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高中有一次,为了是否代表学校参加校外科学竞赛的事情,我和教务处负责的老师撕破了脸。那阵子也忘了为什
么事情心烦,总之心情很不好,班导师找上我希望我出去比赛的时候,我直接回绝。
「可不可以找其它人?就这次,放过我吧!」
班导师虽然意外,却没有为难,他很民主,知道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教务处承办的负责老师却不这么想,他偷偷把名单交上去,等到已经无法更改的时候,才告诉我:「反正你现在只有两
条路可走:出去比赛,或者是让属于学校选手的那个位置空着……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学校丢脸的吧?」
那老师赌错了。
我终究没有出去比赛,学校等于白白浪费了一个让别人试着成长的机会。
那当下,当然不会有任何老师或者同学来踩我的地雷。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人在闲聊时委娩地表示:「真没想到你
是个那么强硬的人!」
记得刚听到的时候,我笑了。有点自嘲,有点无奈。
一直不发威的老虎,注定只能被当成病猫?
从小到大,我的确是个顺从的人,可血液里其实一直有狂野的因子在沸腾。谁又知道,我费了多大的精神,才没次次爆
发毁天灭地?
比赛的风波过后,我又变回平常人眼里的乖宝宝了。可心里隐约有种感觉:其实那个桀骜不驯的我,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样的事情和心情,压抑太久,久到我差点就忘了,忘了自己曾经「那么真实」过。现在想起,是因为怀疑——
我先入为主地以为阿宇该有的样子……那么他自己呢?他自己眼里的自己,其实是什么样子?
小强和阿沛骑得不快,感觉起来是没有压力非常悠哉的那种速度。不过或许是因为真的晚了,随风而来的凉意有几次过
分到像是要钻进骨子里。
「你在发抖啊?」阿宇在前座问。
「有点冷。」我诚实回答。
阿宇随即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脱了身上的薄外套要给我。
我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摇头嚷嚷:「我才没有那么弱!」
「穿著吧!如果我冷了,也会不客气跟你要回来的。」
几次僵持,最后我只能接受。
重新再追上其它人的机车,我在后座,心情不知怎地有些复杂。
阿宇突然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
后面只有沉默。
我接话:「怪?」
「太过分了吧!」他笑了起来,「你真的是这样看我的?」
「以前我真的觉得你很正常,就跟一般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次寝游……怎么讲,我突然发现你好象有很多秘密
,有很多我们大家不了解的……可以说是『第二个个性』吗?双重性格?」
「比如说?」
「你会生气,会耍孤僻,会……突然哭了然后心情又会转好。」
「哭?」阿宇瞬间皱了眉头,「我什么时候哭了?」
我连忙改口:「也不是真的哭,就是……心情低落,之类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接着又笑了:「你也有我原先不知道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眉毛挑动,语气暧昧。我很自然地联想到「那件事」,脸一红,结结巴巴的瞬间吐不出话来。
「所以你承认自己也是怪人罗?」
我还没想到要回答什么,突然阿宇语气一转,严肃起来。
「说实话,你在民雄鬼屋那里……究竟听到什么?」
我一愣,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可还没来得及思考应对,阿宇又笑了:「搞不好听到的是我的哭声喔?」
原来只是玩笑话啊?我呵呵两声,干笑以对。
「那不像你的声音。」我回想,「还是……你承认你哭了?很丢脸耶!」
那之后,话题很自然地转到超自然的领域去。阿宇说他八字轻,从小就容易碰到一些「有的没有的事情」,这次进鬼屋
竟然全身而退,反倒号称八字较重的我感觉异常,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八字轻?不知道是谁喔,不跟着一起出来,一个人往里面钻,害大家担心得要死。」真不知死活!
「可能要那么接近死亡,我才能了解自己真正活着吧!」
「什么鬼啊!」
「呵呵,是我从一本小说里面偷来的句子啦!不觉得听起来很浪漫吗?」
「只会觉得你这个人更怪了!」
「是吗?」
带路的小强和阿沛说要回去了,三辆摩托车掉头返回。
大致相同的路线,不过反了方向,气氛没什么不同。
阿宇今天晚上心情显然不错,话匣子一开,什么都可以聊。
我看准一个时机问他:「给你一句话形容自己,你会怎么说?」
这是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人啊,往往是评价别人容易些。至于自己,举例来说吧,变高变胖变矮变瘦总要别人——甚
至是一段时间没碰面的人——来看才说的准。这和常不常照镜子没有绝对的关联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看不到的盲点,
没有例外。
我很好奇,阿宇的盲点,和我猜想的是否相同。这么说吧,他对自己这几天的反常,如何解释?
「贱。」缓缓地,阿宇吐出这样一个字。
我呆了一下,一时没办法把问题跟答案连结在一起。
「不相信吗?」他问。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这样一个激烈具贬抑性的词汇。
「也不用想得太复杂啦!基本上会说自己『贱』的人……」他俏皮扬起了音调,「听起来就很贱吧?哈哈!」
所以,也是个玩笑话?
