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里听得紫绫攒着劲儿的招呼:“唉哟各位大爷,走错了走错了,这些该死的小厮们,也不知道招呼大爷们往前
面花厅去,来来来,我给大爷们带路。来了咱春华馆啊……”
怎么办?怎么办?
前门已经被人堵死了,我看看窗户,靠!怎么这么高啊?二层楼的标准层高应该是三米三嘛!木料不算钱是吧?
!
外面紫绫又道:“大爷们手里拿的东西好沉,不如我叫人帮大爷们收起来,大家痛痛快快地玩乐,岂不甚好?”
有人沉身喝道:“闪开!”紫绫唉哟一声,像是被人推了一把。
眼见人就要上来了,我不急细想,连滚带爬往床下钻去。心里害怕,只想着越往里面越好,黑古龙冬地看不清楚
,使劲一冲,竟然撞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说是硬梆梆,倒比墙壁要软些。突然脖子一紧吐不出气来,原来那
东西是个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还贴着我的耳朵道:“别出声,出声就没命。”妈的,老子跟这句话扛上了啊?
听那口音,倒很熟悉,我仔细想了想,感叹此人真是无所不在,扳开他的手指透了口气,小声道:“路痴兄,又
见面了。”
他似是吃了一惊,这时我也适应了床下昏暗的光线,看到他正在打量我。我讨好地对着他笑了一笑,也不知道他
看清了没有。
楼下吵闹声又大起来,我忙侧耳倾听,只听紫绫也急了,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撒野撒到这里来了,也不去
打听打听,这里是……啊--”声音戛然而止,跟着是重物落地之声,急而不乱上楼的脚步声。
我混身顿时似冰冻了一般僵在那里,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悲痛。
这情形大约持续了不到三秒钟。路痴兄当机立断,低声道了句“走”,拎着我钻出床底,轻轻一跃,又带着我跳
下了窗户。事情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已经脚踏实地,正想夸他两句,又吓得住了嘴--后面有人杀过来
了。
我不会武功,只能看着路痴兄大展神威。他还是拿着那原来那把刀,刷刷两刀,便有两个人躺下。我眼见鲜血横
飞,心里突突直跳,也顾不上夸他了。别说夸他,没吓得屁滚尿流已经算对得起祖宗清名了。第一次直击凶案现
场,可以原谅,可以原谅。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心里那个急啊。还多亏了路痴兄义气,砍向我的刀剑全被他挡住,可是这么下去也不是
办法,对方人多,也有点子硬的,尤其是那个卖馄饨的,我虽看不出章法,也看得出路痴兄对付他格外吃力。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又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
那时分,又惊又怕,又急又惧,眼光四处乱扫,突然看到了一样救命宝贝!
我老婆!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忙大叫:“路痴兄,快,往这边!”
记得那时偶因遭受失恋打击,竟把老婆遗忘在此,真正大是不该。但老婆就是老婆,关键时刻,还是只有它能救
我于水火!
路痴兄也很省事,护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渐行渐近,赶到我老婆身边。我跳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心里暗暗得意
,一众追兵没有一个意识到煮熟的鸭子马上就要飞了的。点着之后,我大喝一声:“快跳上来!”路痴兄飞身而
上,我一踩油门,车子经过短暂加速之后飞驰而去,留下一堆人目瞪口呆。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那是少不了
路痴兄为我挡架刀剑的。
园子里我再熟不过,几个拐弯到了后院。之前花若言为了运木头方便,将对外的院门开得极大,也不设门槛,因
此这车顺顺当当就开出了院门。
我开着车狂奔,也无暇顾及街上行人的惊叫尖呼,这等风光,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啊!路痴兄指点江山,不住道
:“这边,这边”。百忙之中,我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为何在此?认识白枫?什么关系?现在去哪?”
路痴兄颇为健谈,“我叫何生涛,何必的何,生意的生,波涛的涛。你是谁我已经知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
名字?冦霖还没跟你说起我?太不够意思了,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我们以前见过两面了对不对?多有得罪
,对不住对不住。不过你小子运气好,呵呵呵,每次都……”
“等等,哪个叫冦霖?是不是白枫?还有,拜托讲重点好伐?”
“那个,简单地说……”
由于何生涛的发言超过十分钟,事态紧急,特整理如下:
三年前,两国曾有一场大仗,楚国战败,三万多楚军埋骨江汉,将军游翰臣殉国。其时何生涛与袁冦霖为游将军
旧部,幸得生还。此后袁冦霖北上潜于昌平,刺探军情。昌平虽然不既不是首府也不是边城,但却是搜聚粮草军
械,供给前方军需的中枢之地,因而此地至为关键,那魏琛也实是一等一的重要人物。魏琛好男风,常流连南馆
,因而冦霖自甘下贱,化名白枫,卖身为伎。我听到此处大不以为然,道:“怎么动不动就打下三路的主意,白
枫这等本事,荐去当个慕僚,文书之类的岂不甚好?”
