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明年还会再开。华筝是人,没办法如花草般轻易养着。
皇帝用手心贴着华筝冰冷的颊,头一次发觉,原来除去龙袍,不谈天下,他应顺天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听久了阿谀奉承
,还真以为自己能颠覆天地了。
还不醒来。
自从到狩场放纸鸢那时,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了。华筝依旧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尽管董太医向皇上保证,筝贵人只是
受了寒,没什么大碍,但是在第二天华筝依旧没有醒过来的时候,董太医却藉故告假返家,让另一名太医来替了他的工
作。
章林和以前最爱往重华阁来,这回不晓得为什么,就是连个脸也不露,李保宗隐约觉得事情可能与他有关,却又不敢胡
乱推测。
皇帝终于看腻华筝沉睡的侧脸,无法得知华筝确切醒来的时间,让他烦躁无比,今儿个待的时间又比昨天短一些。但是
,原本皇帝就没有义务守着个昏迷不醒的妃子,他站起身,摆驾回了凌清殿。
李保宗恭恭敬敬地弯腰,打开门,皇帝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朝他说了句:「看着点。」
「是,小人遵命。」李保宗应允,看着皇帝离去的身影远了,他这才关上门,吁了口气。
几个太监日夜兼顾地照看华筝,皇帝又不时会出现,精神跟体力的耗损实在很大,因此李保宗吩咐让几个人下去休息,
由他来看着华筝,晚一点再轮班。
很安静。
入了夜,整个后宫犹如鬼城般荒无,只听得远远敲响金钟报时辰的声音,禁卫队环着长廊巡逻,一晚有几次会经过情心
湖,李保宗总能看见他们整齐划一的队伍迅速无声地通过。
喀地一声,门缓缓打开了。
李保宗虽然靠着柱子打盹,但是一有动静,他马上就醒了。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就要瞧是谁这么大胆夜闯重华阁。
门外的人大概是被迷昏了吧,李保宗并没有听见其他声响,他屏住气息,暗自运力。
等了许久,人却没有进来,李保宗正要主动踏出去,一个声音缥缈地飘过来。
「李公公……」
华筝却在这个不适宜的时间醒过来。
华筝 第十六章
犹豫的时刻只在瞬间,李保宗还是决定一边提高警戒一边走向华筝,如果外头的人有何不轨意图的话,至少他得保住主
子一命。
华筝醒得迷迷糊糊,全身酸软,霎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眨眨眼,外头天色似乎已暗,寝房也不似从前还留着几盏
灯,只有床头昏暗的油灯还点着,因此他几乎看不清楚房内的景象,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类似太监穿着的人影朝自己走过
来。
「筝主子。」李保宗也不靠近,就待在几步之遥,然后他朝华筝比了噤声手势,示意外头有人。
华筝虽是寻常人,也能从李保宗严肃的脸色看出事情有不对劲,他点头收声,屏息以待。
重华阁不如西边宫殿,是一间间并排在一块的,独立的楼阁虽然清幽,但在此时却成了最大的威胁,假如现在要引喉呐
喊,恐怕引不来什么救兵,只能等禁卫军再度绕过情心湖,才能发现不对。
华筝环顾四周,悄声向李保宗说道:「李公公,你打得熄那两盏灯吗?」
李保宗随着华筝指着的地方看去,他指的是挂在外面柱上的灯笼。隔着窗子可能会失了准头,李保宗衡量了下,朝华筝
点头:「没问题。」
华筝咬断床柱流苏的线头,抛了两颗珠子给李保宗,接着将房内唯一的光源油灯蕊心拈灭。
顿时房内全黑,李保宗巧劲一施,珠子击中灯笼将烛火打熄。
整幢重华阁现已漆黑,在总是灯火通明的宫殿群中反而变得显眼,相信在钟楼守夜的人很快就能发现此处有异,禁卫军
也会马上赶到。李保宗听见外头的人轻轻啧了一声,不知道是悔于没事先得知李保宗能准确击中灯笼的武功,抑或是为
了华筝的急智而感佩。
