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还是低了头,低声道:"你......直接叫我子聆好了。"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子聆。"又道:"虽然在下虚长几岁,子聆若是愿意,也可以直接叫在下‘龚平'。"
陈子聆恨得咬牙,反唇相讥:"龚平、公平,您这名字起得还真是好记!"
陈子聆知自己此言辱及龚平长辈,无礼至极,一气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龚平并未动怒,道:"先父乃是望在下一生‘平'以待人、为人以‘平'相待。"
陈子聆一凛,霎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以"平"相待?笑话!这世上从来就未有真正的公平!当下冷冷地道:"即
是如此,便如今日这般身中剧毒,对那下毒之人,也可‘平'以相待?"
"子聆又怎知,在下身历此事,不是为人 ‘平'以相待之果?"龚平仍淡然回道。
陈子聆又是一愣,心下却如暗潮涌动,也不答话,沉下脸快步向前走去,只恨为何还不到医馆。
一路上陈子聆都在想龚平那句话,"平以待人"、"以平相待"--什么算是"平以待人"?
他突然想起了论语中那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便是"平以待人"了吗?然而那个以这句话作为帮规的门派,
又是如何"平以待人"的?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又算不算"平以待人"?若是他"平以待人"却遭别人"不平以待"又
该如何?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龚平却直至医馆都再未开口。
将龚平送至医馆,陈子聆便想告辞,叶恩却道:"待会儿还要拜托你送他回去。"
陈子聆大怒:"那么大个人自己回不去?"
叶恩低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他会带个人坐车过来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陈子聆不语,他知以内力驱毒绝非易事,叶恩既然开了口,他也只能照办。
时已近午,龚平为程斯运攻驱毒,章潭守在一边,叶恩和陈子聆却是暂时无事。午间两人弄些吃食随便吃了些。
叶恩心中挂念程斯房中三人情况,其它事情也做不下去,便和陈子聆随便聊两句。陈子聆心下正乱,常常答非所
问,叶恩亦是心不在焉,却也不曾发现。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却是章潭先冲到了外堂,扔给叶恩两张方子道:"煎了。"说完又大步走了进去。然后龚平走
了出来,陈子聆见他脸色还好,精神却有些差。
叶恩忙让座,先到了谢,才去了里间药房煎药。小童上来给龚平奉了茶,是章潭特地吩咐煎的"药茶",龚平道谢
接过。
一时间厅中又只剩了陈子聆和龚平二人。
陈子聆心乱稍平,看着龚平慢慢喝茶,突然也觉其可怜,自己还是病人,却要耗损内力帮别人治病,不由得隐隐
生了敬意。一句:"这便是你平以待人的做法吗"憋了回去,没有问出。
龚平喝过茶,又坐了一会儿,便去向叶恩告了辞。
叶恩说要陈子聆相送,龚平推辞几句,陈子聆亦知他是客气,沉着脸站在一旁不出声。叶恩坚持,道:"如若不
然,就只要亲自相送了",龚平这才答应,陈子聆暗骂:"虚伪。"
两人仍是步行至龚府,龚平精神不好,一路上倒是无话。
到龚府之时已近傍晚,龚平留陈子聆吃晚饭,陈子聆坚拒了,暗道:"笑话!在这里吃饭不知道要什么样!"龚平
亦不强留。陈子聆仍不肯进龚府大门,在门口客套几句告了辞。
此后数次,每次都是午前将龚平请至医馆,傍晚送至回府。龚平还笑道:"快成小姐了。"
又过数次,孙谅等人看不过龚平每次一脸疲惫的回来,坚持要求他坐车。龚平坳不过孙谅他们,又加最近几次确
实精力变差,只得坐车,仍是陈子聆请去送回。
一来一回路上便是近一个时辰,两人偶尔交谈几句。陈子聆不喜说话,龚平倒也再未像先前般聒噪,便有交谈亦
只是随便问问,诸如师承何派,家乡物产之类,陈子聆有兴致便答上几句,没心情便闭口不答,龚平也不刨根究
底。
自那日起,陈子聆心中便一直有个疙瘩,这日终于再忍不住,问道:"你说‘平以待人',究竟如何才算‘平以待
人'?‘平以待人',又应该如何做?"
龚平却不答,垂首低眉整了一下衣摆,道:"莫非子聆自那日起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陈子聆不觉面热,别过脸去讥讽道:"不知便是不知,莫顾左右而言他。"
龚平却笑了,道:"我确是不知,便是先父,怕也是不知的。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有大智慧,知世事对错、古今
贤愚?"
陈子聆呆了一下,不知?
龚平又道:"佛祖说‘慈悲为怀',孔圣人说‘以直报怨',耶稣说‘神爱世人',古今圣贤的箴言甚多,随意捡一
个看得顺眼的,行事但求无愧于心罢了,哪里如此多讲究。"
"行事但求无愧于心",陈子聆闻言只觉有如当头棒喝,又如醍醐灌顶,不觉暗笑自己心实,为何这么一句话,想
了如此久都未想到。
却听龚平低声说了什么,陈子聆未听清,问道:"什么?"
