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荀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朕已经听见了,让蔚公子进来吧!”
苏文客客气气地弯腰:“公子请!”
蔚缌看看太监总管,暗地里咬了咬牙,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今夜进宫就是为了见一见方荀,总不能这时候退缩逃跑。
脚尖一点,飘飘进了房内,宫灯下,一人立在御案后劈劈啪啪地鼓掌:“好轻功。”
灯烛明亮,蔚缌瞧清楚鼓掌之人,顿时大吃一惊。半年不见,方荀竟变成这副模样。
瘦削的双颊,苍白的肌肤,干枯的嘴唇,除却一双深遂黝黑的眸子依然沉静如水,方荀整个人便如秋后凋零的枯树,没
有半点生气。
忍不住走到近前细细打量,嗫嚅着开口:“你……你怎么了?”
皇帝的眸中迸出光彩:“缌缌,你这是在关心朕吗?”
蔚缌拉过他的手,三指搭在他脉间,方荀没有收回手,眼波流转间带了淡淡的满足感,似乎只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怀
已让他甚觉欣慰,也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少年变了颜色:“你……”忽地恨恨跺脚:“怎会如此?你没有用解药吗?”
方荀深深地看着他:“朕说过朕与父皇一样的固执。”
蔚缌愣了愣,甩脱他的手:“方荀,你好歹是一国之君,怎地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似乎不经意地已然换过话题:“朕等了你三日,终于将你等来了。”
蔚缌怔住:“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皇帝慢慢坐在御椅上,悠悠然的模样一派闲适:“其实朕宁肯你不来。”
少年皱眉:“你前言不搭后语,说的什么话?我此次来是有事求你。”
方荀摆摆手:“别说,朕知道你要求什么。缌缌,你可知道空口求人一般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
蔚缌起了警惕:“什么意思?”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壁:“上回你从朕身上拿走的那块玉佩在哪儿?”
少年想了想,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给你。”
方荀双眼晶晶亮地望着那块玉佩,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笑嘻嘻地摇摇头:“不用还给朕了,这个就送给你吧!想不到
你还留着,朕本以为你用完了就扔了呢。”
蔚缌瞪他一眼:“扔了做什么,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嗯,你别扯开话题,我今夜来是找你有事。”
方荀仍在摇头:“朕知道你今晚的来意,想不到为了晏弟,你果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他指了指窗外:“若非朕
下了命令,缌缌,你能这么轻松地到达这儿吗?”
少年皱眉:“我知道你故意放我进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陛下,我既已来了便不惧任何陷阱。”
皇帝眼神一变:“陷阱么?好好好,原来你对朕终归存着戒心。也对,朕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他拍了拍手:“进来
吧!”
蔚缌向后倒退一步:“方荀……”
房门吱呀一声,苏文走了进来,只这片刻功夫,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出来的,手中竟然端了一个托盘,盘中置着一盏小
小的酒杯,杯中琼液鲜红如火。
蔚缌眼眸微闪:“这是什么?”
方荀笑嘻嘻地端过洒杯,挥挥手令苏文退出去:“这是西域的葡萄酒,你把这杯酒喝了,朕便答应你的条件。”
少年疑惑着:“就这么简单?”
皇帝眯了眯眼:“简单么?”垂眸看看杯中微漾的液体,轻声细语:“天下恐怕只有这么一杯简单的酒了,朕在里头加
了乌藤汁、奎花粉、砒石……”抬头笑了笑:“最后一样倒也罢了,前两样可真是花了朕不少心思。”
蔚缌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归于沉寂:“我若喝了这杯酒,你是不是答应我所有的要求?”
皇帝将酒杯放在御案上:“君无戏言。”
少年索性把筹码码足了:“好,我喝。但是你必须答应我饶恕太妃一条性命,另外……自此往后再不找方晏任何麻烦。
”
方荀苦笑道:“他是朕的亲弟弟,朕既已保全了他,自然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蔚缌看看他,狠下心来,伸手端过酒杯,刚要送到唇边,却听皇帝缓缓开口:“缌缌,你想想清楚,这杯酒里全是剧毒
,喝下去纵然你功力再深,也坚持不了一个月。朕反正是毒入肺腑,你果然愿意陪朕一起走吗?”顿了顿,手指轻轻敲
击着书案:“而且,朕并不喜欢撒谎,你是朕心爱之人,朕绝对不会恐吓你,这杯酒里确实下满了毒……”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蔚缌已是仰脖一饮而尽,淡淡道:“我知道。”
方荀怔怔地看着他,忽地长叹一声:“你果然对他情深意重,罢罢罢,得不到你的心,有你在黄泉路上相陪也是高兴的
。”
蔚缌笑了笑:“希望你不要食言。”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慢慢向门外走去。这样子……今夜来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方荀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低沉:“你放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这地步了,朕怎忍心骗你!况且,我还欠他一份情
……缌缌,你别牵挂他,我已经拟旨由他继承皇位,他的孩子以后便是圣朝的太子,你……高兴吗?”