华筝仍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仓促的脚步声交错而来,停在门口。禁卫军为首的小队长先是查看两个晕倒在
地的太监,发现他们只是被迷昏并无大碍,立刻将刀出鞘,推开门。
「筝贵人?」森冷的刀锋行了进来,他扬声。
「没事,那人没进来,见我熄了灯火就跑了。」李保宗答道。
小队长转身吩咐其他人去四处搜搜,自己则入内向华筝请安:「筝贵人,让您受惊吓了。」
「没事。」华筝这才放松警戒,无力地靠在床边。
李保宗取了火石,重新将油灯点上。
那小队长看清屋内两人的长相,朝李保宗呼了声:「擎灯?」虽喊得轻,但是听得一清二楚,看到李保宗为难的神情时
再收口已经是来不及。
「擎灯?」华筝疑惑地瞧向李保宗。
「筝主子,」李保宗接话,却是四两拨千金地带过:「想必您一定饿了吧,小的到膳房给您吩咐点吃的可好?」
虽然是满腹疑问,但是华筝看了看李保宗急欲掩饰的表情,想了想,还是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说完的同时,他
才发觉自己好像真的饿了,他只记得皇上带他去放纸鸢,之后……地上的酒壶碎片已经清扫干净,酒水也都乾得不见痕
迹,华筝按着气血浮虚的额,问道:「我晕过去了?」
「是,」李保宗答道:「今天是第三天了。」
「三天……」华筝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怎么了。
似乎明白华筝的疑问,李保宗接着说:「董太医大人来看过,说是前次落水的寒气未除,应该不要紧。」
华筝虽是将此番话语听进耳里,但是深锁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解开。
李保宗见该来轮值的太监也被这番骚动惊醒,急忙进了门,他便朝他们吩咐重新点上灯笼的烛火,然后自己退出去要到
御膳房弄点粥饭。
晕倒在门口的人已经被抬走,由两个禁卫军代替站在门前,李保宗朝他们点点头,往外走去,后面却跟了个小队长。
「擎灯。」走到没人看得见的长廊时,封从阳才开口。「你宫身当了太监。」是肯定句。
李保宗没有理他,脚步坚定地前进。
「擎灯,」封从阳拉住李保宗的脚步,不让他继续走:「回答我,你为什么进宫?」
前行受阻,李保宗停下来,回头淡淡地说道:「你不是负责巡视这里的吧,宫里有哪里出事了吗?」
「你!」封从阳使的力道大了,李保宗却连眉毛也不挑一下。
「是凌清殿吗?」
封从阳重重叹口气,这才松开手:「不是。」
李保宗继续跨步向前,轻声说道:「我现在叫李保宗。」
「擎灯。」封从阳又唤了一次。「皇上让你进宫的吗?」
李保宗没有停步,也没有回答。封从阳看着他逐渐离去的身影,再次叹口气。
华筝 第十七章
华筝稍微坐起身来,喝了点温粥,觉得手脚似乎还使不上什么力气。
入了子时,难得还许多人提着灯在外头来来去去,只是脚步不若平日巡视的平然沉稳,而是匆匆行过,不时还听得到刀
鞘与盾甲交错撞击发出的声音。
今夜,似乎难再安眠。
这么想着的同时,果然一群人由凌清殿方向急急行来,领头的是两个提灯的梳髻宫婢,脚步虽快却毫不凌乱,跟着四五
个太监,由一小队约十人的禁卫军簇拥着,不须思考华筝就知道,团团包围在里面的,就是尊贵的帝王。
华筝披上外衣,草草将头发挽起,绑上深青色的束带,通报的太监恰好走到门口。
「筝贵人,皇上驾到,请您出来迎接吧。」
「我明白了。」华筝站起身,略晃了一下,他扶着床,重新站稳脚步。
一点儿也不像寒气未除,华筝苦笑,有一年他不小心磨了毒草当颜料,这种手脚发软的状况,他还记得清楚。
来到门前,一句参见皇上万岁还没说完,华筝就被皇帝抱个满怀。
「筝。」皇帝的声音在耳里回荡,让华筝兴起些许怀念的错觉。
还没放开华筝,皇帝回头吩咐:「加强戒备,把贼人给朕找出来。」
「是!」一干人领旨,也加入缉贼的行列。
皇帝搂着华筝来到榻上,就还拥抱着的姿势,将华筝闷得一口气快透不过来。李保宗识相地退到前厅,和其他宫人待在
一块。
「你没事吧?」皇帝开口问道。
华筝除了点头之外想不出任何回答。
「你晕过去好几天了,有没有觉得好点?」皇帝好不容易放松力道,将手放到华筝的背后,抚着他的发。
