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平已穿好衣服,整了整衣摆问道:"什么?"
陈子聆想起龚平胸前伤口尚未包扎,道:"你的伤......"
龚平一笑道:"早就不用了,是孙谅他们小心。"
陈子聆低下头,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道:"章先生说你知道,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样。"龚平笑笑,答陈子聆道。说着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龚平为程斯疗毒之后,继续留在明州修养,倒也相安无事。
大约一月前的一日,半夜突然有人来袭,龚平中毒之后武功未失,知觉却迟钝了很多,那日睡得沉了些,直到利
刃及体才发觉,却已不及。万幸敌人匕首卡在了龚平肋骨之中,才未当时毙命。
龚平发觉有人之时便启动了机关,府内立时便知有敌袭。只是一来此地只是别院,防御并不像本家那般滴水不漏
,二来久未遇敌,众人都有些松懈,三来最早赶到的郑幕等人被敌人缠住,是以救援不及。
龚平带病又受伤,缠斗中侧腹又中一掌。然后当晚吃坏肚子去了茅房的薛成才姗姗来迟,府中众人也渐渐赶到,
救下了龚平。
几名敌人见大势已去,都自绝了经脉。
敌人除了袭击龚平的那人,武功都不算太高,只是仗着人多才缠住了前来救援的郑幕等人。是以结束时受伤的只
有龚平一人。
薛成自责,便要自刎谢罪。龚平责之道:"好,等你再找一个如你般衷心,且如你般武功高的人,顶了你的位子
,我自不拦你自刎谢罪。"
龚平外伤内伤俱是不轻,原也不至凶险。若是之前,众人自然最多只是自责让主子受苦,如今众人却莫不惴惴不
安,怕龚平伤重之下毒伤又犯。
修养近月,龚平虽气虚,伤愈得甚慢,却也未生众人担心之事。
孙谅每日为龚平诊脉,悬着的心一点点地放下来。众人都以为只要再修养一段时间,定可以痊愈。
不料两日前龚平突然陷入沉睡,无论如何叫也叫不醒,这日一早,更是连脉息都没了。
众人大惊,孙谅又是喂灵药又是下重针,龚平都不见醒转。郑幕于是慌忙要去请章潭,孙谅便也追了上去。
谁知郑孙二人没走多久,龚平却悠悠醒转,再把脉息,又是正常。
郑孙二人请章潭被拒,赶回来之时便见龚平坐在正厅,等他们回来。
众人又气又怕之下,便仍是拖着龚平来了医馆。
这些情形章潭自是不知,然而把脉之下,龚平身上带伤却是即知,因何令郑孙等人惊吓至此倒是末节。
以龚平余毒不清的状况,此时受伤是大忌。章潭本以为龚平既然知道南下疗养,不至蠢笨到此时仍逞凶斗殴,以
致受伤,未想居然重伤至此,是以大怒。
之后一问之下才知,龚平那两日的沉睡原来只因吃坏了东西。
龚府上下俱是北人,李邕怕众人吃不惯南边饮食,特地找了熟识的北方厨子。明州靠海,海产甚多,厨子即是北
人,难免少加注意。
龚平遇袭那日,厨子刚好买到了上好的蟹子,其它人倒罢了,薛成一时贪吃,吃坏了肚子,这才误了事让龚平受
伤。
薛成虽知此事非关虾蟹,却是怕了,再不敢沾水中之物。
厨子却不知,见那日几只蟹子全部吃光,以为主子们喜吃此物。前日又遇到卖新鲜蟹子的,便多多地买了,做了
个全蟹宴。
薛成听说是全蟹宴,顿时说自己到厨房找些干粮吃算了。
龚平对饮食之物无甚好恶,只不喜浪费,也未多想,便跟其它几人把薛成那份都分吃了,于是也吃多了。
蟹本寒物,旁人不说,龚平体内余毒亦性寒凉,两相作用,龚平便一下子便进入了假死状态。(说白了就是冻着
了......于是冬眠-_-|||)
孙谅当日用药亦非无用,只是显效慢了些,这才惊得几人忙去找章潭。
叶恩后来将其中缘由告知了厅中数人,众人无不唏嘘。
孙谅问得此次受伤之弊,叶恩摇头叹气道:"此时受伤,损伤元气,只怕更难调息。"孙谅亦知此节,一口气憋在
心头,眼眶登时红了。
叶恩见状,出言安慰道:"龚兄武功甚高,内力又强,慢慢调息,总会好的。"
孙谅捶桌,恨道:"我只恨老天不公!主子行事,俯仰可对天地!为何要受此之苦?"
