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良久,只有下人上来换过一次茶,陈子聆心下火起,正欲起身离去,却见从内室走出一人,便是刚刚将他请
到正厅之人。
那人见陈子聆神色不豫,赔礼道:"对不住,我家主子刚刚稍觉不适,不能出来相见,能否请先生内堂一见?"
陈子聆大怒:还要换地方!冷哼一声,道:"不必了,叶先生并没有要回帖,我只管把帖子送到。既然你家主人
接到帖子了,我这就告辞了。"说着起身便向外走。
那人沉吟一下,连礼包也忘了封,刚要作揖送客,内室中又走出数人。
陈子聆认得中间一人便是当日在医馆所见、坐于案边之人,想是那病人了,未知是否因厅中光线,比起当日面色
灰暗一些,稍显憔悴。边上两人,似乎都在医馆见过,神色倒也似当日一般,恨不得将别人吃掉似的,只是当日
这两人的怒气是冲着自己和叶恩,今日却是冲着中间那病人。
那人见了陈子聆,未语先笑,道:"劳烦先生送帖子,在下适才稍觉不适,又让您久等,还请见谅。"
左边之人也不管陈子聆,只向那人怒道:"你还不赶快坐下!"
陈子聆看得出,右边之人和先前出来之人也是这个想法,都盯着那人落座。
那人却全然无视,看向陈子聆道:"先生请坐。"然后拂了下衣摆,缓缓坐入主位,其余几人便立于一旁。
陈子聆见状,捡靠门边的一张椅子坐了。那人又欲起身让陈子聆上坐,被左手边之人瞪了下去,便只道:"先生
上坐。"
陈子聆本已向外走,见那人出来便止步站在门边,捡那张椅子倒主要是图方便,见那人如此守礼,愈觉烦躁,脸
色更加阴沉了几分,道:"不用,我坐这里就行了。"
那人又道:"看茶。"陈子聆心下怒道:"看茶看茶,你们是卖茶叶的不成!"见竟真有下人撤去之前上来的茶点、
又问他要喝什么茶,终于冲口而出:
"帖子既已送到,你还留我做甚?"话一出口,也知无礼,心头郁闷却是一扫而空,脸色也好看了很多,只等着看
龚府的人的反应。
却见那人神色如常,旁边几人也似完全不在意他说了什么,那人只道:"虽不是初见,只是前次相见太过匆匆,
不及说话。在下龚平,未敢请教先生高姓?"
陈子聆闻言一愣,人家守礼至斯他便无礼至斯,那人居然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本以为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等着瞧好,哪料得人家连瞧都没瞧上一眼,已渐好的心情复又变糟,甚至郁闷过之前。便似习武之人一拳击出,
却在中途被挡回,力气尚未发出,更反噬自身。脸色不由得更比之前阴沉了几分,只答道:
"陈子聆。"
"可是‘鸿渐于陵'之陵?"龚平又问。
"‘扣而聆之'之聆。"陈子聆愈加憋闷,他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伪?武侠小说了,从未见过废话如此多的武林
中人。忽然想起,叶恩从未说此人是武林中人,只是他想当然以为来找叶恩的都是武林中人。若非江湖中人,冗
礼缛节倒也可以理解。转念又想到,听医馆小童说此人乃是中毒,不是武林中人又哪会中毒?可听说官场上相斗
亦是凶狠,难道竟是朝廷中人?越想越是烦躁,正想着:"管他什么人,反正我就走了"却听龚平说了什么。陈子
聆正恍惚,只听到了龚平话尾: "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想是废话,也不在意。
其时龚平乃是介绍了身边诸人给陈子聆认识,先前出来接引陈子聆的乃是郑幕,之后怒骂龚平的自是孙谅,剩下
一人便是龚家在明州的总管李邕。陈子聆未听到龚平的介绍,之后少不了各人重新自我介绍,倒是后话。
陈子聆冷哼一声做答,龚平却仍不介意,继续客套。听得陈子聆如坐针毡,只能不住哼哈应答,未久终于沉不住
气,拿起身旁几上茶碗,碗中茶水已温,陈子聆大口灌下,未见龚府数人俱是诡异一笑。
(事后郑幕傲然道:"我等主人素称河东唐僧,别说是江湖豪客,便是素来罗嗦的官场中人,可以在我等主人寒
暄下生还的,也屈指可数。区区子聆,自然不在话下。"
孙谅:唐僧是谁?