「谢皇上的关心,小的已经好了。」华筝偷偷喘口气,试图不留痕迹地摆脱皇帝的拘束,却还是被皇帝轻松地掌握在怀
里。
皇帝察觉怀中人的挣扎,心头的不满通通砌上眉头。「你就这么爱躲朕?」
华筝听他口气一冷,惊得不敢动弹。
皇帝似乎也发觉自己说得过火了,缓过气,平静地说道:「朕不是故意这么凶你的,今晚事多了点。」
难得一次听见皇帝这么示弱,华筝难掩好奇地转头去看他的表情。
皇帝松开箝制的手,转而贴上华筝的脸,用掌心温柔柔地磨蹭着。「筝很久没主动瞧朕了。」说罢,一双眼直勾地凝着
他。
华筝瞬间就要转移视线,但又怕皇帝发怒,只好将目光继续投在皇帝的脸上。两人靠得这么近,温热的鼻息都盈扑在对
方的脸上,麻麻痒痒的。
皇帝先笑出声来,华筝着实吓了一跳,他还以为皇帝永远都只有饱含心机算计的笑,或者邪佞恶意的笑,想不到他也有
这么纯粹,不带任何意味,单纯的笑。
「筝,」皇帝亲亲华筝的脸,黏腻地喊声,「朕许久没见你笑了。」
华筝听了,心里不知是该庆幸或是该难过,庆幸的是幸亏眼前还是原来的皇帝,不是被什么人取而代之,才会露出那么
毫无防备的笑;难过的是,这还是原本的皇帝,而自己,仍是那个嬖幸宠佞。
依旧是噩梦的延续。
华筝依言扯开嘴角,弯出美丽的弧度,谄媚无耻地取悦君心。
皇帝却不笑了。
华筝惶惶然地揣测,最后却想,自己已经无后路可退,又要怕什么?反正该尝的艰辛该受的苦楚他都受了,现在甚至还
像中了毒,连能活多久都不晓得了。
这个想法却让华筝一下子舒了心,说得也是,大不了一死,他怀抱的,也不过是如此渺小的恐惧。
皇帝不明白此刻华筝心中念头的百转千回,只是觉得今夜他的笑容特别动人,比起病恹恹躺在那的景象美得太多太多。
忆起华筝脸色苍白倒卧在床上几天不醒的情景,不晓得为何胸口是一阵阵的闷,皇帝顺心惯了,从没有发生过这种现象
,只觉得要把华筝留在身边,这种情况才会稍稍减轻一些。
华筝 第十八章
连续几天都用最珍贵的药材来强体补身,华筝喝药喝得快反胃了。想来这是他进宫以来最奢华的日子,随便几样药算算
都要上千两,皇帝却毫不吝啬地从国库点些更稀有的雪参、白玉莲之类的,通通往重华阁堆。
手脚发软的症状在醒来后几天就消除了,但是华筝却没有安下心,就一块疙瘩生在那。
皇帝似乎下定决心要将华筝养好,现在三餐都比照凌清殿的饮食,只要皇上有的,华筝就有。最后干脆移驾到重华阁,
吃睡都陪着。
不习惯皇帝这样日夜作陪,华筝别扭得很,又不知道如何说服皇上,让他回到凌清殿去。
这段期间的皇帝又好像回到华筝所知的那个应顺天了,知道让华筝不再作画的始作俑者是自己,他也不逼迫,只是让人
罗搜天底下的名家画作,一卷卷堆在墙角,空闲时就摊开在桌面,让华筝不看也不行。就等哪天他忍不住了就会自己重
拾画笔,这是皇帝打的主意。
情心湖重新铺了小径通往四方,摆了人字席纹、间方斗纹、六方十字等式,就让皇帝和华筝绕着湖,边走边决定要弄哪
些样式。意见有了歧途,华筝只要小小坚持己见,皇帝就摆手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惹得太监宫女一阵笑。
晚上,皇帝也不碰他,就和衣两人抱着一块睡,要不是皇帝搂得太紧,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大难过。
只是华筝见过太多次皇帝的反覆,不懂皇帝突然转变的理由,总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真心待他好,只求能无风无雨
地过,他就心满意足了。
「筝主子。」李保宗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皇帝上朝去了,这段期间华筝就待在重华阁看些书。
「李公公,有什么事吗?」
「皇上吩咐,要我请您到殿上去。」李保宗恭敬地说道。
「皇上有说是什么事吗?」算算也是退朝的时间,到殿上,至少可以不用担心皇上又想什么花招了,华筝轻吐口气。
「皇上说您去了就晓得。」李保宗答,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好像是他请了人来见您。」
「见我?」华筝惊讶地说,自他进宫以来还没听说过有人要见他,会是谁呢?
