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
泪水扑簌簌落下滑进指缝,化作黏稠调不开的愁绪。回忆和想念卷起来心底更深一层的悲痛。对面街上灯影绰绰
华盛无双,一如戏文上关于盛世的剪影,妖娆又浮华。
这是盛世么?这就是盛世吧?这是长安么?这就是长安吧?
可是。
没有你的盛世岂是盛世,没有了你的长安怎能长安?
长安,竟是长久安眠。
有风吹过。挂在街头的彩灯左右摇晃起来,薄纱般的灯壁中清楚的透过摇曳烛光,底下荡起长长的流苏。被吹皱
的秦江水面上,目不暇接得送走流年似的一串光华,微微闪耀。
灯影下闪过一张面孔,直直的望着陆祭所在的方向。拉远的漫长视角里,五颜六色飞过去地是无比复杂的虹。
“六儿。”
声音再次响起,就像风摇树影一样自然而平滑,微微晃动的呼吸声更加确定了真实的存在感,就发生在身后。“
六儿。”
陆祭的动作嘎然而止,抽泣瞬间凝固在脸上。他没敢回头,只是任这声音从身后传来,擦过身体线条,直至契合
而亲密的被缓缓覆盖。
“六儿……你还好吗?”声音里沉淀着温暖的香。令人无法形容的感觉伏上耳膜,轻轻喘息。
“衍哥……”陆祭嘴角扬起,眼里又模糊了一层, 深深切切的似乎要淹没在里面。
我可以回头么?我真怕我回过头去将又会变成一场幻影。而那一声一声保存在耳朵里弥足珍贵的回响,我还不想
它消失掉。
“六儿……”声音又拉近了些,几乎就是贴着自己的发梢攀延上去,再顺着肩线滑下来,然后将陆祭整个包围住
。
陆祭伸出手指试图触摸,温热顺着指尖滋生,像灌入了暖流游动在冰冷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千丝万缕,最终汇
成声势巨大的海洋。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是么?
陆祭想开口说话,嘴唇颤抖到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他贪婪地摸着那片温度,腮边突然滚过斗大的泪珠。
5 长安雪
“衍哥。”
陆祭轻轻唤他。如果一旦抓住了,那么就有权利不放手了吧?于是就转过身。
触到了,真的触到了,这一次没有落空。手臂环过去的是修长的腰身,哪一块凸起哪一块凹下几乎都是自己意料
之中的,即使……没有任何温度。陆祭欣喜的抬起头,眼中流转过璀璨星光,定格在那张让自己牵肠挂肚这么久
的笑容上面。
“衍哥!衍哥!衍哥……”嗓音就这么沙哑在了喉咙里,随即代替着涌上来的却成了控制不了的呜咽。“你……
”
闻人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手指伸过来似乎想去摸他满是泪痕的脸,却倏然消失在肌肉纹理中。
陆祭一惊,随之看见被自己紧紧搂进怀抱里的身体渐渐泛出奇异的光,从手臂开始,一点一点如幻影一般散去。
而在同时,透过幻影的不远处渐渐走出一个身影,像是正从灯火烂漫深处走来。
口中轻轻唤着,“陆公子。”
“陆公子……你毕竟还是放不下他?”
那人对他轻轻一笑,绝美的声线里上掠过一丝凄然,是默九音。他走近些,又停在那里,宽大的袖子从风中舞成
了花。
陆祭抱着未还消失干净的残影,愣愣的望着他。他知道他声音的力量能有让人出现幻觉这么巨大。“刚才莫非…
…是你做的?”
默九音垂下眼睛,复而抬起头,最终还是摇了摇。“不是我。”
莫名的光色用最后一点黏住陆祭的手指,像执念般的还留恋着,继而飞到他脸上,抹过红肿起来的眼角,然后终
于泱泱飞去了,在空气里稀释地无踪无影,不见了。
陆祭身子不禁踉跄了一下,他承受不住的坐了下来,黯然落寞到极致竟变成了苦笑。“我原本以为我也可以变得
很坚强,自从他不在了,我曾不止一次要发誓活下去,代替他,还有我,因为两个人相约好了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一定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可现在……”陆祭拨弄着身下的长草,手深深插进了泥土里
。“你知道吗,当你那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你看不见他,却只能干巴巴的想,回忆,以前笑
着,现在哭着,放不下,也不想放下,一天一天下去,自欺欺人的活下去……我有时就会想,我还能活多久,前
面路究竟还有多长,也许……他会不会就在下一个路口站着等我呢?”
