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
郑幕进了府便去找李邕,处理擒到的敌人。于是只有陈子聆陪着龚平吃了东西,时候尚早,龚平吃东西是为了吃
药,两人便都只随便吃了一些。
陈子聆始终在思虑着龚平的话,心不在焉。吃了饭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孙谅煎药回来,龚平喝了药去休息了,陈
子聆仍坐在一旁发呆。
孙谅见状问道:"怎么了子聆,从回来你就不对劲。"
陈子聆回过神,张口便问:"伯恕兄有仇人吗?"
孙谅一愣,笑道:"有啊,龚府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我的仇人,没一个让我安生的!"
陈子聆闻言也不禁一笑。孙谅见陈子聆面露笑容,心下宽了,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可是‘起居监察'做不惯?
难为你了。"
陈子聆低了头:"哪儿的话,伯恕兄多礼了。"
"别叫我伯恕兄了,听着怪别扭的。我在那儿排行第四,"孙谅指了指龚平房间,意指龚府本家。"你叫我四哥吧
。其它几个人也是,郑仲帷就叫‘三哥',小五就叫‘五哥'。你就直接叫,我跟他们说去。"
陈子聆低眉点了点头。
"你年纪小,我们都把你当弟弟看,有什么心事不要憋在心里面,说出来,便是四哥帮不了,主子肯定能。"孙谅
在陈子聆旁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拉过陈子聆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在上面拍了几下。
陈子聆先是一惊,本想缩回手。孙谅此举,直与上了年纪的女子对晚辈的动作如出一辙(说媒专用动作),陈子
聆不禁扑嗤一笑。
孙谅还未察觉,接着道:"你笑我口气大,不是我吹牛,主子虽说不是无所不能,却也差不多了。料事如神、行
事周全,在我们几个心中,就如神明一样。"
陈子聆听孙谅说的诚恳,脱口问道:"四哥看来,龚大侠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谅沉吟一下,道:"主子是可怜人。"
陈子聆不解,看向孙谅。
"主子太会算了,只要情报足够,没有主子算不出来的事情。但主子连自己都算,于是少有喜怒哀乐,没有人该
有的情绪。这样的主子,实在很可怜。"
陈子聆不想孙谅竟给龚平下了这样的评语,这样的龚平,跟他认识的龚平一样,却也不一样。
相识几月,龚平给陈子聆的感觉越来越复杂,绝不仅仅是孙谅说的那样。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执着的觉
得不一样。
孙谅见陈子聆展颜,又跟他聊上几句便走了。陈子聆不再多想,不管龚平究竟如何,对于陈子聆,龚平终究只会
是过客,再过两月,他便要北上复仇,离开明州,此生可能便不会再见到龚府这些人,是怎样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
第六章
龚府的"仇家"一事事了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陈子聆依然中规中矩地做着龚平的"起居监察"。龚平新伤已愈
,又没有劳心的事情,身体状况也开始好转。孙谅自是喜不胜禁,其余几人也心下安慰,便是陈子聆,也替龚平
开心。
未过多久便入了腊月,新年将至,合府上下一片喜气。龚府素有习俗,新年之时在府中起个擂台,分组打擂,锻
炼各部是其次,关键是讨个彩头、凑个热闹。
这一年虽在明州别业,规矩却不能丢,且府中主人和几员大将都身在此处,明州各处产业主事之人各个摩拳擦掌
,挣个面子,也在主子面前露一手。
越家庄新年之时也是相当热闹,但越家庄本是家族门派,门人多是沾亲带故,越彦于长幼尊卑看得极重,绝不能
乱了礼数。是以像龚府这种,只要有手艺,谁都可以上擂台之景,绝不会出现在越家庄。陈子聆看得新鲜,之前
烦闷于前路何往,如今也忘了。
陈子聆这几年独自一人在明州,章潭叶恩师徒不屑俗事,逢年过节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见到龚府此景,兴奋
之下玩心大起,若不是身为客人,早恨不得自己上了擂台了。
擂台主事之人是孙谅。孙谅本还怕要守着龚平,抽不出身,如今有了陈子聆,乐得轻松,张罗擂台一事可谓"殚
精竭虑""奋不顾身"。
陈子聆既不能上台,便想掺和,然而又抽不出身,只好干瞪眼。龚平见陈子聆整日阴沉着脸,知其想法,一笑之
下要他去帮孙谅的忙。
孙谅本是坚决不肯让龚平身边没了人,龚平只好承诺今后一年任他处置。孙谅想想,这个诱惑太大了,龚平本来
不能说不配合治疗,但也绝对称不上配合,如此一来,今后一整年他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且龚平如今情况好转,
也用不着整日要人陪,何况还有薛成,于是答允了下来。陈子聆自是不知此节,听闻龚平要他去凑热闹,便高兴
地去了。
报名打擂的人多,才腊月十五,擂台便架了起来,报名之人分了组,每日午后便上擂比试。
打擂之人不只比试武艺,还有其它各种技艺,厨艺针黹不一而足。陈子聆甚至见有"账房组",却是龚府各处产业
的账房先生,上擂比试账面功夫之类。
按例府中主人亦可报名打擂,且没有任何特权。龚平此时自是不可能参加武艺比试--若是真上了擂,孙谅用嘴便
可以把他骂下来。于是陈子聆惊异的发现,"账房组"的头一个报名人,就是龚平。
郑幕孙谅李邕也都报了名,分在不同的组,只有薛成要隐瞒身份,没有报名。
于是自十五当日,每日午后众人便聚在龚府校场观看打擂。
擂台比试甚是好玩,便是武艺比试,也不同于一般比武,点到即止不伤人命自是肯定,比武内容更是要抽签决定
,若是使刀之人抽中用剑,也要自认倒霉。签的内容,全由孙谅撰写,极尽刁钻之能事,寻常内容一样没有,搞
怪之法层出不穷。
郑幕李邕都是输在这里。郑幕平日用剑,抽中的签却是暗器打穴--不是人体穴道,而是猫狗。猫狗穴位与人毕竟
不同,对手刚好是用暗器的,虽也糊涂,到底比郑幕强些。郑幕于是败得一塌糊涂。李邕输得也是类似。倒是孙
谅本人一路过关斩将,差点拿到了最后的桂冠,最后败在轻功上。
陈子聆不想,孙谅竟是内外兼修、使拳用掌的大家,武功甚至高于郑幕。怪不得之前龚平出门之时,郑幕毫不担
心,有孙谅薛成在侧,还有他带人跟在后面,哪里用愁?
