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聆随身一物未带,想用之时却发现龚府都准备好了,不禁感叹龚府礼数周全。第二日一早起床之后更是发现
,竟连下人都帮他安排妥当。虽只是一个粗使的小童,江湖中人本没有许多讲究,也足够了。陈子聆在家之时亦
是养尊处优,只是这几年在明州没了伺候之人,在医馆更是要"伺候"别人。此时龚府如此待他,陈子聆不觉有些
感动。事情虽小,却看得出龚府拿他做上宾看待。心喜之下,连对龚平的惧意也去了三分。
章潭说陈子聆"粗通医术",其实他哪里真懂医术,最多认得些药材罢了。也不知到底是章潭信中写他"粗通医术"
,还是龚平碍于他的面子,把"勉强做个药童"说成"粗通医术"。不管怎么说,别的事情陈子聆也不会做,"便去
孙谅那里帮忙晒晒药材好了,也可以打发一下时间。"陈子聆想道。
孙谅其人,陈子聆略有接触,仅是说过几句话的程度。孙谅性子很像章潭,嘴硬心软,只有一张嘴不让人,见第
二面时,陈子聆便看出此节,是以心下很有亲近之意。
孙谅听说是龚平的安排,也不客气,直接问了陈子聆"粗通医术"究竟是怎么个"粗通"法。陈子聆直说了,孙谅并
不介意,要他跟着自己,不拘什么,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二人第一次见面其实颇不愉快,只是两人都不记得了,
后来谈到才想起,自是笑一下罢了。
不过有一点陈子聆失算了。若是在龚府本家,孙谅一个人要张罗府上上下所有人的病疾伤痛,闲时便罢了,忙时
直是脚打后脑勺,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在此处,孙谅的工作就只有一个--看着龚平。南下明州几月,除了
龚平忙于公事的最初数日,孙谅每日的工作就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梳洗整理完毕便去龚平之处,跟着龚平吃早饭。上午龚平若是看书,孙谅就在一边做别的事情,若是
不看书,孙谅就陪他下几盘棋。午饭跟府中数人一起吃过,午后看着龚平睡午觉。龚平睡下之后,孙谅便在龚平
房间外面的小厅上守着,确保龚平睡足一个时辰。龚平午睡结束,孙谅就继续陪他或是下棋,或是看书。晚饭仍
是一起吃过,之后若是龚平有兴致,便与其它几人练几套功夫,孙谅在一旁看着,绝不许龚平累到;若是龚平没
兴致,便依然或看书或下棋。晚间早早地强迫龚平就寝--一日结束。早晚两次例行望闻问切,日间尽量拦住找龚
平的人,龚平吃坏肚子那次之后,又加上了三餐之前,到厨房察看饮食。
陈子聆心下明白,必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得到:"孙兄且说无妨。"
"孙某想请子聆替我照顾主子。"
陈子聆闻言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孙谅的"不情之请"居然是让他"照顾"龚平。且不说他算是"客",相识未久,
孙谅居然放心他来照顾龚平!
孙谅亦知自己的请求太过匪夷所思,忙补充道:"当然,我等不是真的让子聆亲自动手,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
我跟其它几个人商量过了,不过是想请子聆做个‘起居监察'。"
"监察?"
孙谅见陈子聆面色减缓,放下心来,笑着慢慢道:"对,‘起居监察'。子聆不知,主子性格恶劣,从来不听人劝
。"
陈子聆心道,在外人面前直言自己主子"性格恶劣"的,他还头一次见。
"其它事情便罢了,横竖主子做的决定,定是最好的。但此刻事关主子身子康健,不管主子有什么想法,我等都
不能允许他不顾自己身子。"
陈子聆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只低着头不说话。
孙谅见状,又是一揖到地,道:"主子毕竟是主子,我们做属下的,便是说上千遍万遍,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若是子聆你就不一样了......"
陈子聆抬头奇道:"我有什么不一样?"
