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陈子聆醒是醒了,却还是有些糊涂,也不知为什么,张口便问道:"你这次出门是拿自己做饵吗?"
龚平不答反笑:"子聆觉得呢?"
陈子聆渐渐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样的话,口中却道:"我不知道。"
龚平道:"是不是饵,要看有没有人上钩。"
陈子聆缓缓想起之前某次,龚平与之下棋之时说:"只有骗到人的才是陷阱,不然就什么都不是。"突然觉得龚平
说话很讨人厌,总是不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来都是打太极,直说到问话的人忘记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可若要
挑毛病,又全部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点漏洞。思至此处,赌气不再说话。
龚平见陈子聆不再接话,笑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陈子聆闻言沉吟,在龚府住了半月,情况他也知道个大概。孙谅不许郑幕李邕拿公务烦龚平,然而很多事情却不
能不要龚平决定,龚平等人商议事情之时,也不避讳陈子聆。反倒是陈子聆知这是龚府私事,每至郑幕来找龚平
,便自行回避。纵是如此,事情经过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龚府有个宿敌,前几年没了当家,渐渐败落了。一年多前,老当家突然再度出现,一些残部便偷偷聚集起来,准
备东山再起,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龚府复仇。龚府因为龚平的病和其它一些事情,懈怠了许多,直至月前的行刺
都未发现宿敌又起。这一个月以来,郑幕李邕一直在追查此事,此次龚平出行,自是为此。
"若是我,我会彻查他们的情况,然后正面进攻。"陈子聆道。
龚平闻言笑了,笑容中是陈子聆从未见过的神色,像赞赏,像欣慰,只是陈子聆无从辨识。陈子聆于此一笑彻底
清醒了,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说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
龚平道:"子聆高见,倒显得我小气了。"
陈子聆听闻龚平的赞赏,也不知龚平是真心还是讥讽。讪讪地道:"愚夫之勇罢了。"
龚平又笑一下,却不接话。一时间马车内没了人声。
天色已暗下来,孙谅嫌车外风冷,又钻了进来,见车内昏暗,嚷着:"主子你怎么也不叫我进来点灯!"一边掌了
灯,一边又道:"前面就到驿馆了。"
果然未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一处驿馆之前。孙谅抢先下了车,陈子聆跟在后面,然后孙谅扶龚平下车。又有人引
着车夫牵走马车。
驿馆门前点着两个灯笼,灯光之下,陈子聆见龚平面色很不好,想是旅途劳累所致。
驿馆狭小,一共只有一间上房,剩下的便是通铺,孙谅鄙夷之下要了那间上房,又让人加两床铺盖。陈子聆说去
睡通铺,被孙谅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孙谅嫌驿馆腌臜,死也不肯吃驿馆的饭食,龚平倒是不介意,却被孙谅喝止:"龚子直你要是敢吃这里的东西,
吃坏了拉死你我也不管!"三人只得接着吃带出来的干粮。
吃过晚饭,孙谅变戏法一样拿出龚平的药,却是用带来的药罐煎的。服侍龚平吃过药,向人要来热水,三人简单
梳洗了,孙谅便催龚平上床睡觉。陈子聆将驿馆大堂的方桌要了来,和房中的拼在一起,成了一个大床,铺了铺
盖,孙谅和陈子聆便睡在上面。
龚平这日未睡午觉,又加车旅疲累,很快便睡着了。陈子聆和孙谅俱是睡了一下午之人,躺在"桌床"上都只合了