郑幕:咦?伯恕,你没看过《大话西游》吗?很有名的啊......
......
孙谅:诸位看官请当作没看见~)
龚平又寒暄几句,陈子聆已几至崩溃,只听龚平道:"叶先生找在下去又是为何呢?"
陈子聆怔怔地道:"我不知道,叶先生只让我送信。"
话一出口陈子聆便知上当,原来龚平之前的寒暄都只是为了套他的话。顿时怒不可遏,将佩剑在身边几上一拍,
站起身对龚平怒目而视。
却见龚平轻轻一笑,拿起茶碗,缓缓喝了一口茶,然后抬眼直视陈子聆的目光。
陈子聆满腔脏话,却不知为何难以出口,自己着了人家的道,需怪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糊涂,一个咬牙,口里
道:"告辞"转身大步而出。
眼角余光瞄到龚平放下茶碗,垂首随手整了一下衣摆,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陈子聆竟觉浑身一颤。
之后月余,陈子聆再未得见龚平等人,心下怒气却不减。陈子聆今年二十三岁,除了十七岁那年之劫,再未受过
如此这般奇耻大辱,以至念及那日之事,陈子聆便恨得咬牙切齿。
那日之后不久,陈子聆再去医馆,便听说龚平开始帮叶恩师傅章潭,替程斯疗毒。
叶恩的师傅章潭陈子聆是熟识的,程斯的话算是久闻其名,不过总是未得见其人。话说回来,陈子聆当年认识叶
恩师徒也是通过程斯的面子,只是细节陈子聆不清楚,每次问起叶恩,叶恩也总是解释不清。陈子聆不喜欢提起
那段事情,便随他去了,横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这次程斯病重,章潭把自己和他关在屋子里,叶恩整日烦躁,
他也知情,所以那日叶恩托他去送帖,他才答应帮忙,被戏弄也并未迁怒叶恩。
龚平帮忙疗毒,陈子聆倒是有些意外,一是意外章先生都解不了的毒,龚平居然帮得上忙;二是意外龚平居然肯
帮忙;三是意外章先生居然放心龚平帮忙。虽说只见过两面,念及龚平,陈子聆却总觉得害怕,缘由他也说不上
,就是单纯的害怕。想那日,亦非何等大事,想要问他叶恩为何拒医之后又送帖,直接问便是,为何那等套他之
话?尤其是临走时龚平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陈子聆每思至便不寒而栗。
其实是陈子聆多虑了。那日龚平听说叶恩送来拜帖,知自己按礼应去见一下送帖之人,他与孙谅下棋久坐,起身
之势稍猛,一时血气不行,稍觉晕眩,手扶几案之时,又不小心碰掉了茶具。当啷一声茶具摔得粉碎,也把孙郑
二人惊个半死。听到声响,连李邕都慌忙赶来,一时间众人把脉寻药乱成一团。龚平心下也有些烦躁,如何贫弱
至此?于是才耽搁了。
还是龚平先回过神,道:"还有客人。"说着便要起身,郑幕忙道:"我去送走。"话未说完便转身去了正厅。孙谅
李邕亦按住龚平,孙谅骂道:"你给我坐好了!"
