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聆于是抬脚起步,跟着龚平进了里间,耳中只听得孙谅回道:"该醒时自然会醒。"
里间乃是孙谅卧房,陈子聆第一次得见。
只见房中一张雕花大床,看样子倒像是绣床,只是衾被朴素。陈子聆想起之前郑幕曾告诉与他,孙谅居处本是绣
房,一见之下果是如此,不禁想笑。
原来这龚府本是一大户人家旧宅,那户人家落魄得紧了,急用钱便卖了宅子。李邕买来本欲转手,刚好碰上龚平
南下疗养,便拾掇了出来,给龚平暂住。这户人家女儿多,处处都是闺房。主屋自是给龚平住,剩下的大屋子便
只有一间厢房原是客房,不是闺房。薛成跟着龚平住,郑幕孙谅抓阄,郑幕住了进去。孙谅若不住闺房,便只有
小一点的屋子。郑幕激孙谅无胆住闺房,孙谅一气之下就挑了最大的一间闺房住了进去。陈子聆回想外间的小厅
,又看这内室,果然无物不透着婉约秀气。这床上原也应是锦缎绣被,想是孙谅实在受不了,才换了下去。
床上俯卧一人,自应是那"三折"。其人颜面向外,面颊潮红,显是发着高热。龚平走至近前,探了探他额头,轻
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对陈子聆道:"走吧,等三折醒了,我再向你介绍。"
陈子聆心里觉得怪怪的,不觉多看了床上之人几眼。那人生得很瘦,面上很红,紧闭着双眼,又皱着眉,很是贫
弱的样子。陈子聆憋了撇嘴:"病鬼。"跟着龚平走了出去。
到得外间,只有孙谅。孙谅道:"仲帷领着季奏安排住处去了。龚子直你也赶快回去,这两天好好歇着,青帆绿
釉到了有的忙的。要是你再出什么岔子,我跟你没完!"
龚平一笑,道:"准备一下,等三折好些,我们就回去吧。"
一句话之下,孙谅和陈子聆都楞在原地。
"然后了却前缘,回来重新开始"--龚平那日的话尚在耳边,如今却说要"回去"!
龚平回去了,他要"回"到哪里来?
陈子聆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竟不知自己已经将龚府视作"家"、把龚平等人当作"家人"一般。
"你把人家当家人,人家可从来没把你当过家人!人家不过随口说一句,居然深信不疑!陈子聆是你自己傻!"
陈子聆只觉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便如六年前,越彦选了他做质,又毫不犹豫地抛弃之时。陈子聆想笑,却又笑不
出来,僵直地站在那里,忘了应该作何反应。
龚平见状,转眼间明白陈子聆想茬了,轻轻一笑,伸手抚平衣摆,道:"子聆,你也是要北上吧?或者我们一起
走?"
陈子聆咬牙,半天才说出一句:"不劳龚大侠费心。陈子聆一个人惯了。"
龚平仍旧笑道:"这可怎生是好?我本来还想等子聆私事了结之后,请你到龚府本家去做客,如此子聆定时不肯
了。"
陈子聆闻言愣了一下,接着便是大惑。他不明白,为何此人总是一句话便可以弄得他身心剧震,一时喜一时忧。
他很害怕,如此强烈地感情波动让他害怕,眼前的人更让他害怕。
恍惚间眼眶又觉热热的,渐渐地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开口。陈子聆一甩手,丢下厅中两人,快步走了出去
。
身后传来孙谅的声音:"子聆,怎么走了?龚子直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想一出儿是一出儿?你现在能......"
陈子聆走回自己房间,倒在床上便睡。晚间有下人来传饭,陈子聆只作不知,直睡到第二天一早,再睡不着才起
来。
陈子聆本欲整理一下心境,却发现无甚可整理,原就是他想茬了。想想也觉自己昨日行径纯属赌气,羞愧之下更
不敢见龚平。又不能真不相见,只好梳洗整理之后,照常去做他的"起居监察"。
龚平这日起的也早,早饭已经吃过,陈子聆进屋之时,他正在看书,见陈子聆来了,便先叫他去吃饭。
陈子聆吃过早饭,再回龚平房间,孙谅郑幕以外,昨日来的蒋濮亦在,除此之外还有一男一女。二人俱是满身风
尘,想是昨日蒋濮说的"二夫人"和"六爷"了。
郑幕向陈子聆介绍了两人,果是昨日提到的那二人,"六爷"名唤楚航,字青帆,"二夫人"未嫁时姓钱,闺名绿釉
,如今嫁了昨日的那位"二爷",郑幕只叫他唤之"二嫂"。
陈子聆心下烦闷,暗道:"二爷三折,这名字起得倒好!这夫人该叫二夫人还是三夫人!"
