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睁眼便看到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就地打坐,乍一看以为是我是小狗聚会,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
许放听到动静便睁开眼来。我说:“许爷,早!”
“张爷早。但不知张爷今天怎么安排?”
“这个我都想好了,各位英雄都长得这么英武矫健,做个护院是最象不过了。不过不能这么急,我得先出去打点
打点。”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叫:“张主理在吗?青云相公叫你去有事商量。”
我提高声气答道:“在,我马上就来。”转头道:“许爷,我这得出去了,请你们在这里耐心等等,多不过一天
的工夫就妥当了。”他便点了点头。我走到门口,他又补了一句:“你可别玩什么花样。”
“不敢,不敢。”
到了青云处,他脸上颇有焦急之色,远远见我便道:“你总算来了。”
“出了什么事?”
“事情恐怕要黄。原本罗总兵说得好好的,这一两天就有准信,谁知昨天跟他提到这事,竟然吞吞吐吐地说要再
迟几天。我疑惑起来,又找程知府打听,谁知他也说最近局势有变,边防之事管得更严起来,他也不好办。还叫
我们暂时搁一搁,最好别再跑那边……这班吃人不吐骨头的,花了那么多钱,一句不行就这么算了?我在他那里
耽搁了一夜这才脱身,他硬是不肯松口,你看这事怎么是好?”
我听了这话,一背的冷汗直爬上脖颈。
“老张,老张,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对青云道:“程知府说得有理,可能真是事情有变,他也是好心提醒,强求反而不好了,这事就暂时
搁一搁吧,他们收了银子,今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告辞了。”
我转过几个弯,找个僻静处躲起来,从掏出怀里几张纸慢慢翻来翻去。馆里的财务制度有和没有差不多,这两天
赎回了借据地契,竟一直在我身上揣着。我仔细了一阵,又背靠着山石歇了好一会,跺跺脚,出门去了。
到了县衙,找到相熟的吴班头,嘀咕一阵,塞给他三百两银子,让他带几个兄弟跟着,一起回到春华馆去寻花若
言。
花若言正在院子里给木器上漆,见我领了几个差人来很是诧异,放下刷子笑着迎上来道:“老张你又搞什么鬼,
这几位差爷是?”
我板着脸道:“花老板,今天咱们的账是时候清了吧?这几位差爷是我请来做个公证的。
他有些吃惊,但随即又笑,“什么算账?神神道道的,去。”
我拿出借据和地契往他面前一摆,慢条斯理开口:“花老板,这两张借据,是你向日升隆借钱时签的,从前年到
现在共八千六百两银子,如今本息共计一万七千四百二十六两五钱。你看看是不是原件。另有一张,则是借青云
的二千八百两,如今本息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两零三钱,也附地契一张,你看看对不对?”
“啊,你已经把借据取回来了?太好了,这么说我们的债都已经还清啦?”
“不知花老板说的是什么意思。借据连带抵押的地契,原主都已经转让给我,你可以看这收据上的花押,明明白
白写着张宏麟三个字,如果不信,底子也可以去查。所以现在你欠的便是我的钱。如今这两笔钱都过期好几天,
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二万零三百六十六两八钱银子,花老板是给现银呢还是银票?”
花若言睁大眼睛看着我:“发什么神经?玩笑也没有这样开的吧?”
“正经的生意,怎么会开玩笑?花老板现在账上周转得过来么?若没有,便只得收房子了。”说着我向赵班头使
个眼色,赵班头便发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拿钱出来吧!”几句捕头也慢慢走前几步把他围在中间。
他脸色慢慢白了,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我嘿嘿地干笑几声:“花老板是明白人,不会做出让大家都为难的事吧
?”
“你,你竟然这么狠?亏我还认你是个好人。”讲这两句话时他声音抖得厉害,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来。我
凑到他耳根前轻轻笑道:“只怪你不带眼识人,怨得了谁。”
啪一地声,脸上火辣辣地痛。我哎哟一声往后跳,妈的老子也太不小心了,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怎么就没防
着点。
“张宏麟,你他的不是人,我要宰了你!”
说是要宰人,量他也没这个胆子,果然他不过拣起地上的一块木头向我狠命掷过来,我当然不能让他砸着,一缩
头就避开了。
几个捕快一拥而上就要拿人,我忙道:“算了算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这点小事咱就不计较了。让花老板收
拾收拾东西,这就走吧。”
捕快们拿了我的银子,尽心办事,推推搡搡地督着花若言去了。半晌,他背着一个工具箱走出来,低着头,脸涨
得通红,眼眶里泪水转来转去,再不看我一眼直接往院门方向走。
我喊住他:“你等一下,账还没算完别急着就走啊。三间院子折价该有二万三千多两,我不能亏你,这三千两银
票是你的。”
花若言在门口停下,却没回头。我猜他是脸上抹不开,干脆主动送上前去。这一次我小心了,把银票往他怀里一
揣便往后跳。他却没动手打人,嚓嚓几声银票变成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碎纸,用力向我掷来。哎呀我那个心痛啊,
这可是白花花的三千两啊!
