱得连尊严都不要,如此恶劣的男人,不爱也罢!
打他?打谁?君清晏吗?
时文桀觉得自己脑袋差点转不过来,第一次认为自己的头脑不够灵光。
「我没有打清晏。」他不爱动粗的。被人挑衅是例外。
「你没打他,那他脸上的伤哪来的?」总不会莫名奇妙自己黑青吧?虽然眼前文质彬彬的男子看起来是斯文人,但那不代表社会上没有人面兽心的歹人。
沉思了会儿,时文桀的唇角微弯上扬。
看来,君清晏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为了怕自己母亲担心所以选择隐瞒事实。
但是,他呢?他该继续帮他圆谎吗?
内心挣扎、天人交战了许久,他微躬身表示歉意。
「很抱歉,是我疏忽了,才会让他在比赛受伤。」第一次说谎是为了自己的手足,没想到第二次竟会是为了个小鬼。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扯出烂到极点的谎言,更不懂自己想要替他隐藏真相的动机为何,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见到老跟在身后转的那个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比赛?」呆了呆,君母以怀疑的目光扫向眼前站得笔直的男人。
如果是因为正当理由而受了伤,为什么不敢告诉自己?
「是的,前几天我们公司为了促进主管阶级与其它员工的关系,特地举办了一场三队三斗牛赛,清晏就是那时候不小心受伤的。」为了加强「瞎话」的可信度,时文桀一瞬也不瞬瞅着带有半信半疑眼神的君母。「那次,我的手肘不小心挥到了他,真的很抱歉。」
「那他为什么不敢跟我说?」她又不会揍他,怕什么?他从小到大所犯的大错小错她都原谅了,又怎么会和他计较这点小事呢?她只会心疼他而已。
「大概是,怕妳担心吧。他很孝顺也很爱面子的。」前面那句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后面那句看法却是因人而异。
在他眼中,君清晏是个很有想法又脸皮薄的人,他虽然勇于认错,可是却也在某些地方有着执拗的硬脾气,跟他很像,是个择善固执的人。
想了许久,君母终于露出浅笑表示附议。
「你很了解他。」那是她宠了十七年的孩子,当然明白他的性情。
眼前的人,似乎也很了解他的脾气呀……
「不好意思,我刚刚失态了。」轻点头,她为了误会与莫名喝斥向他致歉。
「请别放在心上,您是他的母亲,关心他是一定的。」时文桀的神情因为她所散发出的母爱光辉而放柔许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那样恶劣的家庭背景下,君清晏还是那样单纯善良……
因为他有一个成功且爱他的好母亲。
某些方面来说,君清晏比他幸福。
他刚上小学时,他的父母就死于一场空难意外,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里,有他们所陪伴的比例仅仅只有四分之一,所以他一直对双亲健在的人怀有一种憧憬,因为纵使他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换不回爱他的父母。
仅仅一对,爱他远胜于自己的父母。
了解他心中缺憾的好友曾劝他早早结婚生子,用自己的爱去填补当初失去父母的那份遗憾,倾注所有的爱去灌溉、孕育自己的下一代;但是他明白,自幼没有父母庇护、没有父母陪伴的自己永远也当不了成功的父亲,因为他没有那样的模范供作参考,他只能从书上学习古人过时的父慈子孝与二十四孝,那样的理论永远都只是死板板刻印在书上的道理,无法真正让他融会贯通于现实。
也或许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人。
从小到大能不畏他冷冰冰脸孔与他交好的男女同学,大都是为了他的长相,除去外表不说,「时文桀」三个字似乎就不存在了,没有其它附加利益价值的他就是没有用的皮囊;也因此,他对人不感兴趣,更遑论去爱那些实际上不爱他的人。年纪越大他越相信没有纯粹只爱他整个人的人,他也不急,有没有人爱他不重要,他只在意那些个亲若手足的人在不在乎他。
如果真有什么人能扰乱他的思绪,大概只有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他们。虽然不禁有相同的血缘关系,但是因缘际会下,他们被同一个孤独的老人收养,并教育成人;由于从小一块儿闯祸挨骂受罚,他们有些彼此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却亲得像个大家族,所以某方面来说,他们就是他的一切,也是他这一辈子永远的宝物。
但是这样的和谐却被自己给亲手破坏了……
想到令自己悲痛万分却无能为力的过往,时文桀的脸上笼罩一层寒冰,眼底也多了抹晦暗。
「时先生。」第三次叫喊才唤回时文桀的理智,他一脸歉意看着办靠躺在床上的君母。
君母挥手示意他别放在心上。
那一瞬间,她看见他脸上有着懊悔、痛苦与说不出的悲凄,那样无助又彷徨的神情连与他初次见面的自己见了都要不舍,更何况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小晏?
他爱他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许,她的宝贝儿子也看见眼前看似高大挺拔的人心中的脆弱了吧。
身为母亲,或许她无法拘束自己孩子的性向,但她总有一份私心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她希望眼前的男人能让自己的孩子得到他所渴望的。
或许是他们两人的幸福。
「时先生,或许一直承蒙你帮助的我已经没有立场再多说些什么,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小晏,这是一个母亲的愿望。」对于一直伸出援手、本该是陌路的陌生人来说,时文桀做得够多了,她实在不该再要求些什么。但是她希望她的小晏能过得无虑,就算那是她的奢望也罢,她希望眼前的男人可以骗她、让她心安。
沉默了一阵,时文桀以醇厚的嗓音淡问着:
「他来跟妳……告状吗?」
他应该没做什么事能让小鬼来这一状告上他娘亲吧?一开始时他对双氧水的误会也早已澄清,应该没有可以再被抹黑的地方了啊?
难道说……那个小心眼的人是为了自己不让他打电玩到深夜、看电视到凌晨,所以来告状了?
扬眉,他多了抹冷凝。
「我不以为我叫他早点回房休息是错误的;虽然说早上九点才上班,但是抱着电视游乐器玩到天亮也很伤身吧?现在他还年轻,感觉不出来身体内脏机能在衰竭,但是等到年老体衰时,他就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熬夜。我不觉得我所做的事情是过分管束。」自觉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君清晏好,理直气壮下所说出的话竟是那般冗长的解释与说明。
君母怔忡,纳闷的看着眼前似乎有些愠恼的人。
「小晏没来跟我告状,我也没说你管教太严苛……」想了想,她脸上露出深刻的笑纹。「我儿子以后要继续麻烦你了。」要是她的腰能动,她一定对他鞠躬,九十度。
其实这男人远比她所想的要关心她儿子吧?看来是她多虑了,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某些东西已经悄悄滋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