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看几次,仍是这么美。」皇帝朝华筝这么赞美。
华筝却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对一个折断画笔的人来说,再回头看从前的作品无疑是一种煎熬。
再好,也画不出来了。
沈非映似乎被那幅图吸引所有注意,呆愣愣地,连皇帝跟贵人在场也不管了,就这样,良久,他才吐了好长一口气,回
过身来。
「皇上,草民斗胆。」沈非映拱手道。
皇帝心情很好地拉着华筝坐下,说道:「有什么评语不妨直说。」
沈非映瞧瞧华筝,再看看皇帝,吞口口水,才困难地开口说道:「草民认为,皇上应该……应该……」
「应该如何?」皇帝啜口茶,轻巧地放下茶杯,一点轻微的声音也没出。
「草民斗胆,」沈非映忽然跪下来:「筝贵人的才华乃上天赐与,草民认为皇上该让筝贵人回到民间继续作画。」
沈非映虽然年少出名,性格高傲,但却个性耿直。皇帝纳男妃的事在京城闹得风风雨雨,他也有所耳闻,但是今日亲眼
一见,光从画里就可以看出来华筝并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否则画不出这么傲骨清风的景色,怕是皇帝硬将他留在宫
中,白白埋没了这么好的一个画师。
「喔,你何出此言,说给朕听明白。」皇帝虽装作不在意,但是举茶盏的动作多了一番粗鲁。华筝怕皇帝怕久了,自有
心得,知道皇帝一定是生气了,他拼命朝沈非映打暗号,要他别再继续说下去,跪着的沈非映却没注意到。
「请恕草民僭越身分,」沈非映仍是伏在皇帝跟前,「皇上喜爱男风的话,大有其他年轻貌美的娈童可供狎玩,但是要
画出撼动人心的画,却只有筝贵人能行。」
华筝对沈非映此番话大为感动,一个才刚见面素不相识的人就肯为了自己,跪在地上求皇帝放他离开,想要救沈非映安
然离宫的决心就更坚定了。
皇帝怒火还来不及发作,华筝就笑了,笑得轻蔑,笑得嘲讽。
「皇上,臣妾认为,享誉京城的画师是个幌子,此人,是专程进宫里来说笑话的吧?」
听他特意以臣妾自称,皇帝倒按下脾气,静待华筝继续说下去。
「沈非映,你瞧我过得多好,锦衣华服,住的琼楼玉宇,吃的珍馐美味。何况……」眼珠子滴溜溜转,故意朝皇帝瞧过
去:「皇上对妾身的恩宠如山高,为什么我要出了宫当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呢?」
沈非映满腔热血被一缸冷水泼熄,他满脸抑郁,正要开口说点别的,却发现华筝朝他使了个眼色。
沈非映看见皇帝一脸不快,忽然明白自己是在做忤逆龙颜的事,弄不好要砍头的,方才一时激愤了些,有些话就没经脑
子脱口而出。现在华筝有意救他,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又不好再说,只好顺华筝给的台阶,说道:「是,筝贵人说得对
,是草民糊涂了。皇上,请饶恕小人一时失言。」
皇帝一肚子怒气又无处可发,说道:「得了。先下去吧,朕改天再召你。」
沈非映拜了拜,朝华筝投个感激的眼神,华筝也在心底暗自庆幸他能逃过一劫,稍稍放松紧绷的精神。。
等沈非映出了殿,离得远了,停下脚步无法再走,胸口剧烈的心跳却缓不下来,就差一点,自己可能就没命了吧?