楚航和钱绿釉却是刚到。他们与"三折"并蒋濮分手之后,也加快速度,连夜兼程,这日一早便进了明州城。到得
龚府,还未来得及梳洗,钱绿釉更不先见丈夫,先来见龚平。陈子聆不禁感叹龚府上下守礼。
二人问明情况,得知"三折"并无大碍,也放了心。钱绿釉自去梳洗,楚航却要先向龚平禀明诸多事宜。
陈子聆见一屋子的人上恭下敬,纵使龚平谈说公事从不避讳自己,此次亦然,自己终究是个外人,渐觉心灰无趣
,悄悄地走了出去。
走出龚平房间,一时无事,心烦之下也不知该到哪里去,于是信步乱走。行至一处,但见中庭石几旁坐一人,仔
细看去,却是昨日的那"三折"。
陈子聆惊异之下,顿觉尴尬,想开口也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那人先问道:"你是谁?"眼神中全是疑惑之色。
陈子聆不知如何作答。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想跟眼前之人说他是"客人"。
"我......小的是这里的下人。"
"胡说,你腰上没有别腰牌。"那人一只手支在石几上,撑着下巴,笑着戳穿陈子聆的谎言。
"小的忘了带出来。"陈子聆脸红了一下,他忘记了龚府上下于此处很是仔细,每个人都有腰牌,连龚平都不例外
。他是客人,自然没有。
"又胡说!龚府早上要开晨会,不带腰牌会挨打!"那人也不生气,依然笑着道。
陈子聆闻言一愣,他还真是不知道,龚府下人竟是要每日早起开会的。
"我是新来的,腰牌还未做好。"
"你刚刚还说忘了带出来。不过就算如此还是胡说!龚府的腰牌从没有定制的。"
那人还是笑,如此纠缠不清,陈子聆有些恼羞成怒。
"我这个职位原来没有,只能新做。"
"那你是干什么的?"那人更来了兴致,换了个姿势坐在石凳上问道
"我给龚......主子做‘起居监察'。"
"咦?倒是确实没听过有这么个职位,但这也不能证明你是这儿的下人,若你是杜撰出一个职位来呢?"
"我杜撰这个干什么?"陈子聆此时是真动怒了。那人一直不温不火的问,陈子聆说谎,他也不生气,陈子聆却觉
得像被人戏耍。
"看,你刚刚还自称‘小的',没说几句又变回‘我'了。还说你没有杜撰?"
陈子聆怒极,才要拂袖而去,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
"他不是这儿的下人,不过他真的是我的‘起居监察'。"
却是龚平。
陈子聆沉了脸,龚平如此说,便是知道他之前骗那人说他是下人了,如此竟不知已经在这里听了多久了。
"大哥!"那人见是龚平,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下子站了起来。
"椅子上凉,再别坐这里。" 龚平微笑道:"三折,我给你介绍,这是府上的贵客,陈子聆,陈少侠。"
陈子聆哼一声,算是回答。龚平和那人都不以为忤,龚平又向陈子聆道:
"子聆,这是我义弟,狄沛,字三折。"
"二爷是沛水人?"陈子聆心下不快,随口问到。
"你到清楚。"狄沛一笑。
"沛水三折,河东无人不知。"陈子聆凉凉地道。
"那么你也是河东人喽。"狄沛仍是微笑着问。
"子聆你是河东人?"龚平闻言愣了一下,突然低眉问道。
"是。"
"那么你的仇家是?"龚平又问。
陈子聆不解龚平为什么于此时闻出此言,心下正烦闷,也不多想,冲口便答。
"伦山伦一。"
话一出口陈子聆便后悔了,他以为龚平又在套他的话,愤而怒视了龚平一眼,龚平却是一笑。陈子聆怒极,拂袖
而去。
龚平慢慢坐在之前狄沛做过的位置,沉吟不语。
"很好玩的人!"狄沛望着陈子聆的背影笑道:"我喜欢。"
龚平笑望着狄沛:"是啊,我也喜欢。"
第七章
陈子聆以为龚平又套了自己的话,原是怒不可遏,没走出几步,不知为何心头却渐渐轻快了起来,思至龚平最后
那狡狯的一笑,不禁笑了出来,连狄沛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再介意。
狄沛只是旅途疲惫,着凉受了寒,将养了几日便大好了。
几日里龚平一直陪着他,陈子聆跟着龚平,便也与狄沛夫妇呆在一处。
狄沛对陈子聆兴趣颇大,当就将陈子聆身家来历问了个清清楚楚。
陈子聆于狄沛却兴致缺缺,狄沛问话,他愿答便答,不想开口就装没听到,便似有没有这么个人跟他毫无关系一
般。
狄夫人钱绿釉陈子聆倒很是在意。钱绿釉时年三十,比陈子聆大七岁。陈子聆只觉她很像一个人,甚是亲切,直
把她当姐姐一般。
钱绿釉也很喜欢陈子聆,直与丈夫说:"陈少侠面冷心热,单纯善良,性子直率喜怒形于色,很是可爱。"没事便
拉着陈子聆聊天。
陈子聆不在乎狄沛本人,却很是在乎狄沛与龚平的关系。龚平陪了狄沛几日,陈子聆便连着几日闷闷不乐。
钱绿釉见其行状,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日借故支开龚平和丈夫,把陈子聆拉到府中偏厅,问道:
"子聆你喜欢龚平吗?"
陈子聆问言大骇:"什么?"