龚平才进了堂屋,便听见孙谅的话,轻笑一下,道:"伯恕(孙谅之字),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的。"
一时间大厅上寂静一片。
(龚平喃喃道:"这就吓着了,我还想说‘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呢......"
众人未听清,满面疑色,龚平一笑,道:"我是说,世事皆有因果,行事但求无愧。"
众人闻言俱是低头不语。)
跟着出来的陈子聆亦听闻了此言,霎时间胸中澎湃,又骂自己轻浮,为何总会被此人一言影响至此?
那边龚平已向叶恩行礼。龚平知章叶师徒不喜俗礼,便未多礼,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诊金。叶恩并不推辞,口中称
谢接过。龚平又向陈子聆一揖作礼,带着其它几人告辞了。
陈子聆只反复琢磨着龚平的话。
第四章
之后又是数日,陈子聆总是会想起龚平的那句话,又加上之前的那些话,陈子聆自问,自己行事,是否无愧于心
、无愧于天地,却总是没有答案。
心中愁云惨淡,筹备之事却愈具规模。这日寻得家中老臣越伯,二人相见,俱是激动万分。
越伯年过花甲,精神矍铄,见得陈子聆老泪横流道:"觥官儿,越家庄就靠你了!"
看官明鉴,这陈子聆便是那越觥。
越家庄庄主越彦乃是入赘越家,本姓陈,子聆为越觥表字,越觥自那劫之后不欲以"越觥"之名示人,便"化名"陈
子聆。
越觥虽为越彦第五子,却是嫡出,乃是越彦正妻、越家小姐越笍所生。是以越彦当日选人质之时,选了越觥送去
伦山派。
世人皆知越家庄将嫡子送去伦山派为质,却不知,越觥并非越彦亲子。
越彦当日迎娶越笍只为越家庄家业,婚后不断纳妾,越笍心灰,愤而出墙,生出越觥。
越觥从小爱哭喜笑,活泼好动,甚是可爱。越彦原不知情,又知庄规之下,只有"越"姓之人方能继承其位,越彦
其它数子,虽亦姓"越",却实是外人,只有此子方可继其位,是以极为疼爱此子。
哪知越觥八岁之时,越笍病重不治,临终之时抖出实情:"我要你姓陈的辛苦一世,为人做嫁衣裳!"