回头看金碧辉煌的重重宫殿,沈非映吁了一口长气。
另一方面,皇帝还怒火正盛,华筝也没有勇气说要告退,场面僵着,小太监已经机伶地收好画轴,迳自退下了。
此时皇帝忽然开口道:「方才沈非映说的话,筝觉得如何,你想出宫吗?」
华筝料想皇帝又会为难自己,却没想到皇上问得这么直接。他低着头,尽量恭谨地答道:「皇上,小的一切遵从皇上的
安排。」
「那朕说让你不当贵人,放你出宫,你觉得如何?」
充满试探的陷阱,华筝只在极短暂的一瞬间为皇帝所说的话失了神,很快地,还是斟酌出正确答案来:「小人一切遵从
皇上命令。」
「你抬起头来,看着朕回答。」
华筝依言抬头,在皇帝宛如要吞噬自己血肉的注视中,颤抖着身躯,细声说道:「华筝……一切……都、都听皇上的话
。」
「怎么不说臣妾了?刚刚不是说得很顺口吗?」
「是……臣妾……」华筝怕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颗心提得半天高。
皇帝倾身过来搂住华筝的双臂,说道:「筝想出宫?想离开朕?是吗?」
华筝心一跳,猛地摇头:「小人不敢。」
皇帝叹口气,将华筝拉进怀里。他见到沈非映的时候,心里头却一直想着华筝初进宫的景象,才华出众,满身遮掩不住
的明亮光辉,彷佛一道光驻进阴暗的宫廷。他从来没这么想留住一个人,所以,才用最伤人的方法将华筝锁在宫中。现
在这个变得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男人,他竟也舍不得放手,所以才在沈非映说出让华筝出宫的请求时那么生气,想把
一切要分开他与华筝的人事物通通驱离。
后宫佳丽三千,年轻貌美的娈童,却比不上怀里这个颤抖惧怕自己的人。
「筝……我的筝……」皇帝低低呢喃着华筝的名字,「别这么怕朕了,好吗?」
华筝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过于艰难的问题,只能温驯靠在皇帝的胸前,动也不敢多动。
华筝 第十九章
不知道皇帝事后又与沈非映说过什么,他终究还是留在宫中,以画师的身分。
平日不多管闲事的李保宗难得地向华筝开口,探问此人的底细。华筝也没看过沈非映的画,只知道他出生京城,是以山
水画着称,但是就凭沈非映拿人头抵押也要帮华筝说话的份上,可以看出此人性格耿直,快言快语。
「应该是不错的人吧。」华筝这么说。
「嗯。」李保宗答是如此,但是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
皇上应该是为了筝贵人请来沈非映的吧?
最近的皇帝,好似费尽心思在讨好华筝,抛开华筝的不愿不谈的话,的确,单单一个贵人来说,华筝受到的待遇是好太
多了,尤其是这几日皇帝连牌也不点了,直接就往重华阁来,也难怪其他的妃嫔宫婢们一个个眼红忌妒。
虽然华筝只担心这又是另一波灾难的开始,可是他却放在心底不说出来。自从上回有人夜袭重华阁,禁卫军其中一个队
长朝李保宗喊出另一个名字,那之后,虽然不愿意去怀疑,但华筝也对李保宗筑起一道防备。
太监入宫前的名字通常不会继续使用,进了宫,就有钱粮名字或御制名字,所以有不同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华筝注
意到的,是当下李保宗试图隐瞒的动作,还有喊出他名字的,却不是个普通人,而是皇宫禁卫军的人。再加上李保宗本
身会武,而且功力不低的事实。
华筝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皇帝特意派人来监视他确保他不能逃走这个理由了。
不禁觉得好笑,他一个不能舞刀弄枪的弱书生,重重宫阙,要逃出去比登天还困难,皇帝又何必多费一份心力?