龚平第一场就输了。心算珠算记帐查帐之类,龚平俱是能手,远胜一般账房,本可以轻松拿到"账房组"冠军的,
输只输在写字速度上。龚平输的那场,比试内容是誊抄一个月的账目,并挑出错漏。错漏龚平一眼便知,然而誊
抄速度远逊对手,只得败下阵来。
孙谅拍手笑道:"这下完了,要是以后没饭吃了,连账房都做不了了。"
李邕拿着龚平誊抄的账簿摇头笑叹:"主子,您说您用什么颜体小楷,用狂草不就行了。"龚平本就是玩,不思求
胜,一笑而已。众人自然知其心思,说笑一通罢了。
陈子聆玩得开心,此一月多来,他口中叫着"三哥"、"四哥",跟着龚平与众人混在一起,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何
人、身在何处。每至夜深,又会重新想起日后之事,复又归于凄凉。常常出神,连龚平时而久久地盯着其看也不
知。
新年过去,各个组都打出了擂主,龚平亲自奖了每人五十两银子作彩头,又有许多礼品分发,酬谢众人一年以来
的辛劳。
年后有许多人来拜年,龚府下人不多,众人收礼打赏忙作一团,直忙到十五过去。出了年,又是收拾整理,出了
正月才总算消停下来。
此时距陈子聆进龚府借住,已有两月半。再过半月,便是三月之期,陈子聆一日烦躁过一日。
众人都看出陈子聆烦躁,也知此为其私事,只有他自己可以解决。孙谅劝解过几次,陈子聆只是摇头不语,孙谅
也只能叹气。
这日吃过早饭,陈子聆照旧陪龚平看书--龚平看书,陈子聆看着龚平出神。
龚平见状,知陈子聆有话要说,轻轻放下书,问道:"子聆,可有事相询?"
"我该复仇吗?" 陈子聆呆愣半晌,一咬牙,再次问出多日以来的疑问。
"若是放不下,就去复仇。"龚平听闻原来仍旧是两月之前的问题,平静地看向陈子聆,说出与两月之前相同的答
案。
陈子聆两次听一句话,前后感觉全然不同。当日听到只觉震撼,如今听到,却是无比沉重。
"那么若是有人,囚我刑我、辱我姊妹,我该如何复仇?"
"你复仇是为了什么?"龚平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世上本已无我容身之所,如果我不复仇,便连立命之法也没了。""你想怎么复仇?"
"我应该踏平他的门派、我应该光他全家、我应该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便是如此也不应该解我心头之恨。"不这
样做,理应不能泄愤,然而这样做了就能泄愤吗?陈子聆不知道,他越来越怕,怕自己被仇恨磨光了理智,怕被
仇恨吞噬得一干二净。伦一的罪孽,需要让伦山派的其它人偿还吗?
"那么‘不应该'的做法又是怎样?"