听着他好像喃喃自语般的说着,默九音缓缓的走过来,蹲下扶住他肩膀,笑容里是明朗的温暖。“不会有这么永
久的失去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或许你能找到些你想要的。”
“去……哪儿?”陆祭不可思议望着他。
默九音抿起嘴唇,直起来身子,霎那华美的声符细腻的萌发,似乎带着某种意义的形状逐渐围拢,在陆祭身体周
围环绕成绚烂的屏障,然后又渗入进骨子里去。
陆祭眼前突然变得迷蒙了,他坐在中间,默九音以及周遭那些盛世华灯们全部变得苍白一片,渐渐分裂开来,化
作漫天飞雪,飘向遥远的天际。
陆祭错觉自己似乎也和他们融为一体了,耳边灌入长久延续不断的忙音。
还有……
“——长安。”
这究竟是在哪里。
轻薄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聚拢了过来。陆祭好像陷入了不愿醒来的长梦里。他使劲揉揉眼睛,但手指伸出去碰触到
的,是那些原本松松散散的记忆片段,飘摇着掠过眼前,又飞向天边。
扬扬洒洒下的是雪。陆祭睁开眼,青灰的屋檐渐渐从视野里现行显影。
长长的街道。暗灰的招牌旗子僵硬在了半空中。不规则的线条从脚底下开始,延伸到很远很远。纷杂的雪像雾一
样,又从尽头弥漫过来。
陆祭抬起脚步,四处的环视着。熟悉的犹如印进心里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隐隐的心安,却又透着隐隐
的不安。晶莹透彻的表层下面,是让人看不清楚的事实存在——每片雪后面,都似乎还掩藏着一个人情世故。
前面街道的拐角处,好像有谁站在那里等。陆祭使劲抬头张望,却怎么都看不清。他刚要跑过去,脑海中竟开始
崩裂出一串又一串的画面。
他静止在原地。
一场,又一场的镜头。
“你确定这么做了?”
于先生缓缓转过身来,一脸洒脱的笑。“你是在担心我吗?”
婉桥放下表情,说不出‘是’也说不出‘不是’,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张口:“你知道的……穿越时间……是多
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
“那你还……”婉桥欲言又止,她垂下手,一下瘫坐在椅子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为什么?为什么会变
成这样?……我只是想和他能安度百年,仅此而已,可为什么偏偏……”她说不下去了,声音被揉碎了融化进哽
咽里。
于誊静静看着她。过了良久,他才笑起来。“是不是只要‘唤醒’他,然后‘送’进‘长安门’就可以了?”
“事情或许马上就要败露了……我会尽快将祭儿封印起来,九王爷是不会轻易放过他,长安对他来讲是最安全的
地方……若他能撑到见到你时……可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婉桥眼神苍凉而悲切。“是不是我做的太错了…
…我不该让它出现的这么早的……‘长安’本该是个祥和之地的,本该是这样的……”
“他们不是有缘人,所以那些人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于誊叹口气,“谁又能想到,无缘之人进入里面,竟接
连都会中了诅咒呢?”他顿了一顿,“假如哪一天我也死了,你会使返魂香救我吗?”
婉桥一下愣住了。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睫毛下面肆无忌惮的汹涌而出。“返魂香在当今世上只有一个。我将它封
存在我最宝贵的地方了,是时候出现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一度长安锦,都指返魂香。可是,谁说返魂香就
一定是‘锦长安’的开始,或许它就是这场‘锦长安’的终止呢……”
“……为什么?”
“因为它,”婉桥眼里闪现出捉摸不定的光,“或许就是这世上,最无药可解的毒。”
返魂香。
是这世上最无药可解的毒。
不知不觉中,陆祭已经泪流满面。心里曾经还点燃着的那么一点的火光,终于挺受不住了,最终化成了缕缕青烟
直到消失殆尽。
陆祭跪了下来,浑身力气卸了个干净。他呼吸困难似的大声抽泣起来。“我……原本以为……我能救你……为什
么……为什么……”
“我不会怪你的。”笑容自背后衍生。接着一双手自腋下伸过来环住了他的
肩膀。“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的。”
可以承受住的暖意,好像融化了冰雪围了过来。陆祭恍然的呆在那里,任那声音接连不断的响在耳边。
“原来这么长时间了已经。……六儿你长高了,但又瘦了。你过的肯定不好吧?”
陆祭嘴唇颤抖的厉害,他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直直的跪着。眼泪从颊边一条又一条的飞速划过。
“喔……怎么不说话?看来你肯定不想我。”温度爬上自己的脖颈,一如既往的调侃语气,亲昵的不想丢开。
“衍……衍……哥……”是什么从胸口翻滚上来了,陆祭怎么都连不成句子,他试探着去抓那双手,一根指头一
根指头的摩挲着,真实的触感跳出来溶进身体里。
“在的。我在的。”闻人衍紧紧的抱着他。
“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扔下我……”陆祭回过身,发狂的抱紧他,用力的捶打。“你说你要保护我的,
你怎么能反悔……”
“我错了我错了……六儿,轻一些……”闻人衍笑着任他捶打,“我这不是在么?你摸摸看啊,我这不是好端端
在这里吗?”
