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死魂渐渐走进他,越近,越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眼角、唇角、鼻孔,裂开,淌出血来。他们真正成了死魂,走
近他。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
此刻,摊在那里的桌布,其图案,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花园,和一滴早已渗入丝帛的鲜血。
其四 白玉
1
深夜,没有月亮。大雾伴着尘埃,风吹过面颜,袭来的尽是沙土,土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巨大的蓟,茂密如猛虎一般,在土路两旁滋生着,上面也染了血。他寻着血迹,在大片大片的蓟叶丛中穿行,不时弯下
腰,神情紧张。
在哪里呢?这里也没有吗?
他在这一片茂密的植物中寻找,但没有寻到丢了的东西。他并不放弃,穿过植物群,前面就是人家,但没有人。一叠叠
的尽是死尸。他翻找着尸体,一个个地翻找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剥落的皮肉向外翻着,露出森森白骨。
......还是没有?
......那家伙实在太过分了!这次一定要了结......
想着,他直起了身体。一片片数不清的尸体......只有一棵参天的树,诡异地摇曳着身姿。他望着,视线移向了无边无
际的天空。黑夜,此刻在他面前呈现出另一个世界。
2
说起来,命运真是无常!有时的身不由己,就好像冥冥之中一双无形之手在操控,自己于不知一切的情况下成了提线木
偶。
就拿北京建城之始来讲吧。周武王十一年,王从孟津出发,讨伐纣王,取得了胜利。纣王跑到鹿台上 “自焚而死”。
于是武王分封诸侯王,将召公奭封于燕,尧帝后裔封于蓟。后来二者合二为一,统一成燕。燕开始了城池建设。也许从
那时代起,幽燕之地就已经注定了它将来的命运吧?
当然,民国有段日子,它暂时放下了首善之都的重担。而这一系列故事的背景,就是它更名为北平之时。
以下我要叙述的另一个故事之契机,则是无意间得到的一本笔记。它正是北平时代的遗物。其作者大概就是故事中的某
人吧?笔记上的故事都是用第三人称写的,就是在有必要提及作者的地方,它也只用了“我”,作者始终没有说出自己
的真实姓名。当然,我也不能知道他是谁了。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我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写这本笔记,
就猜想:也许只是记述故事吧?毕竟那上面的东西太过离奇,算不上真正的历史。而它上面记叙的万事斋,许是我孤陋
寡闻,与古董有关的店铺,我只认得荣宝斋。之后,我查阅了不少资料,也未能找到万事斋的身影。
不过,我想,它一定存在过,说不定,它还在而今的幽燕之地某个角落里呼吸呢!
竹林,一片翠绿,雨后更弥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竹叶还滴着水,那一小滴雨露,从叶面滑至叶端,倏地落下,溅到地
上,飞起无数水花,宛若坠到地上的白玉,晶晶莹莹,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无数水滴,争先恐后地落下,滴滴答答,噼
噼啪啪,就好像箜篌在低声吟唱。
竹子们植根的土地也是软的,然而却很有弹性,一脚踏在上面,会出现一个浅浅的印记,但决不会松软地陷下去。
虽然雨已住,但杨吉日还是撑着油纸伞。水滴时而落在伞面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他正要穿过这一片竹林。至于他从何
处来,吉日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身着皂青缎长袍,直且高挺的的鼻梁上架有一副眼镜,只是工艺精良的近视镜。他容貌
俊美,由内至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叫人望而倾心。他撑着的那把素白纸伞,在一片翠绿中格外显眼。吉日不
过二十岁,他的年龄与这片竹林正相称。
他迈步走着,神情优雅异常。
那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从杨吉日记事起,他就发现自己可以看到不可思议的的东西,但绝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
不可思议,而是可以看见思想之类的不可思议。他能很清楚地知道路边的花朵感觉冷了,或是突然从身边跑过的一只狗
肚子饿了,或者水里的鱼说好美啊......他解读思想不像人们想的,只是简单地读了心中产生的语言或文字,而是一种
感觉,比如疼痛或者温暖,有时候,这种感觉更像是水上的波纹,从彼方传至彼方。然而这一力量也只限于人类之外的
东西。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呢?他也想知道,但事实上,他无从得知。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就已注定了孤身一人。他更不知
道自己是否真的姓杨,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的名字。只是有人如此称呼自己,他便顺其自然了。而这些问题,他也从来