"我不知道。"旧部们急于复兴越家庄,急于干一桩大事。与伦山派的仇恨已经深入到每个越家庄的人骨髓里,仇
恨本身变成一种虔诚的信仰,灭掉伦山派是所有越家庄人的圣途。然而陈子聆不知道,自己的仇恨,是不是让自
己在这条道路上走茬了、走得太远了。
"那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吧。"
陈子聆木然看向龚平。
"放下仇恨你做不到,多造杀孽你也做不到,那么便以直报怨吧,他对你做过什么,你便回他什么,他咎由自取
,也怨不了旁人。"龚平淡然道,随手拂了一下衣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陈子聆重复着龚平的话。
"然后了却前缘,回来重新开始--你喜欢这里不是吗?"龚平轻轻笑着道。
"了却前缘,重新开始。"陈子聆怔怔地默念着这几个字,一时间无法理解,渐渐地,便如阴霾的天空终于出现了
一缕阳光,阴沉了六年、或者说二十三年的心,似乎被这几个字照亮了。突然之间,陈子聆只觉心口很疼,眼眶
变得好热,头脑晕眩一片。
"可以吗?重新开始。"
"佛祖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话是他说的,说不行的人找他去,你只要照做就行了。"龚平碾着衣摆一笑
道。
心头重担卸了下来,陈子聆人也轻松了许多。之前尚希望三月之期永不到来,如此便可以一直呆在明州逃避问题
;如今却是只盼着三月之期快快到来,好北上报仇,之后回来重新开始。
孙谅等人见陈子聆开怀,放心之下不觉好奇,不知龚平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陈子聆一夜之间转换心境。询问
之下,龚平但笑不答。
陈子聆数着日子等待北上之时,龚府却来了"客人"。
那日陈子聆照旧陪着龚平下棋,陈子聆执黑,中盘局势看来甚好,不觉间又唱起了小曲儿。龚平一边听着,一边
不动声色地诱使黑子进入白子的包围圈。黑子看似围住了一块白子,然而只要提掉中间的白子,便会落入陷阱,
为外边的白子困住,成为一块死地。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子聆尚不自觉,刚要提子,便听外间一阵骚
乱。
陈子聆看向龚平,龚平依旧神色不变,道:"等,会有人来报的。"
果然话音未落,郑幕冲将进来,神色慌张,声音也发颤了:"二爷重伤,孙谅正在帮他看。"
龚平闻言猛地站起,问道:"伤势多严重?"
郑幕答道:"不知道,是季奏背着进来的。季奏冲进来就喊伯恕,门房见了腰牌就分别通知了我和伯恕,我还没
去看,先来通知主子。"
陈子聆见龚平面色凝重,甚是讶异,不知这个"二爷"是何许人,一人受伤,居然会惊了泰山崩于与前亦神色不变
的龚平,心下不禁有些异样的感觉。
龚平整了整衣物,对郑幕道:"走,去看看,边走边说。"又回头对陈子聆道:"子聆,若是无事,能否一起去?"
陈子聆点头,以他身份,本不好跟去,但他亦想一见这个"二爷"。既然龚平相邀,便不管那许多了。
郑幕领头先走,陈子聆跟着龚平,三人向孙谅居处走去。
龚平边走边问:"可有追兵?"
郑幕退在龚平旁边,道:"并没有。"
龚平又问:"只他们两人吗?"
郑幕答:"只两人。"
龚平于是不再问话。三人走得甚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孙谅居处。
进了门,却见孙谅正坐在小厅上与另外一人喝茶。
陈子聆大奇。
另外那人见郑幕龚平,慌忙起身行礼道:"主子。"
郑幕龚平见状都舒了一口气,龚平笑道:"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三折如何了。"
陈子聆听得明白,这个"三折",应该便是郑幕口中的"二爷"了。
孙谅忍不住骂道:"季奏这个没担待的!进来就叫我,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原来只是着了凉发热。"
陈子聆闻言暗道:"龚平出事的时候你等不是一样?"
龚平又问:"三折呢?"
孙谅恨恨地道:"在里面睡着呢,我给他吃了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有点累着了。"那边郑幕向陈子聆介绍来
人:"子聆,这是蒋濮,表字季奏。比你大几岁,你叫他七哥好了。"有向那蒋濮道:"这位是陈子聆,府上的贵
客。"
于是陈子聆同那人寒暄几句。一个叫"七哥有礼",一个道:"不敢不敢。"
龚平问蒋濮道:"你们怎么来了?三折不懂事,绿釉也不拦着他?"
蒋濮恭恭敬敬回到:"还没跟主子说,本家前段时日遭了敌袭。我等保护不周,二爷受了点伤,伤好之后就说要
南下找主子您。二夫人拦不住,又有事向主子禀报,就让我护着南下了。前两日二爷着凉发了热,带来的药吃了
也没用,二夫人担心,就让我先跟二爷快马赶到此处,六爷跟着二夫人慢慢下来。"
"青帆也下来了?"郑幕惊道,龚平倒是并不动容。
蒋濮道:"是。我们跟二夫人同六爷在秀州分开,他们便是行得慢,再过两日也该到了。"陈子聆见状明白,来的
这几人是龚府本家的头领之人,一同南下,定是本家出了大事。又想到如此大事龚平依然不动声色,听闻那"三
折"重伤之时却一惊如此,心下又是一阵怪异。
门口脚步声传来,李邕也赶了过来。李邕进门,先向龚平行了礼,问明情况,宽心之下立在一旁。
龚平沉吟一下,向李邕道:"你带些人去接应青帆他们。"
李邕领命,行了礼告退了下去。
龚平一笑,道:"我进去看看三折。"
陈子聆看向龚平,目光中带了疑问,他不知道该不该,或是要不要跟着进去。
龚平又是一笑,点了点头。
厅上旁人未察觉两人举动,郑幕问孙谅道:"什么时候会醒?"却是不打算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