孙谅顿了一下,心道:"主子待你不比旁人,瞎子都看得出来。"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当面说,只能赔笑道:"
子聆毕竟是章先生介绍来的贵客,便是冲着章先生的面子,主子也会多听你的话三分。何况当日子聆接送主子,
主子和我等都很承你的情。"
陈子聆复又垂下头,低声道:"用不着。"
孙谅见陈子聆不肯答应,思至龚平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不由得动了真情,凄然道:"我等实在是没法子了。主
子其实也并非有心糟蹋自己,他只是不在乎。好也罢、坏也罢,便是当下毒发、或是仇家来杀他死了,他都不会
有丝毫介意。但我们不能没了主子啊!"
陈子聆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道:"可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孙谅道:"我等也不知,但至少你的话,主子不会不听。现在我等只能寄希望于你了,无论如何,再坏也坏不过
如今。"
陈子聆再也想不出拒绝之法,似是思度良久,其实脑中始终一片空白,咬牙道:"好,我答应。"
差事是答应下来了,面对龚平,陈子聆还是无法不生惧意。好在孙谅等人亦知陈子聆胆怯,并不相逼,几日便这
么过去了。陈子聆每日要做的,也不过是孙谅平日之事。
陈子聆觉得奇怪,无论是之前接送途中的接触,还是这几日的朝夕共处,龚平都不似孙谅说得那么"不食人间烟
火"。
龚平听孙谅说要陈子聆做"起居监察"之时,先是"哦"了一下,眼中浮起了兴致,那神色直把陈子聆吓出了一身冷
汗。
孙谅总是骂龚平:"笑得便似个僵尸。"说的是龚平的笑容中总是不带一丝情绪。不单笑容,龚平几乎所有的表情
都不带一丝情绪,是喜是怒,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所有表情都是形式化的,该笑便笑,该板起脸来便板起脸来。
陈子聆却发现龚平有个小动作,每每他垂首摆弄衣摆,或是用袖子拂平衣摆,便是他情绪有波动之时。这个发现
着实让他兴奋了一下,多次试验,果真如此。
每日三餐后,孙谅都会送上调理汤药、丸药,龚平身上还有伤,便还有治伤的外敷内服之药,林林总总一大堆。
陈子聆初见之时便想起几年前他养伤之时,每日也是不停的吃药,立时理解龚平之苦。
那日龚平似乎不太舒服,早上起得便有些晚,早饭也吃得很慢。之后孙谅送上伤药之时,陈子聆便见龚平左手一
直在摆弄衣摆,面上却是神色如常。陈子聆偷偷提醒孙谅,孙谅把脉之下,果然,那几日天气不佳,龚平体内余
毒有了变化。身上不舒服,情绪自然不佳,又要吃那许多药,自是烦躁。
有了这个发现,龚平的情况就很好掌握了。陈子聆本想把龚平的这个"毛病"告诉孙谅等人,转念间又觉不妥,原
因连他自己也不知,总之是瞒下未说。只在看出龚平身上不舒服之时,提醒孙谅注意。
孙谅有了这个消息,差点没给陈子聆跪下。郑幕等人也发现陈子聆很会看龚平"脸色",常常便悄悄地把话先问了
陈子聆。
如此一来,陈子聆与众人倒是熟识了起来。连龚平本人,陈子聆也没有之前那般畏惧了,渐渐地也开始跟他聊上
几句。如此情景,孙谅等人自也是看在眼里,俱是心喜:陈子聆不怕龚平了,跟龚平接触就会更多,得到的龚平
的"消息"也就更多,他们也就更好办事。
只是陈子聆没注意,便在他初次对龚平微笑了一下之时,龚平轻轻地拂了一下衣摆。
转眼间陈子聆住进龚府已近半月,每日跟着龚平看书下棋,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心平气和,陈子聆发现
这种生活其实也不错。有时陈子聆甚至想:就这么忘记仇怨,在明州过下去也不错,再回神却仿佛看到妹妹被污
的场景就在眼前,于是叹息着、苦笑着放弃这种念头。
陈子聆很喜欢跟龚平下棋。陈子聆棋力不强,龚平却有国手棋力,二人棋力相差太远,对弈本无甚看头,陈子聆
却乐此不疲。孙谅见状也不阻拦。下棋劳心耗神,龚平身体不好,本不应多下,只不过陈子聆棋力太弱,龚平与
之下棋实在不用动什么脑子。
这日陈子聆又是一盘输得一败涂地,复盘之时,龚平便耐心地讲给他听,他哪步走错了,自己哪步是陷阱,只听
得陈子聆喜不胜禁。龚平讲解完毕,陈子聆便一个人对着棋盘,细细研究,看到后来,更小声地哼上了小曲儿。
细听却是一调银纽丝,词儿听不清,只听得两句"你的女儿","一双绣鞋"
龚平凝视陈子聆半晌,忽然问道:"输棋为何还那么高兴?"
