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一点,下巴尖了些,但并不难看。刘檀的脸型非常完美,额头饱满光洁,脸型端正得挑不出一点毛病,五官明晰对称,
乍一看好像也说不上有多么漂亮,但却是怎么样也不走样的脸。
刘栩想着想着就开始走神,想像太子如果生气暴怒或者痛哭,那端正的五官会怎么样?在脑子里描画了一阵,觉得那样周正的
五官,再怎么扭曲也是好看的。
他叹了一口气,太子的存在简直就是他们这几兄弟的不幸,出身高贵,文采风流,上马能杀敌,下马能作画,简直无所不能,
就连模样,也都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也难怪刘棋恨他,皇三子母亲身分低贱,性格又阴郁自小没人喜欢,遇到个简直照着
自己反面来生的太子,又怎么能不恨?
破镜10
他在走神,太子也好似在走神,兄弟两个明明对望着,彼此眼神里都是一片虚空。刘栩先回过神,就看到太子那一双茫然虚空
的双眼,那里面什么表情也没有,空空落落的,这眼神加上他那有些苍白的面孔,刘栩不知为什么凭空生出一分凄凉感,忍不
住心里动了一下。
这一下心动吓了他一跳,也将他自神游状态中彻底惊醒,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臣弟这里地方狭小,可是委屈了哥哥了
。”
刘檀突然说了一句:“这里的名字居然还是唤作落雪斋。”
这话颇有点儿没头没脑,刘栩脑子反应虽快,对没有头脑的话也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愣愣地看着刘檀,刘檀倒有些诧异了:
“你不知道吗?这宅子原本是谁的?”
他一说,刘栩倒是想起来,这宅子是他这次回京,皇帝赏赐给他的,听说原来也是什么皇亲的宅子,后来失了势,这所宅子被
充公,他手下的谋士都说这样的宅子不好,有阴气,但他一则向来对这些事不在意,刀头上舔血的生涯过得久了,他根本不在
意什么吉凶。二则这是皇帝赐的,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再没有推辞不要的原因。
“这里,十多年前,是荣国公府。”刘檀轻声说道。
“……”
“落雪斋,是他的书房。”
“……”
刘栩一时无语,看着刘檀的手指轻轻抚过紫檀木的书案,瘦长的手指贪婪般地抚摸着桌沿,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故人的气息一般
。
刘栩是不信鬼神那一套的,可是看到太子的神情还是觉得有点儿鬼气森森的,抬头看天,还是蓝天白云,太阳光白晃晃的,他
在心里啐了一口,想,应沉碧,爷住了你的宅子,又怎么样?有种大白天出来现形,我若怕了你,老子就不是信王!
他正愁不知怎么开口问太子,毕竟这次他会遭这种横祸,明面儿上的原因就是为了应沉碧的案子,他自己提了,自己也打蛇顺
棍上好了。
“殿下,这件事,臣弟始终不明白,当年,殿下到底为什么要想出那李代桃僵的主意,瞒着父皇放掉他?”
“你真的相信吗?”刘檀的嘴角绽出一缕嘲讽的笑意,唇微微地张开了一点。刘栩一直觉得他的唇像是花瓣似的,这一笑更有
这种感觉,风情简直扑面而来,就算是刘栩美色见过不知多少,也觉得一阵阵的目眩。
“人证物证都在,殿下是洗脱不了的。父皇之所以还让我来问你,是给殿下留着脸面,也是给朝廷留着脸面。殿下这般抵死不
认又有什么意思?”
“人证物证?”刘檀的笑容很轻蔑,虽然不是针对刘栩,但他还是没来由一阵心虚。
其实他也知道欲加之罪的话,但应沉碧没有死,却是当年有就流言传出来,所以他多少还是想要弄明白一点。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臣弟听说,应沉碧上法场那日,有荣国府的余党来劫法场,那时候臣弟年纪还小,可也曾听人说过,
如今又有证人证言,那日来劫法场的就是荣国公麾下最得力的副将,殿下当时也在场,这话不是假话吧?”
刘檀道:“信王既然奉旨查案,不会没有去翻旧档吧?当年应沉碧法场的事情,宫中有档可查,难道信王没有去调阅?”
刘栩一时语塞,良久正要开口,刘檀却摆了摆手:“何苦呢,信王也是聪明人,这件事到底该怎么查,难道信王自己心里没数
吗?”