眼,并未睡着。孙谅因龚平之病心中烦闷,陈子聆却是在想,龚平到底是如何做的。
不觉间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晨。孙谅还未醒,龚平亦在沉睡。陈子聆不欲再睡,悄悄地起床出了房
,跟驿馆之人要了水洗漱,之后无事,便在驿馆里闲逛。
驿馆地处偏僻,常年少有人来,此次来的又是贵客,驿馆之人车前马后十分殷勤,只是前日被孙谅骂得有些胆怯
。这日见了陈子聆早起,怯怯地问他要不要用早餐。那人本是当地土著,说得一口精准的浙东方言,陈子聆在明
州呆了几年,也听不太懂。那人说了几遍,比手划脚,陈子聆终于明白。陈子聆其实心下好奇,便答应了,那人
于是兴高采烈的去准备了。不一会端上了上来。
早饭乃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小菜种类颇多,俱是本地特产,咸鱼泥螺不一而足,陈子聆只吃得一口便不敢再动,
实在是咸腥无比,不禁暗道孙谅明鉴,于是只是喝粥。吃到一半,突然见到龚府车夫洗漱完毕走了出来,陈子聆
便叫上他一起吃。
那车夫也不客气,自去要了副碗筷坐下便吃。陈子聆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那车夫便是龚平的贴身侍卫薛成。
薛成明着是龚平的贴身侍卫,却什么都做,平日服侍起居,出门便牵马执鞭。薛成武功虽高,人却生得瘦小幼稚
,实已近而立,看上去却不满弱冠。龚平平日只呼他小名"小五",是以许多龚府之人尚不知,龚平身边的书童,
就是龚平的贴身侍卫薛成。此次出行,薛成又扮成了车夫,连陈子聆都未注意。
陈子聆喝完一大碗粥,觉得饱了,那边薛成也吃好了,叫人上来收了碗筷,天色尚早,两人便坐于一旁等龚平孙
谅。
二人俱非话多之人,呆坐半晌,薛成站起来要出去。陈子聆想叫住他,却发现不知道怎么开口,自是不能跟龚平
叫"小五",却也不好叫破"薛成"之名,张了嘴不知怎么办。薛成见状,道:"叫我小五吧,"
陈子聆道:"五兄,"薛成年岁大于他,他不好直呼其名,折中之下,称之"五兄","我有一事相询。"
薛成坐回原处,道:"请问。"
"为什么只五兄一个人保护龚......龚大侠?"陈子聆说道龚平姓名之时顿了一下,他这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谈起
龚平,考虑了一下,才说出"龚大侠"。
薛成看了陈子聆一眼,道:"你还不知道主子的计划吧?"
陈子聆低头,赌气道:"不是拿自己做饵吗。"
薛成道:"跟你说也无妨,何况此时也应该结束了。"
陈子聆奇道:"结束了?"
"主子要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老郑率领,偷偷地跟在我们后面,另一路由李邕率领,守在明州宅子里。主子光
明正大的出来,若是他们信了,袭击马车,就由老郑对付他们;若是他们以为此中有诈,偷袭明州宅子,李邕一
样不会让他们好过;若是他们也兵分两路,就逐个击破;若是他们按兵不动,就当是演练。现下既然没人袭击马
车,若不是他们吓破了胆,不敢出手,明州那边便应该抓到人了。主子说了,这次重要的不是歼敌,而是训练明
州各部临敌应战。"
陈子聆听了只有叹服,龚平行事果然便如其下棋之法,粗看狡诈诡觎,实则坚实稳重,滴水不漏。
薛成见陈子聆目录钦佩之色,鄙夷道:"这算什么,主子的厉害之处还多着呢!"说着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陈子聆呆坐半晌,心中只是薛成的话:"主子的厉害之处还多着呢!"
龚平究竟有多厉害?让孙谅薛成等人如此死心塌地地效忠。
陈子聆思考自己见到的龚平,良久,除去与之交谈时的坏心眼,便只有"冷静沉稳,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一个
评价。思至此节,许久未觉的惧意又浮上心头,陈子聆不禁打了个寒颤。
"很冷吗?"
