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谭——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8-07

比如吴佑,觉得吉日为人沉着,好像特别周谨温厚,而在柔木看来,他这一位友人,虽然人之心不能看穿,但于事事,

似乎都能揣摩明白,可常人若想揣透他的心思,除非能够看穿人心,否则实在困难。

柔木几次有想要问一问他内心的念头,但终于没有开口。即便如此,想必吉日也早就知道了吧?

4

夜很静,硕大的圆月好像一只金色的盘子,突然从云中现身。云在风的作用下,奔腾的马群一般,飞快地移动。

院子里的白玉兰树,已经开出了新鲜的花。一片一片的花瓣,好像薄而洁白的玉片,在月光下呈现出微微透明的色泽。

白玉兰清淡怡人的香味,弥散了整个院子。

吉日正在房中熟睡。隐隐地,他听到些微声响,那是有人从外面拨门。他微微睁开眼,黑暗中只见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吉日并不做声,他轻闭双目,佯装睡去。

人影似是确认主人是否睡着,敛起呼吸,停了片刻,见房中主人并无声响,才迅速地动作起来。

吉日闭着眼,听到微微响动。他知道,对方取走了房中某样东西。他不禁暗暗一笑,心想:看来这个贼偷盗的功夫还未

到家!确定对方正转身离开之际,他轻轻跟到了人影背后,拍一拍对方的肩,笑道:“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啊?”

吉日注意到,被取走的,正是白天那老太太送他的宝剑。

那人身着夜行衣,蒙着面,被人拍上肩膀,不由一颤,却不曾回头。

那人只在不提防间,突然宝剑出鞘,朝吉日刺来。趁吉日躲闪之际,那人跃入院中,准备离去。吉日也跟了上来,那人

见状,朝吉日又是一剑。

吉日微微侧身,只伸出他两只修长的手指,便轻巧地夹住了剑锋。那人大吃一惊,欲抽回宝剑,怎奈剑锋被两指夹住,

竟纹丝不动。

那人额角渗出了汗水,弃下剑,飞身上前就是一掌。此刻,剑已在吉日手中。他将剑反手握于背后,并不挥动,只朝后

撤去一步,便躲过了。

吉日从梦中醒来,不曾戴着眼镜,他手上的剑光与天上的月光相互掩映,熠熠生辉,而这些光芒,却又好像被吉日眼中

茫茫无际的黑暗给吸了进去。他唇边依旧含有笑意。

两人交手片刻,那人跟进的一瞬,吉日看清了对方的眉眼,他不由心上一惊,然而并不流露于面上。这时候,一片白玉

兰花瓣飘落,吉日用剑晃了一招。那人不及反应,却不知几时,蒙面的黑布已被吉日扯下。

那人露出面孔,心上惊慌,知道不是敌手,便提着剑鞘飞身离去了。

吉日没有追赶,他反手握剑,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不由皱紧了眉头。

此时,一片薄云遮去了月色。

刚刚那人的面孔,正是柔木。

5

“啊,那个啊。”吉日起身,从墙上取下了剑,“说起来,这把剑还有个妙处。”

“是什么妙处呢?”柔木将剑抽出来仔细看了看,又重新收好,还给了吉日。

吉日偷换了问题,然而柔木并未察觉,就这么被友人牵着鼻子走了。

吉日的秘密,柔木只知道他以前是阴曹地府的主人,至于其他,就好像雾一样,叫人摸不透,更看不明。

还记得是前年阴历六月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位爷拿着祖传的田黄印章到万事斋换了个假青花瓷瓶,过了几日,这位爷大

约知道青花瓷瓶儿是假的了,又跑到店里闹事,说什么都要换回去。看官,你想一想,天底下做古董买卖的,有哪一条

规矩是出手的货再兑回来的?又不是穿鞋裁衣,不合适了可调换!吉日不愿意--其实,他也实在坑人,明知自己的瓷瓶

是假,还与人家换了,白白占了别人多大的便宜。不过,话又说回来,做买卖的有哪一个是做赔本儿生意呢?且说那位

闹事的爷,他哪里肯依,便生出一条毒计,暗地里算计了吉日的朋友,也就是柔木。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他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误入别人的陷阱。他的报应正被吉日料到。吉日想借窦娥之手将其除之,结果不知为何,改