陆祭抬起来头,眼泪汪汪一脸委屈的看着他。伸出手摸他的脸,突然又哭出声来。
“这是梦吧这是梦吧?等醒了又肯定剩下我自己……”
闻人衍笑着不说话,只是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的。”
“你不在了,我怎么好?连你都不在了,我怎么好?”哭尽了力气一般,陆祭身子渐渐被疲软侵袭,但他用尽了
力气抓紧闻人衍,发誓要死也不再松开。“我不想睡着……衍哥你跟我说话,咱们说话啊……”
“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闻人衍摸摸他的头。“从前……有个六根不净的和尚……”他的声音如同春天被
风吹散的柳絮,暖洋洋的飘散了满天。雪瞬间变成了温热的,静谧的落下,最终覆盖了自己一身。
陆祭终于抵挡不住庞大的倦意,他泪痕还没干,死死抱着眼前的人,唇线轻轻弯起。
长街尽头。好像有铃声传来。
和牵绕不断的檀香一起。
落了满地。
6 沉香宴
像做了一场梦。
铃声由远及近传来,最后碎在自己头顶散落下来,夹杂着些许温度的香气环绕。陆祭睁开眼睛。
温柔的目光倾泻进了自己眼睛里,涨满了,洒出来,溅在颊边,鼻翼,唇上;似有若无的暖,若即若离的痛,身
旁湖里的粼粼波光,远处闹市的点点灯火,折射出来的影子填满了整个视野,代替了梦里漫天的飞雪的,终究是
他,还是他。
“终于醒了。”赵邺一笑,伸手要拉他起来。
“为什么是你?”陆祭躺着没动,不带任何表情,静静看他。
“以为你会吓一跳的,”赵邺拢回手,在他身边坐下,长袍下摆随意散了一地。“若我也不在的话,你醒了旁边
空无一人,多凄凉。”
陆祭闭上眼再睁开,浮了一层水雾上来又湮下去。坐在旁边的侧影挺拔修长,看了让人挪不开眼睛。“……那谢
谢你。”
赵邺收了笑,望过来。细长的眸子里汪着沉静的湖。“你听好,”声音微热,随着喉结抖动而缓缓散发。“他不
在了,我还在的;谁不在了,我都在的。”
陆祭瞪大眼睛,直勾勾的望向他。
有什么卷起落下,缓慢舒展,昔时留在脑海中的背影还没来得及消失,相守的诺言偏又渡过时间的长河,从什么
时候起,到什么时候止,千万年的流下去。
任谁不在了,我还在的。
马蹄声响在了长街那头。昨天欢闹了一夜的烟火还没散去,阴阴郁郁的遮住了一部分刚刚初生的骄阳。
岩青色的轿子被簇拥在队伍的中央,缓缓而来。人群被格挡在几步之外,纷纷好奇地张望这盛大的队伍。“轿子
里头就是打京城来探访的九王爷呢!”声音从人群中炸开了便迅速打着旋延展出去,几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在
等着看着。
街道两旁挂起的灯笼随风招摇,花红混了柳绿,鹅黄接了石青,千娇百媚的绽开一路。队伍刚好走过花满楼,风
吹起轿帘一角,里面露出一片暗红。贝老板站在二楼听雨阁内,刚好对上轿子里那对锐利的目光,她浑身一战,
悄悄缩向身后厚重的布幔子中。
董知府早已经带人在路口等候迎接,看见队伍远远出现,慌忙迎了上去。“王爷千岁——”轿子刚停,周围的人
便跪倒一片,整齐的呼声排山倒海围拢过来。董知府跪在轿前,躬身垂首。“得知王爷亲身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还望恕罪!”
“董知府。”九王爷轻轻掀开帘子,嘴角微扬。“你我一别二十年,终归又见面了。”
“‘迢迢渔火接瑶穹,三尺珠煌争月容。’——这两句俗话竟也不错,梨州灯会果真名不虚传呢。”九王爷一展
华袍从轿子里踱出来,眯眼望着那似乎连到天尽头的长灯,微微扬起眉毛,“可惜……本王是不是等错了好时候
呢?”
“启禀王爷,王爷若想看花灯只需挨得片刻,申时一到下官便立刻命人点灯供王爷赏玩!”董知府连忙上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