越彦怒极,之后便连看都不愿看越觥一眼。
此乃越彦一生莫大的丑事,自是不会声张,表面上对越觥仍是很好,只是不见他。
庄中之人亦不疑有它,只道越彦丧妻,心痛之下,怕睹"人"思人,不忍再见越觥。
越笍去世之日,越觥亦在一旁,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母亲的话是何意。后来长大了,渐渐便明白了,也明白了父
亲对自己的态度,原来从来就不是因为"丧妻之痛"。
直至选人为质,也只有越彦越觥两人知道,越彦送过去的,不过是个无关其身的弃子,更可以借刀杀人,以泄越
彦心头之恨。
伦山派刑讯越觥三日,一无所获。伦一绝望之下,伦二却又有了消息。
原来伦二与越家庄和谈已有初步成果,然而其时朱月教前锋已然进入越家庄地界,越家庄地势偏北,转眼间朱月
教教众便攻到了庄门之下。
朱月教封锁了附近地区,围困越家庄,伦二这才没了消息。
越家庄合庄应敌,伦二亦力抗强敌,朱月教虽然势众,毕竟只是前锋,见突袭不成,便撤了回去。
伦一得知其事,立即召回伦二,和谈虽然无法继续,然而强敌之下,何必阋墙?中原武林自当合理共抗魔教。
至于越觥,伦山派自知理亏,尽力医治,对越家庄只说生了重病,暂时不宜移动,在伦山派养好了病再送回去。
越家庄亦是心中有鬼,又加强敌当前,并不追究。
越觥伤重,伦山派门下虽不缺医少药,却也难根治其伤,不留后患。
伦一与章潭等人有些交情,伦二回伦山派之后,伦一就派人将越觥护送至江南,请章潭师徒医治。
这一治便是两年。
其间中原武林合力击败了魔教,却也元气大伤。而其中损失最大的,便是河东的伦山派和越家庄。
越家庄合庄覆灭,越家几近灭门,庄主越彦生死不知。
伦山派亦是伤亡惨重,伦二为魔教所擒,受尽折磨而死,伦一亦身受重伤,几近不治,将养四年,方可下床,据
说至今尚未痊愈。
越觥虽被酷刑相待,却也因此逃过了此等灭门大劫,实不知是福是祸。
越觥恨极伦一,听闻伦一伤重不治之时,只恨其不能死于己手。伤好之后,便一直思度如何复仇。只因越家庄伦
山派俱已势微,不知如何复仇,是以逗留江南。
某日越觥无意中为一个越家庄旧部认出,越觥自是不识那人,那人自认得越觥。
那人名叫越信,当街便跪倒在越觥面前,抱其腿痛哭流涕。
越觥立时决定,便不为己身恩仇,亦要为这些残部重兴越家庄。自那时起便着力寻找越家庄残部。
越家庄当日人多势众,虽近灭门,残部仍有许多。越觥暂时不欲北上,派越信北上寻找残部,找到了就要他们回
越家庄。待时机成熟,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灭掉伦山派、活捉伦一。一年多以来,越信已寻获越家庄残部上百人。
越彦也确定尚在人世,已经派人去接了,眼见重振越家庄指日可待,越觥却突然迷茫了。
刚到江南之时,他要章潭帮他数有多少条鞭痕,他那时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一鞭不落的还给伦一。
章潭叶恩图好玩,真的认真数了,连鞭痕压鞭痕的都仔仔细细的分辨清楚,把数字告诉了越觥。
然而不久之前,越觥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那数字了。再问章叶二人,叶恩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你都不记得,我
们怎么可能记得!"
时日越长,越觥就越发现,自己当日受刑的记忆和愤恨都愈来愈淡,唯一挥之不去的就只剩下眼见妹妹在眼前被
人侮辱。
越觥不知自己应当怎么办,他不能不恨,就算不为他自己,为了妹妹越昆吾,他也不能不恨。
越彦子嗣众多,儿子就有七人之多,女儿也有五人。只是除了越昆吾,其余四人年岁都比越觥大,"妹妹"之于越
觥,就只是越昆吾一人。
越昆吾年纪仅比越觥小一岁,两个人可说是从小玩到大。年岁相近,难免亦有争执,纵是如此,越觥仍相当疼爱
这个妹妹。
然而就是这个从小养尊处优、连坏人都没见过一个的妹妹,就在越觥--她的亲哥哥面前被人侮辱......
每当念及此处,越觥便可立即重拾仇恨。
越觥想过,如果当年伦一只是刑讯他自己,凭着伦山派之后的下场,也可算是老天帮他报了仇,他也许便不会再
思复仇。
然而为了妹妹越昆吾,就算当年被魔教折磨致死的是伦一,越觥也要把他从地下挖起来,挫骨扬灰。
可如今,他的复仇应该到什么程度?属下们一个一个的摩拳擦掌,说要灭掉伦山派,越觥却不知,他的仇恨,是
不是只有灭掉伦山派才可以平息?