了主意,不仅用稀世的乾隆古月轩鼻烟壶抵了那枚田黄印,且放过了那人。吉日到底是为什么而改变了初衷呢?他自己

说,是柔木坏了他的计划。但他带着如此珍贵的鼻烟壶去看对方受死,未免情理不通。也许他早就打算放过那个人了。

然而吉日却叫可怜可叹的窦娥妄散芳魂,柔木也为此怨他无情。但细细想来,倘叫她存于世间,恐怕人们又要受她诅咒

。虽然世人常常犯错不免可惜,但若真肃清了世界,岂不没了味道?照此看来,人情味儿到可抵消一切罪过了吧?

“这把剑钢口极好。”吉日说着,将剑抽了出来,“可以击出铮铮琴声。”说着的时候,宝剑刚好出鞘,剑峰震荡起空

气,一阵微微的虎啸龙吟。

铮铮。

吉日用他修长的手指轻弹剑身。那薄薄的剑身便轻轻颤动,发出了古琴一样的低吟。

从屋子里,透过薄薄的纱窗,可以望见院子里的白玉兰。白玉兰的花瓣,随着宝剑的低吟,纷纷飘落。

铮铮。

又是两声。吉日按剑而歌,只听他唱的是:

思美人之娥眉兮,咏叹乎增伤。心之忧忧兮,斯言谁陈?言不可遂兮,揽涕而伫眙。芳灵返兮,遥遥乎无期。情之孑孑

兮,唯秋风与动容!

铮铮。

铮铮。

白玉兰花瓣随歌而舞动,旋转着落到地上,亲吻它地上的影子。

就在这时,从外面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

哎!是谁呢?柔木觉得很是扫兴。

吉日亦将剑收回了鞘中。

外面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6

第二日早晨,吉日去了柔木的住所。他满脸阴郁,看起来十分可怕。

柔木处的院门大敞。吉日快步进来,发现友人并不在房面。他又四下看了看,剑鞘也不在。

柔木虽然不喜欢紧锁门户,却也不会将家门大开。吉日心知不妙,又匆匆返回了万事斋。

果然,万事斋的伙计告诉吉日,他那位要好的朋友刚刚来过,此时去了后院--这位要好的朋友,指得正是柔木。

恐怕他是绕道过来的。吉日回想起路上没有遇见对方。他于是快步向后院赶来,正撞见柔木准备离开,他手里提着那口

宝剑,见到吉日,突然抽出剑刺了过来。

吉日没有躲闪,剑就那么刺进了他的左肩。血一下子沁透衣衫,涌了出来。

柔木大吃一惊,又将剑抽了出来。而吉日伤口的血涌的亦发汹涌了。

半月前的清明。

丫头陪着小姐去上坟。明明出门时天还晴得很,谁知回来路上突然变了天。她跟丫头就躲到柳树下避雨。原本只是丫头

闲来无事,说得一句解闷儿的话,却叫小姐瞧见了那个美少俊。

呀!莫不是天公作美,让我遇见了这样的少俊!小姐不由春心浮动,仿佛拨弄了枝头芳菲盛开的粉桃花。

少俊将自己的伞送了给她们。这正是:没心人对有心人,由此生出是非来。常言道:最怕含情待物。在小姐看来,那把

伞竟像是粉红桃花上一点新添的胭脂,越发撩动春心。

几日过去了,小姐都对少俊不能忘怀,终于害了病,她害得是相思之症。

唉!那样美好的人,恐怕今生今世再难遇见。不知他可有妻室?又家住何处呢?小姐整日无心无思地考虑这些问题,心

情竟一天比一天忧闷。她只管愁眉不展地躺着,后悔那一日没向少俊问个仔细。但萍水相逢之人,又如何能启齿,问一

些私密事情?这一番衷怀,她更加不敢叫人知道,生怕人家耻笑她愚痴。

小姐整日摩挲那把雨伞,缠绵病榻近半个月,终于起不了身了。她见自己百医不治,又绝无起色,竟越发地胡思乱想。

唉!小姐在心里叹道,恐怕我此生定数已至,唯独对那个人放心不下。我这没处诉说的情怀,再难叫那人知晓了。她又

想,没再见上那人一面就死去,我定然无法瞑目,真是抱恨终天了!