刘栩默然,陈年旧案拿出来查,早就已经人事皆非,皇帝本意哪里是查这案子,分明是要收拾太子,这案子他怎么结皇帝都不
会在意,只要最后注明太子有罪即可,这一节他心里清楚,太子心里同样明镜似的。
这话一时就没办法接下去。
破镜11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信王在心里想像,他按皇帝的旨意结了案,然后这案子不知道会株连朝中多少官员,太子也不知道是什么
下场,想到他在忠王府看到的那一幕,他不由得浑身打了个一哆嗦。
他对太子并没有多少感情,他唯一记得兄弟间的温情就是那年在宫里迷了路,太子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宫的情形,他十四岁就跟
着大军出征,这些年南征北战,在京城呆的日子就更少,和太子常常一年也见不上一面,兄弟间十分疏远,又能有多少感情。
但他天生是个热心人,无论怎么样看到太子被人按在地上,以一国储君的身分却险遭人污辱,他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也许他就是个滥好人,没错,信王出生入死在战场上从来是条真汉子,可他生平他最见不得的就美人受罪。
“其实信王不必烦恼,该怎么结,就怎么结就是了。我该说的都说了,没有的事我没办法说。信王就这样回复父皇即可。”刘
檀终于开口说道。
刘栩想了想道:“父皇说了,你在诏狱受了苦,在我这里好好将养一下,案子的事情,慢慢再说也不迟,太子殿下只管安心在
这里将息。”
]
这话没法说下去,他说了这两句就转身走了,还没走到房门,刘檀突然叫了他一声:“六弟。”
刘栩回过身,刘檀站在窗边,双眼看着他说:“谢谢你。”
“……”
“我知道,你和三哥不一样。”
“……”
“我很快就会被废,六弟,你想不想做太子?”
刘栩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几乎算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檀,而太子接下来的话更是将他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有我助你,这太子的位,就非你莫属。”
太子的话是很惊人的,就算是信王也有些儿吃不消。
他一向觉得自己算是个老谋深算的人,至少不会轻易让人家看出自己在想什么的,所以太子一句话就让他双眼圆睁,半晌说不
出一句话,他自己都觉得很丢人。
太子的话毕竟是太敏感了。
隔天刘栩进宫去见皇帝,正好刘棋也在,看见他进来,刘棋的脸阴了一阴,随即就笑了出来:“六弟来了,这些天还好吧?”
刘栩恨他无情,板着脸道:“托三哥的福,还行。”
兄弟俩斗了几句嘴,听到太监高喊圣驾到,就都闭了嘴,齐齐跪下来见礼。
礼毕皇帝叫他们起来,父子说了几句家常话,武帝便问:“老六,太子在你那儿怎么样?”
刘栩道:“太子殿下还好,饭量增了点,人也没那么瘦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身体恢复了吧?”
刘栩笑道:“嗯,太子殿下身体没有大碍。”
皇帝道:“他从前也是带兵的人,没那么娇贵。”
刘棋趁机说:“父皇,应沉碧的旧案悬了很多日子了,到底也该结了。太子殿下也吃了这么多日子苦,是好是歹,信王应该早
点给个结论才是了。毕竟一国的储君,总这么吊着也不好。”
武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连刘栩坐在一边,也觉得心寒,刘棋更是立刻便低下头去,不敢再提。
武帝说:“刘棋,山东今夏大旱,地方官吏请求赈灾,朕已经许了,可是那些家伙做事朕不放心,你亲自去一趟,三日后就出
发吧。”
这话的意思,便是叫刘棋不要再插手太子的事情,而且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刘棋调开,武帝的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刘棋脑门上
见汗,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口称遵旨。
破镜12
只听武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后日是初六,是先皇后的冥寿,栩儿,刘檀住在你府里,他要什么你不要短了他使用。”
信王连忙站起来答应,武帝又叹了口气:“让他安心养着吧。”
又坐了一会,武帝说累了,叫他们兄弟回去,兄弟二人一起辞了出来,出了宣室,刘棋便冷笑道:“信王如今成了父皇跟前的
红人了,以后可要多照顾你三哥啊。”
信王岂听不出他话里的骨头,只嘻嘻一笑道:“父皇是嫌做兄弟的没用呢,哥哥又何苦来打趣。”
刘棋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总管太监史承恩匆忙地跑过来说:“信王殿下,陛下叫你回去。”
刘棋哼了一声,转过身扬长而去。
刘栩到了山居斋,武帝近年来年事渐高,嫌弃寝宫过于幽深,说是透不过气来,就搬到山居斋来住,这里夹竹成荫,庭院里的
树木虽多,但都植在靠墙一溜,屋子光线充足又通风透气,所以武帝很是喜欢。
屋里焚着香,武帝靠在躺椅上闭着眼,刘栩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也不敢打扰,静悄悄地跪了下来,武帝却睁开眼,道:“
栩儿来了?”
刘栩应道:“是,儿臣参见父皇。”
武帝自躺椅里直起身子,道:“起来吧。”
他已经换了家常衣服,头发半白,连胡须也有些苍苍,刘栩心里一酸,陡然发现武帝这半年多来老了许多,武帝给他指了座道
:“叫你来,是告诉你,应沉碧的旧案只涉及太子一人,其它诸人一概不要提及,就这么了结就是了,给刑部和大理寺报个备
案。”
刘栩一一听了,心下却在踌躇,轰轰烈烈一件大案,太子也还是待罪之身,随便了结,可是太子要问个什么罪名?