陈子聆抬头看了龚平一眼,复又垂首,微微红了脸。
"我喜欢陷阱拆穿的感觉,像是不会再被人骗了。"
龚平笑道:"开始便不被骗不是更好?"
陈子聆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吃一堑,才好长一智。只要被骗之后,能知道怎么被骗,得个教训,我就很满
足了。"说完低头继续研究棋局。
龚平不语,一会儿又问道:"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儿?"
陈子聆愣了一下,忽地满面通红,龚平不说他还不觉,自己心喜之下竟哼起了小曲儿,当下羞得无地自容。万幸
此时其它人都不在,只有龚平一人听到了。
也是陈子聆识龚平不深,若是孙谅等人,必知此时只有龚平一人听到,绝对无法说"万幸"。
龚平笑着看着陈子聆的窘态,又道:"我只听得两句,什么亲家、女儿的。能不能再唱一遍让我听听?"
陈子聆自是绝对不肯,眼见龚平左手摆弄着衣摆,向着自己笑,陈子聆忽觉脊背发凉。
龚平微笑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子聆不唱,难保他不把此事说的人尽皆知。
陈子聆脑中霎时想到孙谅等人得知此事的反应,反复思量,只觉此时唱了是最好的选择。万般无奈地道:"我只
唱一遍。"
龚平微笑点头:"一遍就好。"
陈子聆于是唱道:"亲家母,你请坐,细听我来说,你的女儿嫁到我家来,一张嘴光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一双
绣鞋做了半年多。哎呀,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
陈子聆平日说话之时,嗓音稍显暗哑,唱歌之时也未换声音,本是青年男子之声,张口唱得却是年老女子之辞,
偏生音调转折唱得极准,效果自是极为惊人。
一曲唱罢,龚平仍是微笑,陈子聆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门外一阵大笑。陈子聆顿觉浑身的血液霎时全部涌到了头
面之上,抬头看去,果是孙谅郑幕李邕三人。孙谅笑得直不起腰来,李邕边笑边击掌,只由郑幕用袖子掩住口唇
,看样子便知是在极力忍笑。
之前龚平要陈子聆唱之时,便已听到了三人的脚步声,陈子聆当时羞窘之下,却未注意。
孙谅笑得好些了,直起腰走进厅堂,拍手道:"子聆,看不出你还有此良才!唱得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孙谅说着,其它两人也进了厅堂,孙谅又学着陈子聆唱道:"哎呀,提起来,这个日子可是怎么过!"
陈子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脸烫的快要冒烟了。
郑幕见状轻咳一声,他们还要靠着陈子聆打探龚平的"消息",此时若是把他羞得太过了,以后吃苦的必然是他们
几个。孙谅心下也明白,当下转移话题道:"嗯......子聆,你也来了半月了,一直呆在府里,不觉气闷吗?"
