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谁叫我上回规规矩矩地从前堂进来,您那伙计,又把我撵出去了哪!我跟您说,这一回不比上回,是城西的
谢姑娘、城东的唐姑娘、城南的萧姑娘,城北的华姑娘,还有还有......”
柔木马上就明白了原委,他用那一对猫儿眼翻了翻友人,就要离开。
吉日敏捷地扯住他,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你此时要是走了,我即刻就选个姑娘成亲,再叫她也给你说门亲事。”
啊!这家伙简直是......柔木狠狠瞪了友人一眼,不由咬住嘴唇,又坐回了原处。
看你这回怎么解决呦!这家伙简直是可恶呢!
这时候,吉日的背影正好跃入了他的视野。
第十 石之心
1
上承蒙昧,下辟开化,上古与中古的神魔鬼怪还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而前所未有的新鲜科学亦未完全普及开来,民国
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时代,正因如此,只要稍不留神,潜伏了千百年的鬼怪就会悄悄现身,吓得人魂飞魄散。
“冰儿镇的凉嘞雪花落,好喝凉的你尝尝口道,让你喝来你就喝,熟水白糖桂花多!”卖雪花落的小贩吆喝着。那声音
婉转得犹如天上歌声,扯破了燥热,直叫人怀疑这小贩是个祛暑耐热的魔法使。
叫卖声渐近渐远,悠扬地跃入青色的院墙,传进了房里。
墙上的自鸣钟才敲响了晌午的时辰。这时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柔木坐在凉凉的藤椅里,热得吃不下饭。他身着
湖蓝绸长衫,领口处敞着两颗扣子未系。他虽然觉得天气闷热,然而面上却不见一滴汗水。他右眼皮轻轻跳了两下,于
是他伸出手来,习惯性地按了按,又继续他的事情了。他正在细细品味着“冰碗”。这是一种夏天应季的小吃,是将新
鲜的白藕片儿、鲜菱角肉、莲子放在碗内,再加上冰块、白糖镇治而成,莫说吃上一口,就是单单瞧上一眼,也足够叫
人凉快的了。
柔木吃过后,才抬起头来,朝对面友人望了过去:“吉日啊。”他好奇地开口,“你一点儿也不热吗?”
吉日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他淡定地坐在那里,衣着整齐,神情悠闲地轻轻摇着折扇。
见对方没有开口,柔木才又问道:“对了,那件事怎么样了?”
“哪件事?”吉日明明知道对方的心思,却还要故意问,他分明是在调侃对方。
“就是那件事呦!”柔木翻了翻眼睛,表示对友人的不满,“有没有新的传言?”
“啊,那件事啊,还是那个样子。”
他们说的事情,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怪事,然而这件怪事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顺天府衙门,小经厂附近,原有一户姓胡的人家。胡家掌柜,人都称他胡二老爷,但他的真实姓名已无从考证了。不过
,胡二老爷的胞弟,却留下了名字,且至今还常常被老辈子人提起。
胡二老爷的胞弟,叫胡云。他的名字之所以会传至今日,是因为那桩怪事正发生在他身上。
那时候,胡云还是个上新式学堂的年轻学生。
半月前,胡云受兄长,也就是胡二老爷的托付,与一位小姐成亲了。就在成亲当晚,他莫名地失踪了。第二天清早,他
新过门的太太哭哭啼啼,对询问此事的人们说明了原委。
成亲当晚,胡云吃醉了酒,回到新房倒头便睡。
后半夜,微微一阵声响,新娘子从睡梦中转醒。她隐隐地看到,有什么东西慢慢爬上了床。起初,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
梦,没太在意,可于黑暗中看清那东西时,她居然吓得叫不出声来。爬上床的,竟是一只惨白的手,那只手是从床的地
下探出来的。手一把抓住了胡云的脚踝,就那么拖着。胡云不知给它拖到何处去了。当时,胡云醉得不省人事,睡得亦
是很死。新娘更吓得不敢说话,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到了天亮。天亮以后,她才敢出声,喊进人来,然而胡云早就不见了
。
“哎,吉日。”柔木坐在藤椅里,随手翻着自己清早才写好的笔记,“这件事还真是稀奇。你说,他被拖到哪里去了呢
?”
吉日淡淡笑了笑,他依旧轻轻摇着纸扇,面上不见一滴汗水。他的视线游移到窗外。桃花虽然过了季,但枝头尚有零星
迟开的花,窗沿下的竹子青翠可爱,牡丹结着硕大的蕾,有的已半吐芳蕊。
“谁知道。”吉日说。他停顿片刻,望向友人,微微一蹙眉头,道“你对他还真是上心。”说着的时候,那神态中分明
流露出玩笑的味道,然而这话的真实用意却叫人捉摸不透。
柔木不由红了脸,知道心思早被对方窥去,他咬了咬唇,才道:“说起来,我还见过胡云。”
吉日闻言,不禁微微一笑。
2
蜷缩成一团的云,突然舒展开来,大片大片地向西移动,露出了钻石蓝的夜空。圆月乍现,撇下一道银白色的光,正好
罩在那人身上,但那人并未注意到,依旧望着黑暗的角落。
夜很深,且静得出奇,连虫鸣声也没有,房里更是没有灯。
“唉!”那人叹了一声,很轻的叹息,浅浅的音尾在空气里震荡,“全都是唬人的玩意儿!”那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什么情啊、义啊、恩啊,无非是别人骗你利用你的借口!那人叹息着,感怀于人世之无情,不由得翻了个身,无意间正
瞥见外面的月光。
月光澄净,淡淡的光,如白玉一般纯净透明。
那人心上一动,只觉得圆月如此美妙。月亮微弱的光芒,仿佛扫去了黑暗,叫人不再害怕。
美妙的月......那人心想,美妙的月,就好像一个人......