我这才知道阿宇根本没认真想过回答我的问题,或者是,想过了但不愿意真心回答。
怕被人看穿?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打从心底拒绝让真实的自我冒出头来透气?
他很快把话题又带到别的地方,我配合着跟着打转。
不想回答就不想回答吧!气氛轻松而自在,可不要被我破坏了。
只要以前那个阿宇回来了就好,我也做自己就好。
其它的,什么尴尬什么误会什么奇怪的情绪,就全部先放一旁吧!
回到小强家,一群人蹑手蹑脚进了房间。
阿鸿对小强收藏的机器人模型很有兴趣,又到玻璃柜前想细细把玩,可没多久便被制止。
「先睡了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于是一个一个「就位」,然后熄灯,睡了。
在绝对的安静里,墙上挂中的滴答声格外明显,听起来很寂寞。我在黑暗里翻来覆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睡不着。
「不累啊?」背后传来细碎的气音。阿宇。
我转过身子,用气音反问:「你呢?」
他摇摇头:「还不想睡。」
突然,我感觉到一只手大胆摸到我的棉被里面。是阿宇的手。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又快又急。他瞬间在我面前幻化成千个万个影子,我看不真切哪个是真正的他。
其中一个他有着明明是平凡看熟悉了的五官,却在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朦胧中带着野性的美感,诱惑我再度跌落。
另一个他是湿粘的爬蛇,很快钻进我的上衣里面,紧紧攫住了它的猎物——我狂乱的思绪!
还有一个他轻着声音安抚,说的话没什么意义,总之一个重点:「没『完成』的事情总该找个时间『继续』……」
我下意识想把阿宇推开,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诱惑的一切。意外的是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持,我差点想骂他厚颜
无耻了——前一秒拍掉的手后一秒又抚来,这不是厚颜无耻是什么?
「别闹了!」我把这行为解读成游戏。
他不理睬。
「不要了,我不要。」坚定的拒绝。
他依旧故我。
欲望攀升,理智逐渐崩溃,我始终拒绝着,然而语气一次比一次失去肯定。
猛地一个人影在黑暗里窜高起来,我和阿宇一齐吃了一惊,出于心虚,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是小强,他爬起来上厕所。
小强又重回床上躺平以后,阿宇的手过了很久才又不安分地又侵袭过来……我惊觉自己的期待,口唇一边干燥着,心中
一边饥渴地渴望着什么。
终于,棉被被自己的手拉高,然后我整个身子沉进里面去。原本的世界崩塌了,矜持尊严懒得去顾,我再一次被原始本
能支配——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不重要!
夜还很长,残存的理智只够清楚告诉自己,这次不会有人再来中断我们……
隔天,一群人睡到天昏地暗,还是小强妈妈不希望大家睡太久,进房间来叫人,一群小猪才知道起床。
看时间,已经要十一点。
「因为等一下还要出门,所以早餐只简单准备一点东西,大家随便吃就好,不要客气啊!」
结果,所谓的简单准备是:起士吐司牛奶另外还煎蛋煎火腿煎培根甚至煮了稀饭。
「你在家都吃这么好喔?」大伙儿开了眼界。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好不好!」小强没好气地说,「只要前一天的剩菜剩饭没留给我收拾,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乱说话!」小强妈妈瞪了他一眼。
小强背地里对我吐了个舌头。
六个大男生围着桌子,开始只顾着吃,没什么聊。之后开始讨论今天的行程。小强说他已经变不出把戏了,嘉义也就那
么大,他常去的地方也就那些而已。
中途建建的手机响起,他离开接一下电话。
回来的时候,笑容满面。
「不好意思,我下午要先回去了。」建建说,「我女朋友下通缉令了。」
大伙儿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偷偷摸摸地,竟然连我们都瞒过了!」阿鸿惊呼。
「什么时候带来给大家鉴赏鉴赏啊?」我笑着接话。
「也不用鉴赏了。」话少的阿沛难得提起兴致,「偷偷来,那么阴!赶快决定怎么处罚才要紧。」
建建笑着讨饶:「哎哟!才交往没有多久,总要给我们一些时间想想怎么公开嘛!」
「而且建建可是大帅哥呢!这下子不知道多少女孩子要伤心了。」阿鸿明褒暗讽,「只是,以建建的魅力,一直打手枪
到现在算是可惜了!」
一伙人全笑翻了,只有阿宇沉默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强还在烦恼接下来怎么安排行程。阿沛比较随兴,建议接下来干脆自由行算了,想留在嘉义的继续留下,其它人要回
家的就回家吧。本来出来玩就是很轻松的,一直被所谓的行程束缚住反而本末倒置了。