这日越觥又至医馆,却见章潭端坐在堂屋喝茶。此景甚是少见,越觥不觉一愣。
章潭见来人是越觥,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派小恩去叫你。"
越觥又是一愣,章潭找他有事,实在是稀奇至极。心下疑惑,随便找张椅子坐了。却见叶恩一掀帘子,从内堂走
出,见越觥坐在一边,笑道:"子聆你来了,师傅正要我去找你。"
越觥心道:"我听说了"
章潭将茶碗一撂,横了叶恩一眼,道:"这没你的事儿,进去跟程斯下盘棋,不赢不许出来。"
叶恩看看越觥,见越觥满脸疑问,一笑之下退了进去。
章潭道:"子聆,我不跟你打哈哈,你也别糊弄我。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准备报仇?"
越觥一惊,不觉问道:"先生怎知?"
章潭冷哼,"从你搬出去我就知道,若不是有事,为什么要搬出去?而且你自己说,最近几月,你来过医馆几次
?"
越觥无语,章潭又道:"从你受伤到这里,我就明白你是要报仇的。只是你这些年都没什么作为,我料着你已经
放下怨仇了,未想居然不是。"
"放下怨仇!我如何能放下?" 越觥拍案而起。
章潭冷眼看了越觥一眼,道:"恼羞成怒了?你的仇人,哪个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伦二死了、伦一重伤,四年
未愈,保不准这辈子都好不了、没多久活头了,伦山派上下没几个活人了--你还要找谁报仇!"
越觥闻言,恍如为人一盆水当头浇下,呆立半晌,颓然坐回在椅子上。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自己被施酷刑、妹妹为人所污,越觥知道,这都不是他要复仇的真正理由,真正的,也是唯一他不能放弃的,只
是仇恨本身--从那一年、那一天起,仇恨便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如果没有仇恨,他根本撑不过那些酷刑,撑不
过亲见妹妹被污,撑不过之后长达两年的疗养,也撑不到现在。
还有一个理由,越觥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为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抛弃,如果没有仇恨,他究竟还有什么活下
去的理由。
"你自己的事情,只有你自己能决定。我也不想帮你什么--但我决不允许我救回来的人,自己糟践自己!"章潭扬
声道。
越觥抬头望向章潭,章潭站起身,一拂袖子,转身便要进内室,伸手掀起帘子,顿住手上动作,回头冷冷地看了
章潭一眼,道:
"从明天起,到龚府去住三个月,之后你爱做什么,我不会多言一字。你若还想报仇,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医馆半
步。"
第二日 龚府
越觥--或者还是叫陈子聆,看着龚平,有些坐立不安。已是身在龚府,他却仍不知章潭为什么要让他到这里住上
三月。
章潭要陈子聆隔日便去龚府,陈子聆无法拒绝,只得连夜安排了近日事宜。传令越家在明州的门人,他要"出门
三月",又商定了若有急事的联络方式。与章潭谈过之后,陈子聆反倒下了决心。交待门下众人,且蓄势三月,
三月之后他便挥师北上,施复门报仇大计。
龚平看完章潭的信,随手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抬眼看到陈子聆正望着他出神,轻咳一声道:"听说贵府上不幸
遭了祝融,还望节哀。"
陈子聆愣了一下,心道:"原来替我编派了这么一个借口。"阴沉着脸道:"无妨,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龚平又道:"在这里住到何时都好,就是怕子聆平日无聊。章先生说你粗通医术,或者平日无事,可以到孙谅之
处,两人切磋一下医术也是好的。"
陈子聆垂首不答,心里想着:怎么都好,只要不跟你一块儿就行。陈子聆怕了龚平一言一行对自己的影响力,若
不是章潭对他有大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到龚府来,更别提住三月了。
龚平见陈子聆神色不佳,只道是因新遭祝融而心烦,当下一笑,找人安排了陈子聆的住处。本来这种事情找郑幕
或是李邕做就行了,只是龚平看重章潭人情,也的确对陈子聆很有兴趣,便亲自服其劳,又将他送至房间,陈子
聆点头,算是谢过,再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