好像那个人......只有他,只有他......想着,那人心上模糊起来。记得应该是在今年正月十五......
3
上元节。
不见月色与星光的天,灰暗且清冷。街上悬着串串花灯,个个鬼魅一般,弥散出悠悠的光。形形色色的声音混杂一处,
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行人似乎也没有看灯的闲情,他们眼中藏着隐隐的不安,却依旧笑着。无心无思的小孩儿们还穿
着花棉袄,天真地奔跑。
听人说,在上元节这天,对灯许下愿望,愿望便可得以实现。
柔木独自在街上走着,觉得有点冷,于是扯紧了棉袍领子。他独自一个人在街上看灯。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还有趣得很
,至少不似这样寒冷 。今年还真是不寻常啊!明明已是春天,却还冷得怕人!他正想着,不自觉地抬头,正撞见了黑
洞洞的天。哎!那家伙这时候还在铺子里吗?他突然想到了吉日。近尘也离开快三个月了吧?这么动荡,会去了哪里呢
?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一格一格地跳跃着,好像西洋镜一般,在他脑子里出现,又消散了影像。
......就连风影也不见了啊。
柔木并不知道风影就是近尘。
风影是几时消失不见的?就连那时候的北平人也说不清。只是有一天醒来,才发现曾经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已经淡出
了平常的生活。
偶尔窜入天际的火焰,于空中爆炸开来,夜空映衬下,竟苍白异常;人们的表情似也有些木讷,这倒叫柔木想起了鬼市
上的面具;彩楼、烧珠料的灯、夹画堆墨丝的灯、五色纱的灯、明角灯、纸灯、麦秸灯、通草灯、百花灯、走马
灯......忽闪忽闪的光,夹杂着朦朦胧胧的白烟,叫人觉得置身梦境,各式各样的杂耍、通宵的演奏、太平鼓......其
实热闹得很,然而不见月亮,心上总是寂寞,终于叫人不快。记得吉日去年这时候对柔木说:“有些人就是连上元节也
是不能够回家的。”
是谁这么可怜呢?大概是为战争所困的人们吧?柔木不禁皱了皱眉,然而又想:世上之事本就不能圆满,也就不可强求
什么了。柔木叹了一声,便转身往回走。他右眼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事情发生,却又不知是什么。他想出门走走,以便
忘掉那一种忐忑,不料正撞见黑漆漆的天,心上竟越发感伤了。
“筋道嘞!滑透嘞!桂花味儿的什锦馅儿的元宵啊!”清亮的货声,从那边胡同口传了过来。
这么晚了还有元宵卖么?柔木觉得稀奇。此刻,已过了丑时。他随便走过去,吃了碗桂花馅儿的。
就在他才准备上路的时候,从天上飘下了轻盈细小的白雪。但他没有在意,就穿进那条胡同,继续赶路了。白蒙蒙热腾
腾的元宵蒸气,被风吹进了胡同,雾一般弥散开来。
雪一下子变大了,落在柔木的外套上、棉袍上、鞋面上、头发上,和睫毛上。睫毛上的雪又被吹到他脸上,触到他的体
温,一下子融化了,就好像泪水一样,从他眼角滑落。流泪也是这样子的吧?他想。他没有泪水,所以不知它的滋味。
他有点好奇,于是停下脚步,将那一滴伪装成眼泪的雪水沾到指尖,又触上了舌头。一丝凉,没有什么味道。他不由皱
了皱眉头,那表情竟有几分天真烂漫。
雪还无止无休地下着,柔木隐隐望见前方有个雪白的东西。他快步上前,原来那竟是蒙古王府门前一对汉白玉的石狮子
。
“就在这时候啊,胡云他正好从对面走过来。”柔木说道,他将翻看着的笔记摊到书桌上。他正向吉日讲述今年上元节
遇到胡云的事。
吉日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手里轻摇折扇,没有什么表情。
上元节。
柔木走上前,发现那原来是蒙古王府前的一对石狮子。
雪轻轻飘飘,旋转着落下来,覆盖了灰白的地面,灰黑的瓦片,和黑洞洞的天,还有眼前的狮子。这时候,柔木注意到
,似有水一样的东西从石狮子眼里流了下来。其实,那不过是一滴融了的雪水。你也觉得冷吗?他想着,便脱下自己的
外套,将其披上了石狮子的身。
这所有一切,正被对面走来的陌生人瞧见,但柔木未注意到对方的存在,直至对方走进,他才吓了一跳。
“这里有两只石狮子,你的外套只怕不够用。”陌生人说着,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另一只狮子围上了。
“你好,我叫胡云,就住小经厂那边。”胡云正穿了一身学生装,脸上还未脱去稚气。他微微笑着,伸出了右手。
柔木到被的举动吓了一跳,心中诧异:真是个傻子!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他想:只是没有月光,仅仅是下雪,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感了? 他什么也没说,便身离开了。
“喂!请等一等!”