不深入思考。只是有一点:他混沌的生命前方好像有什么在放射光芒,他每每快步地接近那东西,想要看清楚时,却如
何也追赶不上。但那发光体好像有着思想,他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却又不甚清晰。
那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他唯一深入思考过的问题。而这种感觉,现在越发强烈了。他可以清楚地知道,于他生命里发光
的东西此刻就在这片竹林里。
果然,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正闪烁着光芒,那是一根竹子的竹节在发光。隐隐地,七彩的光芒。
那是......他快步走了上去。在竹子里面吗?他懊悔没带把小刀。突然间,那个竹节竟自己从竹子上跳了出来,吉日丢
开雨伞,双手接住了它。竹节此时就像蛋壳一样慢慢裂开了。里面的东西缓缓呈现在他眼前。
是这个吗?吉日感到吃惊,他情不自禁地将那东西从裂开的竹节里取出,仔细端详着。他手里的东西正射出七彩炫目的
光芒。
3
会找来的吧,那个人......她手里摸索着某样东西,想道,红唇微启,露出了笑容。
事情之起因,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一个夜晚。
月光明朗,茂密的花草丛中点缀着颗颗露珠。每一滴露水都映着一个月亮的影子,光灿灿的。飞舞着的萤火虫时而停留
其上,它的光芒与露珠的交相辉映,叫人分不清哪一个是小虫,哪一个是月之泪。
周围静寂非常,连夜晚也跟着睡去了。前方一片蓟叶,正开出蓝紫色的花,再前面是树林,树林过去就是村庄,奚落着
几间房子。但站在这片花草丛中,是看不到前方的村落的。
他神色清爽,悠然地迈着步子。
真是个偏偏公子呢!女子隐身在黑暗中,一眼望见了那个人。其实,她也只是路过这里,见前方有人,才躲藏起来,却
正好看见了眼前一幕。那人身着皂青色绸缎长衫,举止优雅,行走间,草端的露水微微洇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并不在意
,也只是露出淡淡一笑,不觉间,只听他念道:
“青光翩翩舞,紫草露重重。衣香移将去,芳菲馨更浓。”
必须得想个法子跟这人说上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琢磨着,她从黑暗处现身,口中念道:
“纵知深夜花更好,切莫手触芳菲丛。”女子抬起胳膊,用袖遮住了自己的脸,“敢问这位公子,也是深夜赶路?”她
已知晓对方是谁,却要装作全不知情,只是为了能跟对方说几句话而已。
他微微点了点头。
见对方没有任何举动,女子才放下心来,说:“深夜赶路实在可怕,奴欲与公子同行,不知可否?”
“姑娘托付,却不知去往何处?”他已看穿女子的身份,却还装作不知情,只是为了试探女子到底耍什么把戏。
“前面不远一家小店铺,便是奴家所在了。”女子抬起右手指了指村庄的方向,依旧用左边的袖子遮住脸。
月色幽静,前方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两个人缓步走着,都不说话。女子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心里忐忑着。但她又能够断定,虽然对方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而
决猜不透她的心。只为这一点,她多少有些难过。
月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穿过一片林子,有一条溪水,水浅得可怜,却缓缓流着,溪水对面一棵参天杨树。
“过了桥,便到了。”女子突然开口,又伸手指了指那棵树的方向,“奴家就在那里。”
他顺着看过去,杨树下隐隐有房屋。
女子始终没有任何举动,他心上觉得奇怪。
“深夜行路多有不便,奴无以答谢,公子且在寒舍住一晚再走吧?”女子还是掩着面,身子似有疲惫地依靠在自家半敞
开的门上。
“不必麻烦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举动,他也不想惹上麻烦,说着,转身便走。
“公子!”
听见呼唤,他停住了脚步。
“却不知公子姓名?”
微微一阵风吹过,杨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落了下来,停在他脚边。
“在下姓杨......”,他回答,再次迈开脚步,渐渐融进了黑夜。
待看不到那背影,女子才缓缓放下胳膊,露出了面孔,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而后,她轻轻挥一挥袖子,杨树
下的房屋便消失了。
周围一片漆黑,各处都没有点灯,他徘徊着。这一片黑暗与他相称,有着说不出的协调。但他的肤色却是白净的。
......那个女子是白狐化身。恐怕她已知道我的身份。他想,既然如此,她怎么还有胆量接近我?他始终不能看透白狐
的心思,以至那个时候女子就藏在他身边某处,也没能察觉。为此,他也很是吃惊。突然,他感到哪里不对劲。于是伸
手摸向了自己的腰间,是系在那里的一只白玉佩饰不见了。
......是她偷的?!难道她只是为了偷这个才接近我?!他先是一惊,而后叹了口气,想: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东西......