龚平自知只是旅途劳累又加近日未歇,一时气虚,并无大事,然而孙谅若要诊脉问话,不知要弄到何时,不如便
混过去,于是坚持见客,这才紧随陈幕去了正厅。待见了陈子聆,认出是当日医馆见过之人,又觉出陈子聆久候
之焦躁,便想逗他一逗,二来也可让郑孙李等人安心,这才啰嗦套陈子聆之话。叶恩送帖之意,龚平本未欲从陈
子聆口中问出。
叶恩师徒居所不定,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便是连分管明州产业的李邕,此前也从未听说此地有此名医。龚平
之所以知晓,乃是一故交告知。故而前次叶恩态度恶劣,龚平也并未介意。
再次拜访,叶恩仍是烦躁不堪,却在详细问诊之后道:"上次是我失礼了,不过恕我直言,龚兄中毒时日已久,
且毒物大半已经排出,此症只因各处余毒,恐难根治。若想根治亦不是没办法,只是所付代价,说不定比余毒危
害更大。"
龚平等人心下明白,孙谅当年便是如此诊断。原盼着叶恩可以吐出一个"能治",却不想不远千里南下寻医,竟是
同样的结果。此等打击,只比当日求医被拒更重上千倍万倍。
孙谅仍不死心,追问道:"听闻尊师现下亦在此地,可否请尊师......"话未说完,便被龚平用眼神止住。孙谅也
知此言失礼,当下低头不语。
叶恩却不介意,只皱眉苦笑道:"我师傅现在滕不出空来,何况我师傅的诊断定也是一样......龚兄此症我等并
非初见。有一人虽比龚兄中毒深,道理却是一样。已用几年化解余毒,过程惨痛不说,现下更因为用错了一味药
,功亏一篑......"
孙谅本想再问,龚平摇摇头,孙谅只得住口,却听郑幕问道:"敢问是用什么方法去毒?"
"以毒攻毒。"叶恩别过眼睛道,神情凄然。
龚平知再留无益,起身告辞,又拿出一个锦囊道:"烦先生将此物交换给其主人,并代我向其道谢,锦囊只有一
个,却已烦劳先生两次......"
龚平话未说完,叶恩早已抢过锦囊,满面惊异道:"你认识程斯?"
龚平一楞:"龚某并不知锦囊主人高姓,有的也只是几面之缘。"
原来那锦囊乃是程斯师门之物,叶恩当年见时还曾嘲笑程斯"一个大男人带什么锦囊"。既是师门之物,自是程斯
亲自相送的,如此龚平定是程斯相熟之人。
当日程斯将锦囊送给龚平之时,只道江南有对神医师徒,医术高超,龚平一世平安自是最好,只是身在江湖,难
免有个万一,到时拿着锦囊去找那对神医,定可尽心医治,而如若连那对神医都以不好,只怕天下再无可以回天
之人。医馆居所不定,只因数年间龚程二人偶有通信,龚平这才找得到此处。只是两人相识之时,用的都是别名
,时隔多年也都不思问其本名,是以龚平说未知程斯姓名,而那边程斯其实也不知龚平本名。
月前李邕派人送来拜帖之时,其实便附带了锦囊,恰逢程斯病重,且既然已寻至此处,多半跟程斯或者叶恩师祖
等人有些关系,叶恩便未细看。否则若早知是程斯知交,初见之时也不至借之撒气。
此时既知龚平程斯相熟,程斯病重于此,于情于理都至少要让两人见上一面。
叶恩于是拦住龚平数人,道:"即是如此,龚兄且在这里等一下。"
龚平已知此时叶恩拦住他,必与程斯有关,问道:"程兄现下可在此处?"
