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并没有理会狱卒的刻意讨好,缓缓走到一间牢房口吩咐道:“开门。”
他看都没看狱卒一眼,两眼只看着那方寸间的牢房内席地而坐的男子,皇帝只说将他关起来,并没有说过要削夺了他的太子位
,所以他仍然戴着专属于太子的那顶金冠,朝服已经被剥去,只穿了白色中衣盘膝而坐,听得门上锁链响,轻轻抬了抬眼皮,
他正在用饭,一碗白饭,一小碟子咸菜,信王从来没有看一个人把白饭咸菜吃出山珍海味的气势来,那般细细品尝,慢慢咽下
,简直就是从容不迫,仿佛那是什么珍肴一般。
信王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着他就着黑乎乎的咸菜将一碗掺了砂石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又擦了擦手,这才抬起来头来,安静
地看着刘栩,微笑道:“信王殿下是来审我的吗?”
信王点了点头,道:“奉陛下口谕,来问殿下些事情。”
刘檀嗯了一声,掂起衣襟上的一根谷草,轻轻放在地铺上,手腕上的精铁链子发出细碎的响声,缓缓地道:“信王请问。”
刘栩看他手腕上一圈乌青,心里难受别过脸对狱卒道:“他如今仍是太子殿下,你们怎么敢给他上这么重的镣铐?赶紧去了。
”
那狱卒道:“这是忠王殿下的钧旨,说他是重犯,要严加看守,叫上重镣,小人们奉命行事。”刘栩想起三哥那张阴鸷的脸,
哼了一声道:“马上去了重铐!”
他常年带兵,发号施令自有一股威严,那狱卒不敢再坚持,忙上来替他开了镣铐,刘檀抚着伤处微笑道:“多谢信王殿下。”
刘栩看着这么个人,不知怎么眼窝发软,清了清嗓子道:“殿下,父皇心里仍是爱你的,到如今也没说废立的事,只要殿下分
说清楚当日的事,父子骨肉亲情,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罪?有什么误会分说明白,到时候你依然是太子储君,那样不好吗?”
刘檀笑了一笑,信王被他笑得心突地一跳。
破镜06
这位太子哥哥,自小便风流俊雅,翩翩风姿无人能及,他虽然只比太子小两岁,却总觉得这位太子哥哥严肃深沉,沉默寡言,
一点也找不到当时带着迷路的自己回宫那个温厚的哥哥的样子,那时候幼小的心里就觉得有这么一双手在前头牵着自己,前面
再是深渊也不怕,却料想不到有一天,兄弟俩竟会有今日这样的情形,一时间百感交集。
只听刘檀轻声道:“风月宝鉴那东西,说是个宝物,其实不个是痴心人的痴念头,胡诌出来的,你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你
会相信有这回事?六弟一定要我拿出来,我只好回说一个没有。”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话说得太直,温和地笑了笑,放缓
了声音道:“这不关你的事,别说是六弟你来问,就是陛下亲至,我也还是一个回答,我手上并没有那件东西,我拿不出来。
”
信王瞪大了眼,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这么死心眼,一时间浑忘了,太子被废,东宫之位焉知就不是他信王的?
可是他这时候想不到这上头来:“你……殿下,你这是欺君,那是大罪啊。”刘檀点了点头:“所以你不会据实回奏父皇的,
如果那样我同样难逃死罪,可丢的却是朝廷的脸面。”
信王道:“我来问的,却不是风月宝鉴的事情,殿下是聪明人,父皇何等精明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就在意那子虚乌有的东西?
陛下差我来问的什么,殿下心里不明白吗?”
他凝视着太子深浓纯黑的双瞳,轻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刘檀抬起眼看着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唇,他的唇很漂亮,唇形优美,唇瓣与常人不同,下唇中间有条隐约的竖痕,正和上唇唇
峰相叠,一张唇宛如绽出四个花瓣,柔软温润,这轻轻一咬之下,去了风雅,多了魅惑,刘栩的心又是突地一跳,他知道太子
是漂亮的,却不知他一个轻咬嘴唇的小小动作,竟泄露出无限风情,猛然想到这是他的亲哥哥,自己也吓了一跳,在心里骂了
自己一声赶紧又正了正脸色。
却听刘檀道:“李代桃僵的事情,是忠王说的吧?嗯,下面还有两句:树木深相待,兄弟还相忘?六弟你可还记得?”