蔚缌的手堪堪触及门栅,身体微微晃了晃,似乎有些痴愣,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谢谢你……”
沉重的朱门缓缓打开,门外是太监总管肃穆的容颜,并没有看蔚缌一眼,急急奔进房内:“陛下……”
少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体倒地发出的沉闷响声,倏地回头,方荀躺在地上,嘴角全是血痕。
不知为何,蔚缌都没来及多想便重又冲回皇帝身边:“你……为什么不肯解毒?”
方荀神智清晰,抬手轻抚他的脸颊:“有你陪着朕,黄泉路上朕并不孤单。”
蔚缌看着他:“若是我今夜未来,你会怎样?”
方荀轻轻地笑了起来:“若是你今夜未来,证明你对他其实也不是很用心。缌缌,朕宁肯你不来……可你,还是来了…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别过脸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苏文骇然失色,跪伏着抱起皇帝的身体:“陛下……”
方荀一把将他推开,强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睛望向慢慢立直的少年:“缌缌,你说朕狠毒也罢,说朕自私也罢,朕
都不在乎,朕就是想要你永远陪着朕,即使是死也要和朕一起死。”
蔚缌退后几步,体内忽地一阵剧痛,忍不住微微弯下腰,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四十章
蔚缌回到王府时已过三更,方荀没有回寝宫,蔚缌帮着苏文照顾他睡下后方才出宫回府。
不知为什么,他对方荀始终恨不起来,无论是突如其来的春药,还是今日下毒,都让他起不了怨意。当皇帝闭着眼躺在
床上时,瘦削的身影竟如一把弯刀狠狠剐在了少年的心上,如果不是自己,这个人怎会轻易放弃鲜活的生命。
心头思绪万千,体内用功力强行压下去的毒药开始蠢蠢欲动,蔚缌深深吸了口气,得赶快告诉大哥不用再担心了,然后
……去找小墨和小砚,总要想办法解毒才行,自己……还不想死!
微微皱眉,主院有灯光,方晏醒了吗?蔚缌悄悄推门而入,果见正屋几点烛光,三五个人影映在窗纸上,少年勾嘴笑了
笑,小砚小墨还没有回房吗?轻手轻脚走上台阶,正待推门进屋,却听屋内传出一句话:“王爷,依我看,定是蔚缌出
卖了我们。”
蔚缌的手放了下来,屏息凝神,刚才说话的应该是梅疏鸿,他怎会在此?
红珊的声音带了几分清冷:“梅总管何以认为蔚公子有嫌疑?”
梅疏鸿并未犹豫:“我曾于前夜瞧见他一个人在府里乱转,形迹可疑。王爷,皇帝一直不曾发现太妃的动作,怎么一下
子就把这事翻出来了?府里其他人都不太可能,只有蔚缌……”
红珊有些生气:“梅总管,不要含血喷人!”
似乎梅疏鸿哼了哼待要反驳,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疏鸿,你不要胡乱猜疑,这件事是皇兄自己探知,与缌缌没有关
系。不过……”方晏沉吟着:“若不是本王的执念,也许皇兄不会翻脸,说起来,也是本王受情所迷,牵累了母妃!”
红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王爷……”
坐在桌旁的年轻人抱拳道:“王爷不必过于自责,华氏行事实是太过胆大妄为,陛下一向精明,这种事怎么可能瞒过他
的耳目?属下也认为非是蔚公子告密。不过……”
方晏看着他:“有什么话直说,不用多虑。”
年轻人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据潜在宫中的密卫传回口讯,陛下三日前下令,若是蔚公子进宫一概不许阻拦
,今日蔚公子进宫了……”
红珊脸色微变:“王爷……”
方晏摆摆手:“难怪他适才不在府里,罢了,我现在也没空猜测他究竟要做什么,你们替我想想办法,看看如何才能保
住母妃的性命?”
红珊想分辩:“王爷,并非你所想……”
贤王冷冷地截断了她的话:“老师去世后,缌缌转变得着实太快,似乎一昔之间便懂了许多道理,而且,自半年前进宫
一趟回来,愈发体贴了,我只是往好处想……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红珊忍无可忍:“王爷,你是在怀疑蔚公子吗?”