龚平一笑不答。陈子聆只觉多日郁闷一扫而空,看什么都觉清爽,便是龚平乏善可陈的相貌,竟也似俊俏了些。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陈子聆又觉莫名,好在很快便行至医馆,龚平也再未说什么。
陈子聆心下愉悦,等待之时想起自己一直对龚平面色不善,其实龚平也未对之做过什么不可原谅之事,稍觉愧疚
。遂决定一会儿送龚平回去的路上,找个机会向他道歉。
然而那日龚平进去了很久都不见出来,到得晚间,叶恩向陈子聆道:"今日龚兄估计是要留宿于此了,子聆你先
回去罢。"
陈子聆稍觉意外,不觉有些担心,转念知自己瞎操心,章叶师徒二人在这里,如果还能出事情,那便是神仙也帮
不了忙了。于是告辞出门。
第二天一早,陈子聆另有些要紧事情,着急出门,连向章叶师徒辞行都不及,只留了封书信,差人送至医馆,赶
早出了明州城。
半月之后,陈子聆归来,再去医馆,却听闻程斯之症已无需龚平帮忙。
叶恩说到一直托陈子聆做龚平的"车夫",半是感激、半是玩笑地深揖到地,陈子聆慌忙作揖还礼。叶恩笑嘻嘻地
受了礼,陈子聆也难得一笑,心下却有些遗憾,说不定再无机会得见龚平,而他还欠他一个道歉。
那日陈子聆未听清,龚平说的是:"子聆,世事本如此,非不平,君视之不平而已。"(请原谅我后现代了OL)
又过数月,陈子聆仍是没事便到医馆逛逛,程斯之病仍是未好,章潭仍是每日骂着打着医治,叶恩仍是有事便做
无事便帮忙章潭。
陈子聆心知,如此时日怕是不多了。本家那边的旧部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失踪已久的父亲也有了下落,他不能
再躲在明州,逃避之前种种了。
虽在一城之中,龚府那边自那日便再没什么消息。陈子聆知龚平南下只为疗养,如今已有数月,说不定已经北上
归家了。
龚平有恩于医馆三人,章潭若是可以帮忙,定不会不帮,实在是龚平之症无法可治。龚平为程斯疗毒之时,章潭
便开了几个调理的方子给他,再多的章潭也办不到,也便不再提起。
陈子聆却不知为何,总是想起龚平。
他自己也颇觉奇怪,两人其实接触不多,多数时间也都是龚平在说话,陈子聆很少给龚平好脸色,也很少答话。
两人交谈最多的,便是那最初一次和最后一次。然而为何总是想起?难道只是因为欠一个道歉?
便在陈子聆越来越郁闷之时,医馆来了稀客--郑幕和孙谅。
郑孙二人来访之时,陈子聆亦在医馆。二人神色凝重,并未注意陈子聆,陈子聆见了两人却是一愣:原来龚平还
在明州。
时当叶恩有事,携着小童出门去了,章潭未曾见过两人,一见便知身上无病无痛,明白不是求药便是请他出诊,
斜眼瞟了二人一眼,话也不说,便要转身进内堂。
章叶师徒二人并不似寻常大夫。章潭不说,便是叶恩也从不在药铺坐堂。医馆亦不挂招牌,来求医的一般都是拖
点人情的,病人求医便自己来,章叶二人从不出诊。
陈子聆知两人自是为龚平前来,奇道:"是龚平出事情了吗?"
郑孙二人亦不识章潭,龚平出事,二人心乱如麻,来医馆却不见叶恩,正不知如何是好,见陈子聆先是一喜,转
又变忧。郑幕道:"主子......"一开口也不知该如何说,转头看向孙谅,孙谅更是没了主意,只看向陈子聆。
陈子聆也觉糊涂,章潭却明白这两人原是龚平之仆,冷然道:"虽说龚大侠有恩于我等,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们
不出诊。要看病要他自己来。"
郑幕先冷静下来,立时明白,眼前之人,定是叶大夫之师,咬牙道:"我等前来便是请问章先生,这规矩能不能
破。既然如此,我等回去接主子过来就是。"说完拉着孙谅便走。
陈子聆缓过神来,暗骂自己迟钝,龚平定是病重,不然不会不亲自前来,郑孙二人也不至慌张至此。不觉望向章
潭,章潭见他眼光,知他想法,道:
"我知道你想什么。龚平有恩于我,规矩倒也不是不能破,不过药材之类都在此处,也不知是什么病,我去了开
了房子让他们回来拿药,不如让病人直接过来方便。"
陈子聆恍然,也觉自己失礼,赌气低头不语。
章潭见状凉凉地道:"子聆,未看出,你倒是看重龚平。"
陈子聆闻言大窘,章潭轻笑一下,不再逗弄陈子聆,丢下一句:"等人来了再叫我。" 一掀帘子进了内室。
陈子聆心下有些乱,小半是悬心龚平,大半却是疑惑自己怎会如此在意龚平之事。
未过多久,门前响动,陈子聆忙起身相迎,却是叶恩和小童回来了。
叶恩听了原委,不问龚平,也笑吟吟地盯着陈子聆看,看得陈子聆更是心烦,赌气之下,口中道:"我先走了。"
大步向门口走去。
行至门口,一抬眼却见龚府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到了医馆门前,孙谅李邕站在一旁,郑幕正扶着龚平从车上下来。
龚平下了车,见陈子聆,一笑。
陈子聆呆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低了头,让在一边。
郑幕等人哪有心思注意陈子聆,只恨不能赶快将龚平送到医馆里面。
龚平不愿郑幕搀扶,只是坳不过,便由着他去了。
一行人鱼贯而入,陈子聆浑浑噩噩地跟在了后面,甚至未觉自己重又进了医馆堂屋。
叶恩见到龚平神色,知郑孙二人应该是被吓到了,情况未有如此紧急。见到跟在龚平一行人后面的陈子聆,憋不
住又笑了一下,当下轻咳一声,安排龚平坐下,自己进内堂请了章潭出来。
章潭见了龚平,也安了心,明明神色正常,怎么就把郑孙二人吓成那样!诊脉之下却变了神色,怒道:"最近受
伤了?"