武帝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以为朕老糊涂了?不是的,太子的性命朕是要保全的。只是,他这太子是不能再做了。墙倒众
人推,不知有多少人要糟践他,所以朕让他继续住在你府里,嘿嘿,朕的儿子,怎么能轻易叫人作践了。”
刘栩连忙答应了,太子的案这样了结,虽然东宫之位不保,但总算不会再落入什么下作之人的手里,总算是武帝顾念父子亲情
,没有斩尽杀绝。
武帝道:“太子这些年来,虽然把持朝政,却是干了不少实事,他实在是个聪明能干人,可就是这点聪明害了他,忘记了自己
是什么身分。朕昔年与皇后青梅竹马,爱重情深,念着皇后的情分一直容忍了他,可是再忍下去,他怕就要逼宫了,这实在是
不得已的法子。”
他语气沉痛,一字一句缓缓说来,显见得是真情流露,刘栩心里百味交集,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听武帝道:“把太子弄到你府
上,你立时就会是下一个箭靶子,你怕不怕?”
信王抬头看见他父亲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知道武帝虽然年老,却仍是精明厉害,几个儿子心里想什么,全都了然于胸
,便笑了一笑道:“有什么怕的?儿臣这些年战场上不知作了多少回箭靶子了,胡蛮们将儿臣的中军大营也烧过,儿臣却仍然
没叫他们摘了首级去,能替父皇分忧,儿臣什么也不怕。”
武帝看了他一阵,神情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拍了拍他的肩,挥手叫他去了。
回到府就去落雪斋传旨,传完旨对跪下接旨的刘檀笑道:“哥哥都听明白了?父皇到底是爱你的,在臣弟这里休养一阵,也是
父皇为哥哥着想才这样的。”
刘檀跪在地上一时没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刘栩便将手诏放下,过去搀他起来,才看到他竟然在落泪,那泪珠一滴滴滚在
素色衣襟上,很快湿了一块,暗暗的一团。
刘栩心中一软,柔声道:“哥哥起来吧。”
破镜13
刘檀并不动,低着头,眼泪顺着面颊往下飞快地坠,长睫低垂着,侧面看着,竟是荏弱不堪,那一种哀伤,不像权势被夺的愤
懑与绝望,却像是一种不能抑制的伤心和痛苦。
刘栩看他越哭越是伤心,虽然不出一声,但那泪却纷纷乱坠,肩头颤动着,显然是极力想要忍住,却无论怎么样也忍不住,不
禁心慌起来,伸手去替他拭泪,一面道:“哥哥,这是怎么啦?陛下对哥哥父子情深,这时候还念着后日是皇后娘娘的冥寿,
还嘱咐臣弟好生照应着,哥哥,这都是父皇的一片舔犊之情,哥哥不要伤心了。”
他越是劝解,刘檀便越是伤心,虽然不出声,那等哽咽抽泣,只看得刘栩的心都抽痛起来,一时忘情,伸手搂住刘檀的肩,和
他一同跪在地上,平时的伶俐口齿此时都没有了,只觉得搂在怀里的人,是他急于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就是只得
干着急。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份干着急是为什么。
他们兄弟间,从来就没有这样亲昵过。
帝王家的儿女,手足之情,天生要让位于权势地位,温情脉脉一点,就会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所谓手足之情,兄弟之爱,从来
都只是糊墙纸上的艳丽花纹,只消一场风雨,就剥蚀得干干净净。
过得两日,是皇后的冥寿,刘栩原本是要陪刘檀一起去宗庙,但恰巧这日兵部收到西边的急件,刘栩虽然奉旨回京,却仍是征
西大将军,所有西凉军务,仍得他参与,只得一早就叫了下人来,安排妥当,嘱咐半天。
在一旁边侍候他的秀清便轻笑了一声说:“殿下今儿是怎么了,黄叔他们办事几时出过差错,殿下今儿千叮万嘱的。”
刘栩自己不觉得,听秀清这么一说,到像是罗索了些。需知府里的事他向来不大管,一来他生性不耐烦管这些琐事,二则王府
的下人都是很得力的,刘栩生平最讨厌蠢人,下人们个个都精得跟鬼似的,这会儿听秀清这么说,呆了一呆,便道:“你知道
什么,这是皇上交下来的差事,怎么能不细致些?”
话虽如此说,坐在轿子里,自己也知道,他一大早和下人们唠叨来去,这表现是意外了一点。
所谓的紧急军情,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必需要他来决定罢了。
镇守凉平关的主将朱海突然病死了,信王看了急报,心中沉呤,凉平关是个重要关口,虽然现在和胡庭暂时休战,但两国迟早
还是有一场大战,凉平关是要冲,守将的人选就很重要,他将心目中的人选一一过了一遍,发现竟然挑不出人来。
能胜任的人在别处都有要务,兵部提了几个人,又显然才干不足,他不敢轻易将这咽喉重镇交给不知底细的人,沉呤好大一会
,见兵部侍郎徐缓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徐大人有什么人可以推荐的?”
徐缓便道:“臣有个人选,论到才干,不输于朱老将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人身分敏感,不知王爷用他会不会为难。”
刘栩到来了兴趣,站起来道:“你说说看,是谁?”
“平靖。”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表情都是一滞。刘栩自己也是一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