大家听完鼓掌。小强冷冷地补一声「所以这次都我在忙嘛」,阿沛只能傻笑。
之后,焦点全被建建拿出来的一张照片吸引过去。
「芷馨,她的名字。」建建介绍的时候一脸得意,大伙儿全恨不得给他两拳。
那是个长得很美丽的女孩子,用英文来说就是beautiful。要知道女孩子只要五官端正,必要时再稍稍「收敛」一下,
要达到漂亮(pretty)的程度不是难事。但要升级成美丽(beautiful)就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了,除了外表要亮丽,
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气质才最动人,而偏偏这一部分是最强求不来的。
一张照片,五双手轮流传阅。
我传给阿宇的时候,听到他说了一句:「所以……还是女生比较好,对吧?」
不晓得他是不是问我,更糟糕地,这样乱七八糟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装作没听见。
然后小强问有谁要先回去。我想想已经一阵子没回家了,加上之后还有高中同学会和接手营队引导员的事情要忙,最好
先喘口气,于是举手。
只有建建和我两个人举手。
「原来嘉义这么无趣啊,多待一天都不愿意?」小强质问我,「还是,你也瞒着大家交女朋友了?」
我打哈哈带过。
过了一会儿,阿宇也举手了。
建建糗他:「以为慢点举手就能逃过炮轰啊!」
结果,就剩阿鸿要留着。
原先好客的小强一反常态说:「阿鸿啊!竟然大家都要回去了,那你是不是应该从善如流,干脆就不要增加我们的负担
了!」
「不管!嘉义我是待定了!」阿鸿哈哈一笑,「昨天晚上跟家里报平安。爸知道我们没去阿里山,那口吻像是惊讶到下
巴要脱臼!他说到了嘉义怎么能不去阿里山呢?」
「可是阿里山小火车通常要一个礼拜以前才买得到票!」小强说。看来昨天或者什么时候他和阿鸿已经讨论过一次了。
「没关系啊!那我就待一个礼拜好了。七月中以前我还满有空的。」阿鸿厚脸皮说着。
「哇,吃定我们了!」小强和阿沛齐声惨叫。
我在一旁没事人般地听着笑着,突然想到,我的手机也好久没开机了。知道我这个号码的人不多,加上我又是以难联络
出名的,下意识以为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人打来给我,可想想还有事情挂着,或许应该看看有没有简讯。
结果要开机,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奇怪?」我记得明明在家里充好电带出来,路上都没有使用的。虽然知道放着也会耗电,不过这耗电量未免太惊人了
吧?
阿鸿注意到我的动作,笑着问:「手机没电?」
「嗯。」
「是不是没电池?检查看看。」
「有啊!」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掀开手机背壳——吓,电池槽是空的……电池呢?
「我昨天要打手机的时候,突然没电了,然后我想到有个人应该不会介意我用一下他的电池……」阿鸿慢条斯理地说着
。「凶手」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我装生气的样子要打他,他摆出一副可怜西西的模样,摊开掌心意思意思让我「打」两下。
很幼稚!我知道。
「等一下就还你。」
「没关系啦!反正我不急……倒是你什么时候拿走我的电池的?」
「前天吧。夜唱的时候。」阿鸿说。
「前天?」有人惊呼,不敢苟同地吐了吐舌头,「这就是小维那么难找的原因吧?」
谈笑中,餐点灰飞湮灭。
几个人帮忙全进了厨房流理台帮忙洗碗。小强不跟我们客气,因为……除了早餐的碗盘以外,厨房另外还堆了一堆。小
强说这是家人正常的早餐的碗盘,吃最后的我们当然有跟着帮忙处理的义务。
还有,假日时他妈妈是不会管他睡到几点的。八成是怕碗盘堆着没有人洗引来蟑螂吧!
「好小子,敢说你老妈的坏话!」严厉的口吻。
「啊?妈?」颤抖着,「你还没出门啊……」
大伙儿窃笑着,小强肿着半边脸,踏出了大门。
有三个人决定下午回去,怕买不到火车票坐票,当然是愈快到火车站划位比较好。阿宇住彰化,建建住高雄,离嘉义都
不算远,没有位子的话撑一下也就到了。我如果没有位子,外加大包小包行李……那副情景想来就觉得悲凉。
好在,非假日,出发时间又选在下午的非热门时段,我的顾虑不成问题。
另外买票的迅速也让我大开眼界。阿鸿说当初在台北排队买票可是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其它人直呼不可思议。
「要坐几点的车?」阿宇问我。他跟我一样是北上的。
「早一点好了。」
「那就下午一点半吧。」
突然感觉很不真实!嘉义这个地方啊,突然地来,突然地发生一些事情,现在连离开也显得匆忙。明明早上睡到十一点
都还不晓得即将告别嘉义呢,现在竟即将买车票了。
我跟阿鸿说我的感觉,他倒是豁达。
「这样比较有惊喜嘛!」
「是吗?」不要是惊吓就阿弥陀佛了。
过程中阿宇几次欲言又止,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停下动作等他,他又只是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