叶恩苦笑一下,低头道:"我刚刚所说之人,便是程斯。"
一见之下,程龚二人俱是苦笑不已。当年相识,两人一人为江湖散仙,一人为名门高徒,如今相见,却都是病人
。程斯得知龚平余毒不清,自是惋惜,龚平见得程斯病重不治,更是无言。
谈话中龚平问道能否帮上什么忙,章潭却突然想起龚平虽病,内力仍在,和着良药,解程斯此时之患却是不难,
霎时间众人都是大喜过望。
章叶二人俱是不会武功,行医用药便未有武功之想。此时章潭已经想破了头壳,龚平一问之下才茅塞顿开。
龚平与程斯知交甚深,自是义不容辞,于是当日便留宿医馆,开始用内力帮程斯疗毒。
方法虽有,过程却慢,章潭为程斯驱毒之法,本就见效颇慢,龚平虽说内力深厚,却也身为病人,两相照顾,就
更是慢了。
好在章程二人原不着急,龚平亦是南下疗养,不急归家。
章潭感恩龚平,虽亦说龚平之病难治,却也用心帮忙调理。只看得孙谅又谢又气:龚平余毒未清,本来便是身体
渐坏,此时耗损内力不啻于火上添油;然而如若未有此事,亦未必会有如章潭般之神医为之调养。
龚平却是乐在其中,倒不是为旁的,恰是因为陈子聆。
章潭的疗法奇特,只在药理难及的时候,要龚平内力相助,故此龚平不需日日守在一边。医馆简陋,龚家那边亦
偶有事务,龚平便仍是住在龚府别馆之处,只在需要的时候到医馆帮忙。
医馆人手本缺,章潭不用说,叶恩要应对平常病人,闲时还要帮忙章潭,医馆小童则要张罗所有大小杂务,根本
没有闲人。每次到龚府请人之事,叶恩便拖了陈子聆帮忙。
陈子聆欠章潭叶恩师徒一个很大的人情,两人不开口便罢了,只要开口,便是刀山火海,陈子聆也只能心甘情愿
地去,何况只是如此"小事"。
不过于陈子聆说来,龚府其实不啻于"刀山火海"。
第三章
再去龚府,陈子聆死活也不肯踏进大门半步,他被龚府的繁文缛节弄怕了,只在门口等着龚平出来。
思至再见龚平,陈子聆有些惴惴。转念又想到虽说龚平救治程斯,可算章叶二人的恩人,到底跟他无关,他只是
为人所托,做个门引而已,没必要想太多,渐觉心安。
这次倒是未让陈子聆等太久,门房前去通报之后没一会儿,便见龚平和另外一人走了出来。另外一人他也已见过
两次,只是不知姓名(便是孙谅,龚平介绍过,陈子聆未听到)。
龚平见了陈子聆便要见礼,陈子聆慌忙止住。他见龚平和孙谅既未牵马亦未备车,稍感意外,问道:"你不坐车
?"
龚平垂首拂了一下衣摆,倒:"章先生可着急?"
陈子聆想起来之前叶恩的话:"跟龚大侠说不急,若有什么事情,办好了再来也成,只要正午之前到就行。"
于是道:"不急。"
"那走着去就成,也不远,坐车麻烦。不过若是先生想要坐车......"
陈子聆忙道:"那就走吧。"
龚平一笑,陈子聆打了个颤,只觉心下一冷。
龚平道:"先生请。"
陈子聆心下怒骂:"到这时候还要按礼!"一甩袖子转身便走,耳边只听得龚平跟了上来,然后便是龚府大门关闭
的声音。
行了一会儿,陈子聆突然发现耳后的脚步声只有一个,回头看去,果然只有龚平,却是一愣道:"就你一个人?"
龚平奇道:"怎么?"
陈子聆稍觉尴尬:"你身边那个......没有一起来?"
"章先生不是只叫我一个人?"
陈子聆不语,他以为龚平这般之人,出行不乘车也就罢了,至少要带一两个随从吧?哪料到居然便是一个人跟着
自己来了。
龚平道:"陈先生,我们边走边说吧。"
陈子聆这才发现他不觉止了步。二人于是并肩而行。
龚平道:"陈先生......"
陈子聆忽觉不快,道:"我不是医馆的先生,你不要叫我陈先生了。"
"那在下应该怎生称呼您?"龚平道,眼角含着笑意。
陈子聆无语,生来二十三年,第一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之他见到的人不是直接叫他"子聆"的,便是叫他"少侠"
的,他亦从未考虑过别人应该如何称呼自己。不觉心下生气,哪有如此问的?
龚平却道:"我等相识不久,叫名字你定是不允,在下还是叫你少侠吧,陈少侠。"
陈子聆心下气闷,龚平如此说,显是激他。然而"少侠"的称呼让他念及一些往事,听着甚觉刺耳。思虑良久,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