我只好对着他的背影喊:“花老板要是心里不平,完全可以去县衙击鼓鸣冤嘛,王大人我很熟,他可是个秉公执
法的好官呐!”
一回头,连赵班头带几个捕快,全都双眼放光,口水滴嗒地盯着地上撕碎的银票。
他们上前一步。
我哼一声。
他们又退后一步。
我赶紧把纸屑都捡起来揣好。
接着又领着赵班头们去了一趟护院处,一口气辞了郑头儿二筒五万等十来个护院。郑头儿见一眨眼间江山易主,
新老板又用什么“平时没大没小,使唤不动”的理由大批砍人,怒火万丈,把刀子都拔了出来,赵班头和几个捕
快好大劲才把他拉住。到底是有官差在,大家最后都惧了,还是去账房结了银子走人。
做完了这些事,我已经筋疲力尽,打发了那群官差回去,自己去到花若言原来的房子休息一会儿。我自己的屋子
住了一群强盗,我可是能不和他们见面就不想和他们见面。
屋里一片狼藉,我踮着脚地往床边走,还好床铺没动过。正要躺上去,看到脚下有样东西,就愣在那里。
那是花若言之前做给我的烟斗,如今已经断成两截,整整齐齐,好象是用锯子锯的。
我叹了口气,把烟斗拣起来,坐在床上看着发呆。
正在胡思乱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你好大的胆子!”
是白枫,不知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我有气无力地道:“是你啊,这里乱得很,你随便坐。什么好大的胆子?”
他流波似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两转,“你真以为,宰了你咱们就干不成事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我干笑:“哈哈,这说的什么话,我就是按你们的吩咐去做啊,赶走了这帮人,咱们不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了嘛
?”
他冷笑:“别跟我装胡涂,叫你别引人注目,你倒好,一转身闹了个沸反盈天,如今半个昌平城都知道馆里出了
大变故。有情有义,我佩服你!可你真以为许放他们就不敢再对你下手了?这样一个小小窟窿,补起来也不为难
。”
我把手一摊:“那也只好随他们罗……呃,你为什么要说许放他们?嘿嘿,难道说,你自己舍不得杀我?”
他微现怒色,哼了一声道:“张兄素来行事守礼,怎么今日无状起来?我真要杀你,易如反掌!”
我听了这话,血往上冲,不管不顾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声道:“杀杀杀,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想要
干什么?凭你的本事做什么不好?偏要自已卖到这里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既然卖了就好好当你的相公,干什
么又去搅和这些提着脑袋的买卖?你真当天下无人才,就没人奈何得了你了?你……你这么漂亮的一颗头,要是
哪天被人挂到旗杆上去了,不可惜得慌?”
我一边骂,一边想象他那颗脑袋滴着血高高挂在城门上的景像,不由得恶寒无比,自己打起哆嗦来。他听我这样
说又气又好笑,轻轻一推我就坐到床上,他道:“你放心,什么样的脑袋挂起来都不会好看了。”语气中却没了
怒气。
我听他这般说话,自觉性命无忧,索性不依不饶又跳起来抓住他的手:“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做?你
那个什么翰臣呢?他就忍心让你做这个,还是就是他指使的?”
我看到他眼里悲伤之色一闪而逝,灵光一现,“他已经死了?你是为了他?”
他挣开我的手,缓缓摇头:“为他一个人,不值得!可是为了三万个弟兄……”说到此处声音已哽咽起来,倏地
退到门边,再开口时已经平静:“我已说得太多。张兄,你这人太过聪明,别再问我什么了,你也应该明白知道
得越多便越危险的道理。许放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暂时不会对你怎样,今后你再做出什么越轨之事,我
可救不了你了。”说完这几句话,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我呆了一阵,仰面朝天躺倒在床上,疲惫地合上了眼。
接下来的几日,真是过得形同嚼蜡,无味得很。我一看到许放那班人就胃里不舒服,偏偏这群人老在我眼前晃,
还有个长得很丑的家伙老是跟着我。我的那个郁闷啊!既然要监视我,让白枫来不好吗?看着那么一张脸,真是
吃饭都不香。
想不到,这位丑兄倒是救了我一命。这天有事出门,转到某个街口,突然有人霹雳般地大吼一声:“狼心狗肺的
东西,给老子去死!”,紧跟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我飞过来。那东西来势太快,眼看就要遭无妄之灾,那位丑
兄出手迅捷地挡了一下,东西掉到地上摔成无数片,汤水直流,香气四溢,还有若干鸡蛋牛肉豆腐干之类,原来
是个卤水罐子。
抬眼望去,郑头儿小贩打扮,称杆斜插在腰间,怒目向我瞪视。我满脸堆笑:“郑大哥,几天不见,一见面就请
小弟吃卤菜,真是太客气了。这一向生意可好啊?自个儿当老板的滋味不错吧?”