闻言抬头,却是孙谅出来了,看样子已经洗漱完毕。
"还好。"陈子聆随口答道。
"主子还没起来,等主子起了,我们收拾收拾就上路。"
孙谅虽整理完毕,却不吃早饭,只等着龚平。
未久龚平起床了,孙谅服侍其洗漱完毕,陪着吃了早饭,仍是带出的干粮。陈子聆领教了驿馆饭食,知此举明智
,便不多话。
龚平神色虽仍不算佳,却比昨日晚间好了一些,想是休息过之故。
饭后上路,薛成早已备好马车停于门前,此外还多了一人一马,却是郑幕牵马立于旁边。陈子聆见之一愣,龚平
却是神色如常。陈子聆见状顿觉郁闷,恨自己为何总是如此轻浮,容易一惊一乍,转念又想起龚平无论何时都是
"神色如常",什么时候龚平一惊一乍了,才是稀奇,便释怀了。
龚平笑道:"到了怎么不进去等。"
郑幕尚未答话,孙谅却道:"还不是嫌此地狭小腌臜!你倒是爱干净!"
郑幕轻轻一笑,道:"你便是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孙谅双眉一竖:"我怎么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郑幕道:"我可没说‘小人'‘君子',是你自己说的。"
孙谅脸红,张口还要狡辩,眼见龚平陈子聆两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个"吵架",撇一撇嘴闭口不言。
郑幕又是一笑,正色像龚平行了礼,道:"主子,回府吧。"
陈子聆明白,定是事成了。龚平点头,也不再问。郑幕扶之上车,孙谅陈子聆跟着上了车。
归程仍是薛成赶车,郑幕骑了马走在前头。孙谅见龚平精神不佳,要薛成让马车行进得快些,早些回府,龚平也
好早些歇着。
孙谅只在车中坐了一会儿,嚷道:"气闷。"掀了帘子出了马车。
陈子聆听得孙谅叫郑幕和薛成换了位子,想是要询问昨晚行事。二人说不一会儿又吵了起来,孙谅说话本快,气
急之下更是气也不喘,隔了车门和毡子便听不清了,陈子聆只听得几句,"若不是""也不会",俱是孙谅的声音,
郑幕的声音听不到。陈子聆思至之前,显是郑幕故意激孙谅,不禁觉得有趣。
"子聆还是第一次听他们吵架吧。"
陈子聆回想一下,他住龚府半月,见到郑幕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现在想来,自是在张罗昨日之事--更不要提
见郑幕与孙谅吵架了。
"恩......他们经常吵吗?"
龚平一笑,"倒也不是,只是仲帷(郑幕之字)喜欢逗伯恕罢了。"
陈子聆突然想起了越家庄的那些兄弟,各个相敬如宾,从不吵架,便是越彦,也从不骂人。然而整个越家庄,便
是夏日时节,也是冰冷无比。而此时此地,耳听得孙谅气急败坏的声音,眼见着龚平习以为常看好戏的神情,虽
是冬日,却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温情。
"在乎了才会吵。"陈子聆低声道。
"吵得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也好?"龚平换了个坐姿,笑着问。
"不共戴天之仇不会吵。"陈子聆闷声道。他有些郁闷,与龚平等人认识有几个月了,住在龚府也有半个多月,龚
府上下待他都很好,他一直以为那样很好,也一直很开心。然而见到郑幕逗孙谅吵架,想起孙谅对龚平从来就没
有好脸色,比照众人对自己的礼貌恭敬,他突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是外人。
龚平觉察到了陈子聆的沮丧,又是一笑:"那么不共戴天之仇该如何相处?"
"不共戴天之仇",陈子聆又喃喃地念了一遍,妹妹被污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眼中不禁浮起了恨意。
"那么你会如何对待与你不共戴天之人?"陈子聆反讽。
龚平看向陈子聆,道"我没有仇人。"
陈子聆闻言大震:"没有?"
"我从来都只有敌人,没有仇人。"龚平坦然道。
"那么袭击你之人是什么?"