陈子聆见众人不再为难自己,稍觉没那么窘迫了些,立时思觉龚平之前定是听到了众人的脚步声,才故意要他再
唱一遍,当下恨得牙痒痒。听闻孙谅之言又是一愣,想到自己竟半月未踏出龚府,也觉奇怪,更加稀奇的是他甚
至并不感觉气闷。又想到便是龚平和众人如此捉弄自己,他也只觉怕羞,不觉生气,陈子聆不觉一惊。
龚平见陈子聆低头不语,沉吟一下道:"子聆,明日我要出门一趟,或者你有兴致跟我同道?"
陈子聆尚未做答,孙谅却抚掌笑道:"正是此意!"
郑幕向陈子聆一笑,解释道:"主子要出门拜访一个旧友,随行的人多了张扬,少了不安全,本是准备我跟伯恕
二人陪主子取的,我临时有事,不知子聆能否代我去?"
陈子聆见郑幕深色恳切,孙谅倒是一脸坦然,似乎算准了陈子聆不会拒绝,不觉气结,却也只能道:"郑兄客气
,子聆自当相助。"
龚平不说话,只笑着看着诸人。
第五章
第二日出门,早有人备好了车马,龚平自是坐车,孙谅不喜骑马,又要就近照顾龚平,也跟着龚平坐车。郑幕前
晚问过陈子聆是要坐车还是骑马,陈子聆想了想,还是决定一齐坐车。如此,一行人只一辆马车。
龚府的马车陈子聆是坐惯了的,此次却与之前接送龚平的马车不同,外面倒看不大出来,上了车发现里面空间大
了许多,坐了三个大人还有颇大余裕。
直至此时,陈子聆仍不知他们此行目的何处,龚平没有要说的意思,孙谅也不说,陈子聆便不问,横竖到了就知
道了。
马车很快驶出明州城,时当冬日,官道上没什么人,车夫便也不拉缰绳,让马随意跑着。车夫是跟着龚平等人南
下的,技术自是没得说,拉车的马亦是李邕仔细挑选的,膘肥体壮是自然,难得的是体格相近,步伐整齐,如此
一来马车才走得平稳。纵是如此,行至半日,龚平还是稍显萎顿。
龚平等人俱是北人,极是不惯江南冬日之阴冷潮湿,平日在府上便总是置一火炉于房中。此时马车四周都用厚毡
围住,车内亦置了一个大大的碳盒,是以车外虽是冷风呼啸,车内却是暖烘烘的。龚平等人吃过早饭便从明州出
发,午间随意在车上吃了些干粮。肚子饱了人就容易犯困,又加车内闷热、旅途疲乏,陈子聆渐觉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下只见孙谅竟也打起了瞌睡,龚平平日此时正是午睡之时,此时却未睡,靠在车壁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子聆突然想起,如今车上只有医者孙谅、病人龚平和他,四周一片荒野,若是有敌袭,只要人多些,他们就
决计抵挡不住。转念又想,难道这是龚平的诱敌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有敌人出现,思至此处,登时清醒了
很多。
马车仍只不急不徐地向前行进,周围亦是一片肃静,良久,只有几匹驿马快步跑过。孙谅正睡得香,龚平难得一
言不发,陈子聆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下来,在规律的马蹄声中失去了意识。
醒来已是傍晚,马车内昏暗一片,陈子聆眨了几下眼睛,未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却见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一惊
之下整个人跳起,
"当"的一声头撞到了马车顶,还没感到疼,倒是想起自己这是跟着龚平出门。忽地车门一响,车内一片桔红,却
是孙谅掀了帘子,探头进来问:"出了什么事?"孙谅见龚平一脸笑意,陈子聆弓着腰站在车中,虽不知何事,但
两人既无事,便不多问,放下帘子又退了出去,马车内又是一片昏暗。
陈子聆揉着头坐回原处,眼见龚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禁大窘,一时也忘了吓到自己的,原是龚平望着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