方晏摇头:“谈不上怀疑,只是这场祸事或许根源便在他的身上,若他早早回转云岫,断了皇兄的念想,皇兄也不定这
么快便动手。”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哪怕再拖上一段时间,我也能安排人手应付,至少保住母后不成问题,可现下真
是为难了。”
桌旁的年轻人试图安慰:“王爷不必担心……”话未说完,突然大喝一声:“什么人?”单掌拍桌,飞身跃向房门。
蔚缌心随意动,轻飘飘地跳上墙头,年轻人冲出房门时,已不见少年身影。
屋内众人全都跟了出来,方晏皱眉道:“有人偷听?”
年轻人迟疑不定,适才确实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可待他打开房门,那声音却又凭空消失了,难道府里潜进了什么绝顶
高手。
红珊心里一跳,难道是蔚缌?转眼看了看方晏,如果是蔚公子,那么方才王爷说的那番话……她跳了起来:“我出去瞧
瞧。”
年轻人一把将她拦住:“你不懂武艺,出去做什么?全都留在这儿照顾王爷,我出去看看。”
贤王沉着脸,微微点点头,也不多问,回身进了卧房。
年轻人脚下一顿,人已跃出院门,开始四处巡查。
蔚缌并没有走,半挂着趴在墙头,院子里的几个人瞧得清清楚楚,自然也看清了方晏的体形,显然……他又束腹了……
手脚有些无力,再也挂不住,重重摔落在地,若不是巡视的年轻人已离开主院,蔚缌这一下一定会暴露形迹。
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少年忍不住张开嘴,一口黑浓的血喷在衣襟上,轻轻喘了几声,感觉体内的毒素重被压下,方才
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本来听得好好的,可惜方晏的话终究搅乱了他的心神,一不小心的露陷,竟被屋内的年轻人发现了。
苦笑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半的功力用来压制毒性,另一半的功力显然不太够用,勉强走出十丈,便觉得身体歪歪倒
倒竟有一种飘飘忽忽、找不着方向的感觉。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走到了小砚小墨居住的院子,蔚缌四下里望望,确定并没有跟踪之人,方才推门进院。
双胞胎刚刚躺下不久,小墨睡不着,兀自在床上滚来滚去,惹得小砚恨不得将他一脚蹬下床,实在忍不住了,翻身坐起
:“你睡不睡?”
小墨懊恼地抓着他的衣角:“睡不着。”
小砚没好气:“数羊。”
小墨重新躺倒,开始大声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小砚气极:“闭嘴,默数。”
小墨不服气:“数了也睡不着。”
小砚一把将他揪起:“你睡不睡?”
小墨晶亮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你有没有觉得方大哥变了?”
小砚愣了愣,放松力道:“他怀孕了,脾气总归不好。”
小墨皱着眉心:“我知道,可是哥哥也变了,以前他愿意受谁的气啊?就算我们,若是惹了他,也必定要打屁股的,可
现在无论方大哥怎么说,哥哥都当没听见一样。”
小砚点了点他的额角:“你以为哥哥和你一样不懂事么?”
小墨嘟嘟嘴:“我怎么不懂事了?我就是觉得哥哥委屈。”
小砚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委屈的,哥哥知道怀孕的人脾气不好。”
小墨还是转不过弯来:“脾气不好也就算了,我觉得方大哥好像对哥哥有疑心呢!”
“你总喜欢瞎猜,和爹爹一个样,方大哥哪有起疑心了?”
小墨抓了抓被褥,正要再说话,却听小砚突然压低了声音:“别说话,院子里有人。”
小墨眼一横,尚未开口,便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小砚……快开门……”
两个孩子互望一眼,是哥哥!小砚顾不得穿鞋,飞身跃到门前打开房门,哥哥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劲。
蔚缌站在门外,脸色白得透明,见着弟弟微微一笑,一头栽进门内。
双胞胎全都吓坏了,小墨也不穿鞋了,跑过来与小砚一起将兄长扶起,声音带了哭腔:“哥哥……”
蔚缌闭了闭眼,只觉整个人有如抽空般地疲惫不堪:“不要紧,中毒了。”
小砚骇了一跳:“怎么会中毒?”小墨已抓住哥哥的手腕细细把脉。
蔚缌清楚弟弟的能耐,索性闭了嘴节省力气,果然,片刻后小墨有了结果:“乌藤、奎花,砒石,下毒的人好狠,想要
哥哥的命吗?是哪个混蛋干的?”
少年喘了喘:“不管那些了,我来找你们,就是想让小砚帮我将毒逼出来。”
小墨不同意:“逼毒太过冒险,一个不小心,不仅排不出毒素,还有可能将毒散入七筋八脉。哥哥,你别急,这毒我能
解,只要找着药材……”
蔚缌摇摇头,打断他的话:“不行,这毒有时猛有时轻,我怕抗不住,万一被大哥瞧出了端倪,徒惹他担心。好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