何生涛大大摇头:“这可不成,魏琛手下多有和咱们打过仗的,若是做了他亲信,又少不得官面上往来,认得他
的人怕也不少,那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往左拐。”
我兀自嘴硬,“可是咱们这里的客人也杂得很,什么将军参将的,我也见过两三个,他就不怕认出来了?”
何生涛奇怪地看我一眼:“干这种勾当,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从来都是见机行事罢了。”
这时我把车停了下来,此处已到城郊,离了官道,再往前开便是只容一人的小路。我说,“没法往前开了,何兄
,咱们到底去哪里?”
他跳下车去,道:“这次许放他们过来,是打算挟持了魏琛,烧了齐军的粮仓,咱们便趁机大举攻齐,那时齐军
没了粮草,必定大乱,收复失地便有望了,说不定还能直取颖都,灭了齐国。哪知走漏了风声,我去给冦霖报信
,没想到他点了我的穴道塞在床下,你来那会儿我才冲开穴道。我估计他们还是会去烧粮草,便要跟去瞧瞧。张
兄,你就不必去了吧。”
我吓了一跳,拉住他道:“不成不成,叫我往哪里去?左右难逃一死,我还是跟着你走保险一点。”
他也不置可否,迈步便行,速度很快。我跟在他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勉强跟上。马拉松啊,NND,今天全
民健身日怎么的?
忽地想起一事,问:“白枫为什么要把你塞在床底下?他怎么不带着你一起去?”
他这次的回答倒异常简短:“因为我想阻止他。”
我大感奇怪:“为什么?难道你是楚奸?”
他听了我这话,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地往前走。我心里惴惴,暗骂自己口没遮拦,生怕他一怒之下把
我扔下,想找点什么话来圆场,却想不出来。
这时何生涛却开口了,却像是没有生气,他道:“三十五年前,齐国楚国本是一家。”
我松了口气,心想变成回忆录了,可瞧他的模样,顶多也不过三十岁,怎么一开口就是三十五年前。
“那时天下本归一统,听家父说,前朝缪宗皇帝荒淫无道,民不聊生,那一年又起了水旱灾害,各地的饥民闹起
事来,官府无力弹压,渐渐地成了气候,缪宗被刺客击杀于宫门,天下大乱。各地驻军见此情景,纷纷起事,举
义旗的也有,勤王的也有,其中有两支义军势力最大,一是北边田云所部,另一支则由本朝太祖率领。义军声势
浩大,不到半年,便扫平了勤王军。但是,田云和太祖原来不过同朝为臣,如今又都手握重兵,自然谁也不服了
谁,于是一南一北,一称齐,一称楚,划界而治。
我耐着性子听他讲老皇历,还不忘凑趣问一声:“然后呢?”
“然后,两边都想着一统天下,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打一阵,歇一阵,谁也奈何不了谁。终归是齐国强些
,三年前江汉一仗,我楚军吃了大亏,直到如今,才堪堪恢复元气。”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神色甚是黯淡。
我陡地想起那日白枫拿了我的卖身契来找我,听我说是江汉人,也是这么一副神气,原来他二人都是从那个死人
坑里爬出来的,不由也代他们伤感。
“既然如此,那烧了他们的粮草那不是正好?为什么你要阻止?”我暂时把“齐国人”的身份抛在一边。
他又叹了口气,“打了这么多年仗,总是没个结果,我心里想着,最好是别打了。前两年田云驾崩,他儿子田章
即位,裁减军备,与民休息,奖励农商,还遣了使臣来楚地修好。可惜咱们太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把使臣撵
了出去。朝堂山野,以齐为仇的也不在少数,都想着报仇雪耻,收复失地。张兄,象我这样没骨气没血性的,你
是不是很鄙视?”
我想了一想摇头道:“老实话,我是个商人,最恨的就是打仗,打起仗来兵荒马乱的,哪里赚钱去?不过话说回
来,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万一那个田章不过是做做姿态,等骗得你们思想松懈,再打你个蒙头蒙脑,一蹶不振,
岂不糟糕?”
他望着前方,似是神游天外,好半天才道:“我家是行伍出身,军人世家,家父曾官至参将,从小我便勤习武功
,一心报效国家,到了二十岁,顺理成章地参了军,因家父的官荫,一进去便是小队长,每天领着手下兄弟,除
了操练,就是饮酒谈笑,赌钱嫖妓,其实和一般的纨绔子弟也没什么差别。”
我心里嘀咕,这位老兄思维真是够发散的,怎么又回忆起自已的身世来了。
“干了几年,又靠着父亲的关系升了个小小副将,调到游大将军麾下。那时遇到冠霖,他比我年纪小,却已是参
将了,说出来不怕张兄见笑,我一见他的样子就昏了头,心想竟有这般美貌,要是能和他相好,就是舍了这条命
也值。”
我听他讲到此处顿生同病相怜之感,点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也和你一样啊。不过我不如你,拿命来换,
那还是舍不得的。但是说这些都没用,他不是和你们游翰臣将军是相好吗?”