『别这么怕朕了。』
华筝想起皇帝这么对他说,心头一阵酸楚。怕吗?怕,他怕,怕得要死。要他不再恐惧的方法只有一个,放他走,放得
天高皇帝远,这股占据全身的恐惧,恐怕才会消灭那么一点点。
然后华筝忽然想到,不知道多久,他都没敢再兴起这个离开的念头了。
日子,好像真的太平静了些……
隔着一整座情心湖的对岸,是皇帝与群臣商议国事的御书房,批改奏摺、倾听民意、颁布朝纲政策等大事,都是在那里
进行的。离御书房最近的宫殿是皇帝的寝宫,皇上休憩饮食通常都在那儿。而凌清殿后方有座偌大的人工浴池芙蓉池,
日夜都有惜薪司的太监在那里当值,维持着浴池的水温。
后宫华筝只到过几处地方,一是他之前住的,靠近冷宫的古恬阁,一是先前作画需要去的长昌宫。说是到过,其实他也
只在外头的太液池待过,倒没有真正进过长昌宫,也与太皇太后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也是他成为皇帝的嫔妃之前的事
了。
华筝眼睛虽然盯着情心湖,心思却飞得远,穿过御书房,穿过重重宫闱,穿过宽广的狩场和高大无法攀越的宫墙,穿过
千山万水的阻挠……是小溪山涧,是青空绿水,是脸上扬着知足笑容的渡船人家,是他日思夜想的爹娘和朋友,是手执
画笔对着天地景色琢磨的他。
「皇上驾到──」
闭上眼,将所有残留着的脆弱藏得一滴不露,华筝挽起两袖,翩翩拱手,口中朗声说道:「参见皇上。」
「筝,」皇帝拉开华筝参礼的手,温润地喊着:「今儿个难得看你站在窗边,等着朕吗?」
华筝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想快点把手抽回来,可惜皇帝岂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一转腕,手便落入皇帝的掌中,亲腻地
握着。
「风大,坐着吧。」不顾华筝的小小挣扎,皇帝拉他来到桌边,接着开口:「把东西拿来。」
华筝才坐下,也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一名御前太监恭敬地捧上一袭翠云裘,上头装饰着绿色云纹,柔柔白白,讨人喜爱。
李保宗接过衣裘,放在手上摊开,呈给华筝看过。
皇帝等着。
华筝知道皇帝等着,看自己的反应。
一个呼吸、一个动静,都不能错。
还紧握在皇帝掌中的手心有点冒汗,华筝本想转头回去看皇帝的表情,又没有太大的勇气,最后他选择低下头,说道:
「谢皇上赏赐。」
「筝不喜欢?」皇帝凑过脸问。
「喜欢。」头更低了。
手边传来的力道,似乎有点大,华筝不敢哼出声。最后皇帝放开他的手,等他偷偷抬头觑着皇帝的反应,发现皇帝心情
好像很不错,微笑着,咬了华筝的唇。
「嗯……」没有防备的华筝霎时间想往后退,可是皇帝已经作好准备,一只手环着华筝的脖子,让他无处可躲。
只是轻轻咬了一下。
皇帝放开华筝,说道:「传膳吧。」
等在外头的宦官女婢们,这才鱼贯走进重华阁。
华筝 第二十章
华筝发现从御膳房端出的菜肴变了味道,用料严谨、制作精细,四季分明、风味清鲜的道地江南菜。放进嘴里,有说不
出口的乡愁。
皇帝吃得开心的模样通通落进华筝眼底,不知不觉,他动筷的频率也比平日高些,今儿个御酒坊上的也是江南酒,莲花
白、蓬莱春,还有皇帝嗜饮的秋露白。
斟酒的,却是皇帝殷勤举壶的手,好似饮不尽的甘醇酒液,醺得华筝双颊泛红。
许久没受到的迷蒙醉意,上一回,是皇帝与他肩并着肩,对饮长昌宫外的湖光山色,笑着闹着,不觉入了大半夜,趁着
酒热的两人不觉得夜凉,候着的小太监通通冻得嘴唇发白。
华筝记得,皇帝问他,皇宫好吗?待下来好吗?
华筝拿酿得醇美的好酒,沾湿画布,涂上几个歪七扭八的图形,说是只见瞬间的夜色,他与皇帝两人对坐饮着酒。
皇宫,好,待着,也好,但是呢……斗胆启秉圣上,华筝还有许多地方还没去过,许多景色还没见过,还有好多画等待
描绘琢磨,将来,还得奉养父母、娶妻生子,弄得一家子热热闹闹。
皇帝没有接话,只是嘴角的微笑稍稍降了一些。
华筝却不舍得,说道,草民思念皇上,将来常常进宫来可好?
可好?