小姐整日这般,那丫头多少猜出了她的心思,就背地里偷偷去打听少俊的消息,回来禀告了小姐。小姐方知少俊是古玩

店--万事斋的老板。她虽然欣喜,奈何大限将至。然而含恨辞世,实实地叫人不甘。哎!恨只恨自己胆小怕事,才错过

一段姻缘!小姐在心里叹息着,但若叫我再择他人,是万万不能够了!她一眼就瞧见了挂在墙上的宝剑,是她家的祖传

之宝。

她家原是做保镖生意的。她正是永威镖局的独生大小姐。后来赶上民国,再没人雇用镖局,她家就转成了武馆。

不如将此剑赠送与他,我便是死去,也可在阴间偷偷地与他定下盟誓。想至此,小姐于弥留之际,命老奶妈将剑送与万

事斋的年轻老板,并一定嘱托老板: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把宝剑珍藏。至于其中原由,小姐觉得:反而不叫他知道的好,

以免他徒增烦恼,不肯收下宝剑。

话说这老妈子,将剑老老实实地赠送也就完事了,可她偏偏要试一试那少俊的品行,便装出一幅卖剑的模样。不想年轻

老板出价太低。老太太觉得此人实在恶劣!而小姐之命不能违背,终于将剑白白赠送。此刻,她家小姐因相思之症而消

逝了。

说老太太就爱唠叨!奶妈返回家中,还要对棺材里的小姐喋喋不休,说那人如何狡猾,如何恶劣。此一番话果真触动了

亡魂。

那小姐的魂魄既羞又愧,暗暗想道:我竟为一萍水之人动情亡命。听了奶妈一番话,果然太痴了!小姐后悔将剑赠了出

去,又想:唉!好薄情的人!事以至此,我又能如何?这只能怨我自己......不行!得想个法子,叫他知道,得拿回来

才行!但她尸身已经入土,只凭魂魄也无济于事。她不免想到亡魂附身之说,一缕魂儿飘飘荡荡,去寻可以依身的活人

月光下,她钻进了一户人家,见主人早就睡着,竟是个丑陋的汉子,身边还有个胖婆娘。她觉得实在碍眼,又飘飘而去

,就这么找来找去,终于叫她找到个中意的。

呀!竟是个美好无比的少年!她的魂儿暗自叹息,唉!我果真遇人不多!她觉得这熟睡中的少年实在可爱,她的魂儿便

附上了少年的身。

她趁着夜色,换上一件便于夜间行走的衣服,再蒙上面,就匆匆赶去了万事斋。她是要取回宝剑。她首先伏在房顶上,

仔细观察了一番,大致勘查清楚,才从房上飞身而下,落地无声。

她家原是镖局,后又做武馆,虽为女子,但身怀武艺,且武艺高强,也不足为奇了。

唉!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怎么就为他送了性命?她的魂儿附在柔木身上,轻轻将门闩拨开,偷偷潜入了人家的卧房。

她只是想再看那人一眼,却正撞见了她家那柄宝剑,此刻正挂在墙上。她快速上前取下。而更叫她吃惊的是,自己果然

对那人一无所知。

他会功夫?原来我竟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小姐并非真心要伤对方,而宝剑却被对方夺去,交手一番,她知道不是敌手,