"是敌人。他们也许视我为仇人,我却没有必要视之为仇人。"
陈子聆满脸疑问。
龚平一笑,道:"诸事俱有因果,必有其因,才有其果;即有其果,必有其因。有因之事,何必为仇?"
"若那因,不是你种的呢?"陈子聆呆呆地望着龚平,同样的话似乎不是第一次听龚平说,陈子聆却还是不懂。
"种因之人的因是他的因,我与重因之人的联系便是我的因。既然要我承受其果,便一定有我的因。"
"有因便不算仇吗?"那么江湖算什么?如果没有恩仇,哪里来的江湖?着许多的江湖中人,难道都是傻子?(-
_-|||世人皆傻......)
"你认为那是仇恨,那才是仇恨。你若不视之为仇,便不是。"
龚平始终不动声色,陈子聆突然觉得龚平像个布道的和尚,迂腐无聊不通情理。不禁言辞上带了讽刺之意:
"如果做不到呢?"
"那么就做你做得到的。你做不到放下仇恨,就不要放,做得到复仇,就去复仇。"
陈子聆正准备继续讥讽,不料龚平竟出此言!
从来,从来没有人跟他说,"那就去复仇。"
越家庄的人从来不提仇恨,如果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只在仇恨,是没必要把仇恨挂在嘴边的。章潭让他放掉仇恨,
别人--陈子聆突然思觉,再没有别人了。
思至此节,陈子聆不禁苦笑,他活了二十三年,十七岁之前,他、越家庄所有人,都是为了与伦山派的仇恨而活
,他自己,越觥,同时更活在母亲对越彦的复仇中;十七岁之时,他历劫,之后越家庄没了,伦山派也没了,他
却要活在自己对伦一的仇恨中。他还没有行走江湖,就遭逢大难,除了越家庄的人,他就只认识章潭叶恩师徒。
二十三年,没有一时一刻不再仇恨之中,江湖舆论、世情小说都说要放下仇恨--放屁!章潭说不许他糟践自己--
如果报仇是"糟践自己",陈子聆便不知道,"不糟践自己"的活法是怎样的。
此时,龚平却说:"那就去复仇"--
不--陈子聆想起,还有一人,还有一人跟他说过:"你尽管来复仇,是我欠你的。"
是伦一!
当年伦二归山,伦一派人尽心救治越觥。越觥伤势沉重,神志不清,却听到了伦一的这句话。之后几年,都未想
起,此时却想了起来。
一个与他不共戴天,一个说自己没有仇人--同样的话,竟是出自这样两个人的口中。
陈子聆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思至自己未加思索,竟是透露了自己与人互有仇怨,不禁大骇,忙出言掩饰:
"我......我不是说我......"
龚平一笑,闭口不言。
陈子聆叹了一口气,不再欲盖弥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江湖中人,又有几个与谁都无仇无怨,龚平这种"和尚"
更是凤毛麟角,被龚平知道了又怎样。
一路上两人再未交谈。陈子聆心中烦乱,一时平静,一时激愤,一时又凄凉到不能自持,只是怔然发呆。龚平也
不打搅陈子聆,靠在车壁上假寐。
整个上午,孙谅都呆在车前与郑幕斗嘴。郑幕知孙谅为龚平病情心下郁闷,故意激他,让他发泄。
吃了午饭,薛成把孙谅赶进马车,又要郑幕回到自己马上,扬鞭加速,未久便进了明州城。
归至龚府,孙谅第一件事就是为龚平诊脉,果然两日旅途劳顿,又加前日晚间休息不佳,龚平的情况又坏了一点
。
其时龚平前次遇袭所受之伤几已痊愈,症结依然是体内余毒。孙谅早知此次行动定会如此,好在情况并不算糟,
如此一来去了外敌,也可继续尽心调养,叹了口气并不多言。
厨房早准备好了食物,孙谅也不吃饭,去了药房给龚平煎新药,要龚平吃过饭、喝了药便上床睡觉,龚平点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