龚平点头道:"是。"
"啪"的一声震醒了陈子聆,他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馆。
章潭正站在案旁,对坐在一旁的龚平怒目而视,刚刚那一声响,便是章潭拍案而起的声音。
却听章潭怒道:"你以为你自己是神仙吗?还是你以为你的大夫是神仙?行啊!你武功高强!武功高强不要受伤
啊!"
陈子聆见龚平低着眼睛,未知神色,周围几人却都神色凄惨,仿佛挨骂的是他们一般。
章潭还欲再骂,叶恩轻咳一声,章潭回头望了一眼叶恩,收住到嘴边的话,一拂袖子,转身进了内室。
叶恩忙道:"龚兄,还请到内堂。"
郑幕立时伸手去扶龚平,龚平摆了摆手,径自站起身,跟了进去。
郑幕等人一时间不知要不要跟进去,叶恩便笑道:"几位还是在外面等吧,里面地方小。"说着也转身向里走,走
了一步突然回过头,向陈子聆使个眼色,
陈子聆愣了一下,知叶恩之意,不禁脸红,低下头也跟了进去。
郑幕等人失神得厉害,却也并未注意陈子聆。
陈子聆脚下甚慢,待至进了内室,只见龚平坐于平日为病人备的大床之上,上衣已经脱掉,正在脱里面的内衣,
听到声响抬了头,手中动作不觉顿了一下,章潭骂道:"快脱!"
转眼内衣也脱掉,龚平上身便只剩了包扎伤口用的布条。
章潭瞄了一眼倒:"拆了!"
叶恩立在一旁帮忙,陈子聆却有些呆,站在门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连布条也全部拆下,露出龚平胸口的外伤。
伤口已渐愈合,却还很大,陈子聆站的远,也看不出有多深,不禁皱起了眉。
章潭看得仔细,见他右侧腹还有一个很淡的掌印,伸手触去,龚平不自觉一缩,眉头微皱。
陈子聆 "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伤得倒齐全!"章潭冷冷地道,"躺下!"
龚平依言躺下,叶恩早在一边准备好了药物之类,章潭伸手拿过两颗药丸,让龚平吃了,又拿起银针,刚要下针
,回头看像陈子聆,怒道:"傻站在那儿看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陈子聆连忙走上前去。章潭下针,叶恩在旁传针,二人自是合作无间。陈子聆想要帮忙,无从下手,便只在一旁
站着,一双眼睛无意间便看向了龚平。
二人四目相对,龚平又是一笑,陈子聆忙别过眼睛。
他这时才发现,龚平比之前瘦了一些,想是受伤之故,身上也比平日着衣之时看来瘦上不少,不知是久病之故,
还是本就如此,一时失神。
耳中只听得章潭道:"你们家的大夫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让你吃蟹子?活该你贪吃受苦!......"
陈子聆心下却道:"原来只是吃坏了。"不觉好笑,只不知吃坏肚子又为何至此。
再回神间,章潭已开始收针,叶恩却已不见了。
章潭又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为你针灸镇痛。本来你武功便高,只要好好调理,余毒危害不大。如今可好,
毒上加伤,你自己知道会怎么样!"
章潭边说边收了龚平身上的银针,见龚平要起身,伸手便按在他胸前伤口上,道:"躺着!"
龚平只皱了眉,陈子聆却是轻呼一声。
章潭回过头,冷笑一声道:"作践自己便是这个结果,子聆,你也好自为之!"
龚平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疼痛,并不答话,陈子聆却是闻言一震。
章潭说着站起身来,行至屋中案边写了两个方子,扔笔道:"方子拿走。等伤口不疼了就走吧。以后也少来这里
,莫以为你帮了程斯,我们就欠你什么。"说完转身便走。
陈子聆听了章潭的话有些心惊,难道章潭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了?转念又觉不可能,他们本来也还没定出什么明
确的计划。放下心来又觉尴尬。
那边龚平已缓缓坐起,开始穿衣服,陈子聆站在旁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什么该说,一开
口却是:"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