钱绿釉于是笑道:"果然。子聆你喜欢龚平。"
陈子聆只觉心头热气上涌,他从没有向这个方向想过。
一直以来龚平于他都是很特别的存在,他恐惧于龚平带着禅意的话语,敬佩其对友人肝胆相照,叹服其行事沉稳
谨慎,疑惑其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他曾以为自己对龚平的种种情绪,是对师长之情、友人之情,或者是兄弟
之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可能是喜爱之情。
他喜欢龚平?
陈子聆问自己,他喜欢龚平吗?
他不知道,却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那么什么是喜欢?他对龚平的种种情绪就是喜欢吗?
原来他喜欢龚平,原来......
所以龚平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每句话都让他心神剧震;所以龚平受伤生病他会心生怜惜;所以狄沛让龚平动
了神色,他会心神不宁......
......原来,他喜欢龚平。
陈子聆的脸渐渐红到了耳根,心中却被喜悦涨得满满的。
这就是喜欢!他喜欢龚平--陈子聆喜欢龚平!
陈子聆忽然坐立不安,他想见龚平,想见他不带情绪的笑,想听他拐弯抹角的套自己的话,想与他下棋、想陪他
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他......他想呆在龚平身边,马上、立刻。
心上狂喜,眼眶却热了起来,陈子聆连忙低下头,不让钱绿釉看到自己的窘态。
钱绿釉大笑:"我不说好了,笨成这样,活该你再吃几天醋。"
陈子聆闻言又想起了狄沛,一时间想起未知龚平对自己又是如何,微微沉了心。
钱绿釉见陈子聆神色复又转忧,知他心思,问道:"你觉得龚平是什么样的人?"
陈子聆愣了一下,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孙谅,未料得如今有人问自己,也不多想脱口而出:"坏人。"
钱绿釉闻言也愣了一下,而后大笑:"坏人龚平!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
陈子聆画出了口才后悔,羞愧之下低了头不语。
钱绿釉又问:"那你觉着龚平是如何待你的?"
陈子聆沉吟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并不答话,嘴角却不禁翘了起来。
钱绿釉知他想通了,笑道:"该说你开窍好,还是不开窍好呢?"
陈子聆大窘。
钱绿釉又道:"跟我说说,龚平是怎么把你吊上钩的?"
陈子聆摇头不答。
钱绿釉笑道:"挺大个男人扭捏什么!我还会笑话你不成?"
陈子聆小声道:"他待别人都很好,只有对我,总是使坏心眼。"
钱绿釉又笑:"对你坏你反而喜欢?"
陈子聆又红了脸,只是摇头。
钱绿釉笑够了,终于正色道:"子聆,我跟外子同子直一起长大,子直什么样我们知道,他用情极是认真,若是
因此伤了你,你也不要怪他。"
陈子聆并不懂钱绿釉为何如此说,却知道钱绿釉是为他好,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钱绿釉微笑:"没想到,居然让他找到你这么个孩子。不要着急,子直......"话未说完,呵呵而笑。
陈子聆不解,却无暇细想,他再也忍不住,向钱绿釉见了礼,快步向龚平房间走去。
(平胸大好~~心~)
龚平却不在房间,陈子聆略觉失望,坐在平日龚平常坐之处,思至与龚平相识之后的许多时日,一时痴了。
认识龚平之前,他未有一日不为彻骨的仇恨纠缠,每夜每夜,都在妹妹的哭声中惊醒。梦中的越昆吾一身凌乱,
睁着血红的眼睛问他:
"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哥哥,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他本无甚长才,越家庄旧部们却奉他为主,只等着他领他们完成复庄灭伦大计,百余人的过去和未来压得他喘不
过气。
便在此时,龚平出现了。与龚平相处、住在龚府的这些时日,是他生在世上这二十三年来,最为心平气和的时日
。
然而这绝非因龚平与他的仇恨、越家庄的仇恨没有任何关系,原因只在龚平,只在龚平是为龚平。
陈子聆忽然想起,若是龚平此时对他说:"放下仇恨",他会如何?
转念复又想到若是龚平真的那么说,也必会让他从心底化解开恨意,是的,一定会。
龚平,龚平......陈子聆在心底默念着龚平的名字,单只是想着他的名字,都让他从胸口最深处感到无比的平静
。
陈子聆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在对另一个人的情意中,如此沉醉,无法自拔。
"子聆,在等我?"
陈子聆抬起头,却见龚平向着自己走来。他慌忙站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想走向龚平,才踏出一步,不知为何脚
再也迈不出去。
"子聆?"龚平见状,一笑,叫着他的名字,带了询问之意。
陈子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愤而转身,快步而走。
龚平一把抓住陈子聆手臂,转过他的身子,与自己四目相接。
陈子聆别过脸去,用力忍住眼中泪水。
龚平忽然笑了出来,道:"子聆,这几天亏待你了。"
陈子聆摇头:"你放开我。"
龚平却不说话,松开他的手臂,转而握住他的右手,回身向里间走去。
陈子聆的手被龚平抓住,龚平的手很凉,手中的触感让他愣了神,再回神已身在龚平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