飞身离去了。然而不能以他人模样走进自己家门。她只得回了少年的住所,才发现少年的名字叫林柔木,并且与那个人

认识。

我虽然对他并不了解,却是为他而死,原想将剑赠他以定生死之盟,可他对我的衷情一无所知,何况他本就是个商人,

那般划价也在情理之中了。她想,既然这少年与他认识,不如试探试探他,也可证明我眼力不错,便是死去,也可瞑目

了。这么打算着,第二天,她以柔木的身份去了万事斋。然而她并不知道柔木与吉日惯走一条小路,她走得是大路,所

以与吉日错过了。

她以为对方会躲过那一剑,没想到,吉日并未躲闪,剑就那么刺进了他的左肩。

她大吃一惊,又将剑抽了出来。而吉日伤口的血涌的亦发汹涌了。

我不能看穿柔木的心思。吉日想,恐怕有谁的魂魄附在他身上,假装成了凡人模样。切不能惊动那魂魄,否则柔木会有

危险,不如说个明白,看这魂魄意欲何为。

“你到底要做什么?”吉日问道,“如果以前我有得罪过你,你想来报复,我倒没有怨言,只是不要牵扯上别人。”

“我与你并没有过节。”她的魂儿附在柔木身上,用柔木的声音说,“只不过,我想要这把宝剑。”她亦笑了笑。手中

的利剑滴下了最后一滴血。之前,她听了奶妈的话,认定吉日是个顽劣之人,但刺伤对方,心里又着实不忍,可见她的

一点痴念还未断绝。

“原来是为这个。”吉日笑了笑,从袖口里扯出一条白绢手帕。他用手帕捂住伤口。鲜红的液体即刻渗透了雪白的丝帛

,但血渐渐止住了。

“不过还是很抱歉。”吉日说,他将染了血的手帕重又塞进袖管里“这把剑我不会让给别人。”

“为什么?”她心上一动。

“这是别人所赠,我答应过赠剑之人,绝不会将此剑转手他人。”

她淡淡一笑,说:“难道这个人的性命你就不顾了?”她指得是柔木。

“你想怎样?”

“我要此剑。”听得对方说不会将宝剑让给别人,叫她高兴,而对方的心性,她亦要试探试探。

“好,剑你拿去,但不要伤害他。”

“怎么,你肯将宝剑让给我?这不是背信弃义?”

吉日笑了笑,道“此剑虽然贵重,诚信亦是君子之为,然而两者换不回性命。何况这个人对于我而言,莫说是一把剑,

就是用我的命换他的,也决不皱眉。”

“既然如此,还你好了。”说着,她将宝剑入鞘,丢给了吉日。

吉日单手接过。

此剑的确珍贵,但如何能以人命相抵?她心想,我眼力果然不错!他确实是个好人,也不妄我为他送了命!只可惜,我

今生难得他的眷顾了,只这一点,有些抱恨。她不禁欣羡柔木,一缕芳魂飘荡而去了。

光明且清淡的阳光,洒在那个背影上。背影看上去有些缥缈虚幻。

......好奇怪,这个背影是......难道我在梦里吗?

柔木缓缓睁开了眼。那个背影亦转了过来:“你醒了。”果然是吉日,他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就好像一缕明亮

且清淡的光。此时,他已换下了那件血衣。

“我怎么会在这儿呢?”柔木坐起身来。他记得,他应该是睡在自己的家里,而此刻他正在万事斋吉日的房中。

“你不记得了?”吉日笑笑,他的镜片正反射着日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眼,“昨天晚上,你突然梦游到这里,害我吓了

一跳。”

“真的是这样吗?”柔木歪头琢磨起来。他微微蹙眉,紧咬嘴唇,那模样竟有几分孩子的天真。

柔木虽然是少年模样,但总总地计算,他也才来人世不久,就难免有些孩子气了。

吉日转过身,望向了窗外,纯净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白净的脸上:“柔木,你只要这样就好。”他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这时候,一片轻白的云朵无声无息地飘过。

7

从外面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只听得一声招呼:

“杨老板可在呀?”

“糟糕!”吉日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上表现出不快之色。

柔木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站起身来,朝门外瞧去。

只见走进一个人来:“哎呦呦!杨老板!您可别怨我自己个儿从后门儿进来了。”来人竟是街头的柳媒婆,她笑嘻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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