想必皇帝是不满意这个法子,华筝酒喝下肚,酸酸涩涩的泪水却冒上来。
「筝?怎么了?」皇帝着急地放下杯子,去拉华筝的手,冰凉凉的。
「没事。」华筝浅浅咬了下唇,自己今晚喝太多了。
两人各怀心思,都没了继续吃饭的兴致,皇帝一扬手,依旧是负责夜晚当值的张公公也从凌清殿移过来,马上招呼人手
收拾桌面。
看来皇帝也没有饱腹思淫欲的打算,对着闷头不吭声的华筝,他倒是很有耐性,若是以往的皇上,早逼华筝自己动手玩
些希奇古怪的花样了。
华筝原本就不甚壮硕的身材,自从进后宫之后就日渐消瘦。皇帝暗自懊悔,被愤怒忌恨蒙了眼,对着这样的人,还能残
忍地天天想些浑事,臣服又怎样,只会把华筝的心逼得更远罢了。
也许自己早该察觉,在朝宴当夜将华筝折磨得昏过去那回,或者华筝跳秋千落水那回,或者是远远看见高处攀了一个人
,便惊得丢下奏摺排开群臣跑到重华阁那回,皇帝应该在更早之前就了解,自己要的不只单单是空有躯壳的华筝而已。
明白之后,以往的花招就再也使不出手。
瞧着华筝低着头,连看也不肯多看皇帝一眼,皇帝却没有半点发怒,比起他半生不死地躺在床上,只剩些微气息,能吃
能动的人好得太多太多。
伸手为华筝抿起顺着脸颊滑落的一丝浏海,换来一声掩藏不及的惊呼,和止不住的颤抖。
华筝真的饮过了头,恐惧跟厌恶怎样也藏不住,他后悔在心底,也不敢再多作挽回。
皇帝离开椅子,一个力道顺便拉住华筝,「陪朕赏月好吗?」
华筝顺从地起身,还没等皇帝吩咐,一干奴仆连忙收拾毡毯毛裘、带着温热的酒,先一步朝外走。
沿着重华阁绕了大半圈,却没有离开的意图,华筝心里虽然纳闷,但是选择聪明的不开口。
原来后头别有机关,华筝看见一座雕工细致的小梯台,抬头看去,竟是通进重华阁的顶端阁楼,想必是当初建的时候故
意设计的。
皇帝握着华筝的手,一步步领他往上走,愈高处风愈大,视野也愈好,到接近楼顶的时候,回头一望,整个皇宫内苑整
齐排列的宫殿群像一览无遗,万重灯火摇曳的景色美得有如仙境。华筝几乎贪恋地不肯收回目光。
「好美……」他呢喃道。
「筝,小心点,到了上头再看吧。」皇帝扯扯华筝的手,好不容易才叫他专心爬梯。
到了最上面,远观是重华阁小小的尖顶,近看才能发现还有一处能容数人的平台,连屋顶也布置成亭子的模样,太监们
已经将铺好毡毯,等华筝他们上来之后,跪了安就退得一个不剩,将难得的恬静留给两个人分享。
华筝等不到皇帝说话,自己就往栏杆靠,看得下方重重屋檐,提灯巡视的禁卫军,隔着廊柱几个太监立在那儿守夜,再
远处一片平原,是狩场的方向。从高处看御花园和太液池原来是这等滋味,另一边和重华阁差不多高度的,还有钟楼,
几个卫士尽责地顾守着。
说好要赏月的,却对高挂的明月不屑一顾。皇帝笑着,陪华筝一起欣赏宫中的夜色。
等到看得差不多了,皇帝朝亭子走去,拿来才赐给华筝的翠云裘,将他密麻不透风地裹住。
「谢皇上。」华筝略为困窘地说道。
皇帝吻在华筝脸上,算是取得报偿。「不客气。」
华筝对这小动作没有防备,红了脸。
酒意真的能模糊掉一些什么东西,对华筝来说,今日的凉风夜色,也许,稍稍减轻了一点点被桎梏的苦楚,也许。
夜深,风大了点,皇帝牵起华筝的手走到亭子里,柔软的毡毯让华筝犹豫要不要直接踩上去,却见皇帝弯下腰,脱下自
己的鞋子。
华筝正要照做,皇帝却单膝着地,轻轻地握住华筝的脚。
「脚抬起来,朕帮你脱鞋吧。」
他怎么敢让尊贵的帝王替他脱鞋子?华筝想后退,单脚却被攫得紧。
「筝。」皇帝抬起头,凝视着他,眼中却带着无法分辨的……浓稠稠的,混杂在一块儿的情感,像是无法用水化开的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