他是个火爆脾气,哪里禁得起我这样挖苦,抽出秤杆便要打人。我有恃无恐,嘴巴一努:“丑兄,上啊。”丑兄
恨恨地瞪我一眼,只得上去过招,三下两下,擒住了郑头儿的手臂。
郑头儿被扭住胳膊不能动弹,便破口大骂:“张宏麟,你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畜生。你本是个下贱卖X的
相公,人家花老板不嫌弃你是个贱种,雇了你做事,什么都听你的,你居然出这种下流卑鄙的手段夺人产业,你
还是个人吗?”
这时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我颇觉尴尬,咳了一声道:“你可别在这儿当众诬陷人啊,我的每一分银子来路都是
正正当当的,契约文书全都明明白白,就算有什么财产纠葛,也是我和花老板之间的事,他要是不服叫他自己来
说,轮不到你来强出头。”
他愈加怒不可遏,“他现在病得只剩半条命了,怎么来和你理论!不是他轻信你这个小人,也不会被你算计成这
样!”
我吃了一惊,“他病了?人在哪里?”
他哼了一声:“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你想再去气死他啊?呸!”
却有好事之徒在旁边多嘴:“城东乱竹坡罗!我看得真真切切,这位花老板长得可真是水灵,那么大一群五大三
粗的汉子和他住在一处,啧啧,真是好福气呢!”语气猥琐,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这时丑兄在我耳边说:“别再惹事了,让他走吧。”我却不想就这么算了,眼角一瞟,看到赵班头的手下也有人
在看热闹,正合我意,便大声道:“陈捕快沉捕快你们来得正好,我要告这个人,他刚才无故袭击我,这里大伙
儿都看到了,快把他抓起来吧!”
平时他们收过我的礼,听我这样说,很爽快地就把郑头儿铐了起来。陈捕快悄悄问:“你想怎么整他?”我说:
“关两天放了算了,反正也没砸到我。改天请兄弟们喝茶。”他便满意地拖着人走了。
路上我便借口上厕所从后门溜了出去。这位丑兄虽时时跟着我,但我从来没在他眼前玩过什么花样,他对我放心
得很,所以摆脱起来竟是出乎意料的容易。我拐过了几道小巷,直奔乱竹坡而去。
本来还担心不知怎么找他们的住处,又不好问人,不料才转了不到十分钟,远远看见一个人在路上走,正是五万
。我连忙躲起来。他也没注意到我,往前走了一阵,又踮着脚向我来的方向使劲看,看了一阵,嘀咕道:“都什
么时候了,还不回来。”便往回走。
我悄悄地跟着他,来到一所小木屋前。五万走了进去,我就躲在墙角下听。
我听得五万进去便说:“郑大哥今天怎么这么晚啊?三万,今天的米还够不够?”
三万的声音便回答了,还夹着咚咚的切菜声,“米和菜都还勉强够,可是这罐药已经煎得渣都没了,再不买药回
来,不知道怎么办。”
五万道:“那你手头还有钱没?”
三万道:“前天不是都摸光了吗?二筒他们几个打短工的钱也还要月底才能领到,再等等吧,郑大哥准会带钱回
来的。”
五万急了:“等等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等,中午那碗药哪儿是药啊,都成水了。我去翻翻还有什么东西能当的
。”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悄悄从窗口往里望,只见五万在翻东西,三万在角落里切菜,床上静悄悄地躺着一个人,应该便是花若言,却
看不清模样。心里有点发酸,想了想,把荷包摸出来,里面装着几两碎银子和两百两的银票,扔到小屋门前,依
旧躲起来。
再过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五万“咦”地一声,然后是大大的欢呼:“老三老三,发财了,我拣到好大一个
荷包!”
听到这话我便撤了,心里不痛快,一路低着头急走。不防快到春华馆时,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道:“张老爷!多日不见,我家公子问您好!”
是瑞喜!时远回来了?
在这个全线飘绿的萧条时期,时远的出现简直就如逆市上扬的庄股一般振奋人心。不过我转念一想,这时候去招
惹他那也太不厚道了。
我只好装模作样:“你家公子?哪家的公子啊?施公子?黄公子?还是周公子?”
瑞喜看着我张口结舌。我趁机溜了开去。
刚进后院就被许放揪住,两根指头扣在我喉间:“干什么去了?别让我听到半句不老实的。”
我忙道:“许爷饶命!我要是想跑,这会儿就不回来了,我要是想报官,凭白枫和魏大人的交情整死我不是和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