看着那个年轻的画师,华筝隐约像是见着了从前的自己。眼里闪闪交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急着想多瞧几眼,好完整地
描进画里。
皇帝在旁边兴味地陪着,朝他解说些宫中的摆设,嘴角隐约带着笑意,华筝却觉得一阵冷,心拧着痛得要命。
宫里,不是你该待的。哪怕皇帝在旁边他都要脱口而出了,但最后华筝还是忍住了,自己已然绝望,却不能眼睁睁看着
再多一个人受苦。之前,没有人能救得了华筝,但是,现在,华筝却能够救得了他。
这是华筝第一次庆幸自己能有个头衔叫贵人。
他是筝妃,他是皇帝的妻妾,他能有的,叫作忌妒,他能运用的,叫作仗势凌人。华筝软绵绵地靠上皇帝的臂膀,柔声
喊道:「皇上,此人是?」
讶异于华筝不同往常的温驯柔媚,皇帝乐于美人在怀,也不推拒,朝华筝介绍道:「这是近来享誉京城的画师沈非映,
朕曾经见过他的几幅画作,所以邀他进宫来。你们两个见见,可以切磋切磋。」
沈非映见两个男人当众搂抱,心中的不齿却碍于对方是尊贵的天子不好说出口,只对华筝打心底厌恶,身为男子却诱惑
帝王、以色侍君,最后居然还名正言顺地挟皇帝宠爱成了后宫的贵人,简直不知羞耻!
华筝从沈非映不屑的目光当中也对他的想法明白一二,华筝也知道世人对自己的评价是如何的糟糕鄙夷,但又有谁问过
他的无奈?对方可是皇帝,岂容得拒绝?
华筝不怪他,心头难耐的酸楚却无法遏抑。
「阁下想必是筝贵人吧。久仰大名。」说得夹枪带棍,一股凌于他人的架式摆得可正好。
华筝不与他计较,只略颔首当作回应。
「沈非映,」皇帝拿起放在一旁的画轴,摊开来,「这是先前朕要筝妃作的画,你瞧瞧。」
好眼熟的画轴。正这么想着的华筝一看到画的开头,立刻认出来,这是太液池。
疏密对比,迂回曲折,对景、借景,浓淡颜色,华筝原本握着画笔的手如今已空,只能微微颤抖着。他没去过问皇帝这
一幅画是何用处,但是他也没预料到会有再见到的一天。
沈非映张大双眼,嘴都合不拢了。对华筝的评价马上完全替换了过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灵秀的山水画,亭廊轩榭
、云岗烟霭,若要沈非映对着相同的景色,恐怕琢磨十年也画不出这么美的图。而偏偏他又是在京城以画山水画而著名
的,年轻气盛的沈非映本来是怀着骄傲的心情入宫面圣,却在看到眼前这幅画的时候挫败无比。
皇帝亲手卷着画轴,一旁一个俐落的小太监早已备好纸镇,将画布轻轻摊平,看得出来被收藏得极好,一点损伤也没有
。
图的结尾是华筝特别下工夫和皇帝研究许久的湖石群,风骨挺拔、血脉畅通、仪态惕透,沈非映颤着手抚上画布,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