“原来你也知道了?唉,游将军英武盖世,的确不是我等俗人比得上的,也只有他配得上冠霖。我去的时候,军
中也有传闻,都说冠霖升得这么快全是因为游大将军的提携,因此心有轻视。邀了他几次他都不理不睬,我忍耐
不住,仗着一身武功在军中罕逢敌手,乘夜前去偷袭。”
我忍不住笑了:“老弟佩服你的胆量!不过肯定吃了瘪回来吧?”
他尴尬一笑:“岂止是吃瘪。我进了营账满拟手到擒来,哪知还没在他手下走到十招,就被他点了穴道捆将起来
,挂在账外的旗杆上吹了一整晚的风,第二天被人看见,合营传为笑柄,却也再没人敢对冠霖心存轻视了。”
我哈哈一笑,“那游将军也没为难你?”
“游将军何等身份,怎会和我计较这个。没想到经此一事,冠霖倒和我成了朋友,我心中对他更加敬爱,却不敢
再有非份之想。只要能天天看得见他,能够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辈子这样下去那也好得很。张兄是不是觉得
我很没用?”
“岂敢岂敢,你这种人有个专业名词,叫做情圣,虽说超凡脱俗,却也不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比如后世有个叫
美刀王胡什么的,你见了也要自愧不如。那么后来呢?”听他说起和白枫的情史,我倒是大感兴味,因此这一问
也是真心实意绝非敷衍。
他似是有叹不完的气,“唉!然后就打仗了。虽说我也算是一生下来就在军营里面混的,毕竟没真打过仗,哪里
知道战事凶险,打了两个小胜仗,更是兴奋得姓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游将军却说,田章领军,万不可小觑--嗯,
对方的主帅就是当时的太子,现下的齐帝。”
“果然接下来便一连吃了好几个败仗,一直从樊城退到了江汉。张兄你不知道,打胜仗的时候,就觉得杀人不是
杀人,竟像是收割庄稼那种高兴劲,就算有兄弟折了,也不过痛哭一场,用酒奠了,说几句马革裹尸之类,倒生
出万丈豪情来。可是一到吃了败仗,才发现被人砍杀是那么恐怖的一件事。后面敌人在追,前面我们的人一茬一
茬地倒,我亲眼看到昨天还有说有笑的兄弟,被人砍断了脖子,血喷得满地满身,还有的被砍掉半边脑袋,白花
花的脑浆倒了出来,眼珠子四处乱滚……”讲到此处他两眼发直,语速越来越快。
我急忙拍拍他:“算了算了,这节跳过吧,我刚刚见过血,还犯着恶心呢。”
他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接着道:“兵败如山倒,真是兵败如山倒,那时一片混乱,没有
人指挥,也没有人听指挥,大家都只顾拼命往后退,但又不知要退到何处才对,倒有好多兄弟被自己人踩死了。
我还算好的,因队伍在中间,没什么人员损伤,但属下的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和别的队里的人混在一处,完
全辖制不住。正在这时,冠霖突然引着一队人从横地里冲过来,大叫:‘大家不要慌,游将军亲自断后!已阻住
敌人!已阻住敌人!各副将队长小队长,就近整队,就近整队!往东门渡口撤退,有司马将军接应!’这么叫了
几遍,大家镇静下来,稍稍有了秩序。我看到冠霖白色的战袍上已满是尘土血迹,喊完了这几句话,又马不停蹄
地领着人往后面奔去,心中担忧,可是职责所在,又不能跟了去。我领着队伍,随着大部队安全退到了东门渡口
,见大批的船只已载着咱们的兵渡江而去,岸边还有无数人在等侯,知道此地已是要弃守了,心里只盼着冠霖快
点归来,可是一等再等,轮到我的兵也该上船了,还是没有人来,于是我便没有上船……”
“我心急火燎地等着冠霖的部队出现,可是我们的人没见到,敌军却从后面包抄了过来,那时我们的队伍还没撤
完,还有近万人等在江岸边,密刷刷的羽箭射过来,放倒了一排人,顿时就乱成一团,大家拼命往江边退,拼命
往船上抢,被敌人射死的,被自己人踩死的,掉到江里淹死的不计其数。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断后的部队必定已
经无幸了,眼下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便大喝一声,朝敌人冲去,想来跟我一样心思的兄弟也不少,听到我的呼
喝,也有不少人掉头冲杀过去。对方弓强,许多人只跑了几步就被射倒在地,我记得自己砍倒了两个敌人,突然
一支箭从背后穿到前胸,就没了知觉。”
“可是我的命也真大,就这样居然没死,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醒了过来,才发现那箭位置偏高,似乎没伤到什
么要紧的脏器。我掰断箭头把箭拔了出来,心想,我没死,那冠霖说不定也没死!我就在战场上一路找过去。那
时下了雪,好在地上的雪不厚,我在死人堆里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翻,里头有好多都是认识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