柔木听见了喊声,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他只是扯紧了棉袍的领子,匆匆走了。
渐渐地,胡云的声音,以及一切声音,被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掩盖。晶莹的白雪,与各式各样的灯火相互映托,形成
了奇妙的景象。
“听你说他的模样,倒叫我想起来了。”待友人说完,吉日才开口,“他是不是四月买清水杏儿,没付钱的那个学生?
”
“就是他呦。”
“不过,柔木......”吉日突然皱紧了眉头,他的视线透过镜片,停留在院子里的某处。
“什么事?”
“不,没什么......”
4
那个人辗转无眠,望着窗外的月亮,有一点点痴。
记得应该是今年正月十五,因为是阴天,所以天色早就变黑了。胡云觉得在家实在无聊,就出门到街上看花灯。胡云走
了很长的路,时间也过了许久。街上虽然很热闹,但寒冷却一丝一毫也不见退去。胡云走得有些累了,掏出怀表来,就
着花灯的亮光,瞧了瞧,原来已经深夜。胡云觉得太晚了,打算回家去,于是抄了条近路。天上突然飘起雪花,雪越来
越大,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这胡同很长,仿佛总也走不到尽头,胡云就在胡同里走着,透过混杂在空气里那五彩斑斓
的灯光,胡云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胡同另一头,隐隐有白雾吹散进来,那雾气好像是暖的,在彩灯照耀下仿佛是薄薄的祥云,如梦似幻。雾吹散进来,彩
色雾气里渐渐走出一个人,是个白净且美好的少年。
然而少年并没有再走过来,他突然停下步子,用手指触上了自己的脸颊,之后又触上了舌头。他在做什么?胡云也好奇
地停下脚步,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好像是害怕惊飞了小鸟,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对方。
少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胡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蒙古王府门前的一对汉白玉石狮子。他渐渐走近,胡云也
看得清楚,不由秉住了气息。此刻,叫胡云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少年竟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其披到了石狮子身上。
那不过是块石头,怎么可能会冷?胡云觉得好笑,然而又在心里叹道:他可真是难得的好人!胡云这么想着,不自觉地
走了过去。虽然知道石头不会有心,可胡云还是解下了自己的围巾:“这里有两只石狮子,你的外套只怕不够用。”胡
云说着,便用围巾裹紧了另一只狮子。
胡云为什么要这般呢?那个人琢磨着,依旧望着头上的圆月,大概也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吧?
“你好,我叫胡云,就住小经厂那边。”胡云本来也想问问对方的姓名,但对方却什么也没说,匆匆走了。胡云打算叫
住他,可他不曾停下。胡云亦没有追赶。胡云只是好奇,石头怎么会冷呢?胡云一个人站在那里,琢磨着,望了望那头
石狮。突然,晶莹的雪落进了石狮子的眼里,又化成水流下来,看上去,竟与人的泪水一模一样。胡云暗暗吃了一惊。
一大片细碎的云,从西边游移过来,忽然间便遮去了月色。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只要趁着夜色,没人能认出我。那人似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来。
......我还记得,他家应该是在......
那还是今年四月发生的一件事。
5
四月。
大批黄熟的杏儿还未上市,这时的杏儿还不算成熟,皆是青色的,也酸得很,需得沾着蜜吃。那酸中带甜的味道,简直
一辈子都忘不了。
柔木跟吉日才走进胡同,就听见了争吵声。
早晨,柔木被吉日叫去广和楼看戏。他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因为会忆起万宁桥上发生过的事。为什么会对这事耿耿于怀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再次走到桥上的时候,他竟对那件事释怀了。
简直是奇妙。这一点连柔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两个争吵的人,正挡在柔木家门口。柔木和吉日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子,不过是个买杏儿的年轻学生一时忘了带钱,他打
算把杏儿退还小贩,奈何他已吃了两个,小贩又是不依,两个就这么吵起来了。
柔木认出那学生正是胡云,他特别忌讳别人在自己家门口吵架,况且还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替胡云付了钱。胡云
似也认出了他,想要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柔木亦未多说什么,与友人进去,就把门关上了。
深夜,炎热稍稍消散了些,却还是热得难耐。没有风,月亮比蜡烛还亮,月光透过纱窗射进屋里,细小的虫儿在纱窗底
下荧荧地飞着。外面很安静。柔木因为燥热总不能进入梦境深处,他在浅梦边缘徘徊着,右眼皮时而跳动几下,这更叫
他心上烦躁。
已经数月了,从正月开始,他的右眼皮就经常跳动,为此,他也越发被噩梦困扰,然而,他终究不知这会应验到什么事
情上。他没有告诉吉日,即便如此,恐怕吉日也已知晓了。
“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