然而,正是他这一种姑息似的温柔,叫事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4
此刻,被他捧在手掌中的,是一块羊脂白玉。它正散发着微微光芒,是美丽夺目的七色霞光。
白玉长有一寸,四面上镌刻有铭文,为: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
刚瘅,莫我敢当。
白玉内部有一股鲜红的液体在流动,但它确实是白玉,摸在手中,光滑温润,没有冰冷油腻之感。
“这是......”吉日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就是在他生命前方发光的东西。
现在,他把它攥到了手里。
是谁藏到这儿的?他又仔细看了看那只竹子,竹节掉落的地方,竹子又生长上了,仿佛掉落的那一节与它无关似的。
是怎么把玉塞到这里面的?吉日伸手摸了摸那棵竹子,上面并没有割伤的痕迹。他皱着眉头,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稚嫩。
“......那个地方,有人知道一切吗?”吉日似是看到了白玉的心,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拾起地上的雨伞,将白玉揣到怀里,继续上路了。
5
四周漆黑,只有头顶的方向隐隐有灯光射入,但还是不足以照明。于是,周围点燃了数不尽的纸灯。灯笼都是白色的。
他表情有点恐怖吓人,手里死攥着一张纸,像要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到这张纸上似的,这纸被他攥得褶皱不堪。
纸上写着:请您独自前来,笔记定当奉还。姬夫人上。
姬夫人就是白狐。这一次,她竟胆大到只身潜入他的府邸,偷取东西。也许是白狐法力高强吧?竟没有一个发现她,他
也不例外。
已经第三次了......是不是该教训她一下?他想。
第一次,白狐在那个月夜偷走了玉佩。隔了许多日子,第二次,白狐来到他住所门前,偷了悬挂于门楣之上的牌匾,依
旧留下了字条。牌匾丢失万万不可,他依照字条上的要求,亲自登门,索回了它。又过了一段日子,第三次,也就是这
一回,白狐拿走了一本重要的笔记。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东西,好像还没有写完。
这本笔记关系重大,必须把它拿回来才行。上次匾额丢失,已经搞得府里上下大乱,这一回,趁事情还没被发现,须尽
快解决掉才好!他如此打算,依照字条上的要求,又一次去了白狐的住所。
白狐的住所是一家店铺,上面挂有一块旧了的招牌。借着月光,他认出了上面的字体,是模仿上回被她偷去的那块匾额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但招牌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看了看,不以为然。前面铺子的门已经上了锁,他绕到后面,从
第一次到这里时见过的后门进入。门前那棵杨树还在,只是更加粗大,他看也不看一眼。
白狐就站在院子里等他,她依旧以袖掩面。事实上,他从没见过她的真面目,至于她为什么总是遮住脸孔,他从没想过
,也不想知道。
白狐并不多说什么,将笔记交到他手上:“公子可知奴所作为何?”她低声问了一句。
白狐从他那里偷完东西,又总是很爽快地还回来,没有任何条件,只是要求他一个人亲自来取。她肯把东西还回来就好
,至于其中的理由,他也不想知道。拿到笔记,他就要离开。虽然他很想让姬夫人长些教训,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那隐隐的温柔,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请等一等!”掩着面的女子突然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面对女子。
“......好无情啊......”女子小声念了一句。
他似是没有听到,终于未说一字,离开了。
“好无情啊......”她放下袖子,露出了悲伤的面孔,不住地摇头叹息着。你几时才能明白奴的心意呢......
这时,月亮撇下一道清光。
许多日子过去了,连他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总之是段很漫长的日子。他几乎已经忘了世间还有一位姬夫人。
6
吉日要去的地方,位于现在已消亡的一条胡同里。他手里拿着一把素白的纸伞。不过,在出了竹林之后,他就将伞收起
来了,那上面的水迹也已被风吹干。此刻,天空晴朗,一丝微风,夹杂着些许水气。
房子的一面临街,它剩下的部分则完全隐进了胡同里。吉日从临街的一面经过,正看见那上面悬挂的招牌,有些旧了,
但最近它好像被漆新过,于太阳下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万事斋......吉日在心里默念了上面的字。这房子原来是间店铺。但此刻,店面的大门正紧闭着。吉日步入胡同,来到
与之相应的后门处。紧贴墙根的地方,有棵树。不知是被谁砍断的,还是自然死亡,它只剩下一半,已成了硬如磐石的
烂柯,但断面上的年轮还清晰可见,一圈套着一圈,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吉日注意到,它是一棵杨树,不由得皱了皱
眉毛。烂柯旁边的后门半掩着,他推开进去了。里面是北平标准的两进四合院,最前边临街的一进作了店铺使用,后面
大概用来居住。院子里隐隐飘散着油漆味。吉日猜想这院落是最近才翻建的。灰瓦房屋,种着四季花草......
吉日来这里的途中就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现在见了眼前的景象,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白玉也好,万事斋这三个字也好,就连那棵烂了的树桩,他都觉得十分熟悉,但又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与它们之间的姻缘
。
他就好像失去记忆一般,冥冥之中凭借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来到这里,并且无论如何也要赶来这里。他唯一记得的是,
这里似乎有个人一直在等他。然而那人是谁,他并不知道,也或许是他不记得了。
吉日看见有间屋子正敞着门,进门处果然有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吉日,坐在一张藤椅里面,好像是睡着了,他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