信王脸上一热,低下头道:“臣弟奉旨行事,殿下见谅。”
刘檀摇了摇头:“回禀父皇,李树代桃僵的事,儿臣从没做过,至于风月宝鉴我也同样不知。抄家时成千上万的物件,我不曾
留意到这小小一面镜子。总是我疏漏了,这是欺君死罪,请代禀陛下,儿臣甘愿伏法。”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们兄弟身材都很挺拔,个子高挑,信王仰头看他,见他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双眼凝视着黑沉沉的牢狱深
处,毕直地站着,虽然衣衫破损,头发散乱,然而气质清贵,却是无论怎么污糟的模样也损毁不了。
信王想,我要救他,就算他是太子我也要救他。
破镜07
信王头天走,第二日便是忠王来。
刘檀看清来人,便微微一笑,来人面沉如水,模样也称得上英俊,只是面色沉郁,眼睛倒有些像刘檀,大而深,眼瞳深黑,只
是少了些清澈,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刘檀案前,看案上一张白纸上点墨末染,冷笑了一声道:“这么说,殿下是决意不肯写的了
?”
刘檀嗯了一声,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忠王殿下是聪明人,不会喜欢听人罗索,我是不会写的。”
忠王刘棋狠狠地瞧着他,道:“太子也是聪明人,你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不要以为父皇没有废了你,你还有几多胜算,你既然
落到我手里,你知道我可没老六那般心慈手软,惹恼了我,我什么都做得出。”
刘檀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刘棋却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了上来,他狠狠地咬着牙,是了,就是这样,这个刘檀,从小他就是这
样,永远那般自以为是,仿佛天塌在他身边,他也仍然能风花雪月起来,他恨他,不仅仅为他是太子,他更恨他这德性,仿佛
他的清雅高贵就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卑微下作似的。
现在机会多么难得,他终于失势了,他终于就要不是太子了,刘棋本以为只要将这个人从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就能够看到他
跪在自己脚下的下贱样。
他愤愤地盯着刘檀,良久,突然冷笑了一声:“刘檀,你别以为父皇没有旨意,你就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太子。”
刘檀回过头,看他的眼神突然有了一丝怜悯,刘棋很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怜悯彻底让他愤怒到失去理智。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道:“刑部的那个酷吏,就是你亲自处置的那个许宗渌,那人以前说过,对付那种自以为是的
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几个男人来强上了他,这家伙狠是了狠点,说的话倒没错儿。”
他拍了拍掌,外面有人应声,刘棋终于满意地看到太子殿下浑身颤抖起来。很好,他想,我终于能让你害怕能让你在我跟前发
抖了。
“刘棋,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以殿下的聪明,你落到这一步,你以为父皇还会陛护着你吗?你也不想想,父皇为什么会将你交在我手上!
”
他一挥手,牢里便进来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刘檀微微后退了一步,刘棋道:“殿下,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说真的,应沉碧
这案子已经拖累你太多,你当真为了他打算粉身碎骨?”他说着阴侧侧地瞅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几个男人,刘檀的脸色开始变得
灰败。
信王刘栩其实并不是多在意太子这个位置,但如今巨大的诱惑在眼前,叫他不伸手,他又没这么淡定从容,可是如果要他像刘
棋那样不择手段,他又觉得没意思。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救太子,这个哥哥他也并不亲近啊,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正经
理由,想起太子那付好容貌,于是自我安慰地说,就当是英雄救美好了,他信王风流好色,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于是第二天又带人去了诏狱,才进院子,就见狱卒们站在院外,信王道:“你们站在这里做甚?人犯谁看?”
狱卒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刘栩急了,神色就狠厉起来,狱卒头儿便说忠王先来了,将他们赶出来的,现在忠王在里面。
刘栩一听,额上出汗,连忙奔进牢房。
破镜08
他来得还算及时,刚刚好看到太子被人摁在地下,衣裳已经剥了一半,刘棋站在旁边,刘栩压暗骂了一声禽兽,道:“三哥,
这是怎么说?他如今是仍太子,你怎么能这般羞辱他?”
刘棋看他来了,知道事不成,冷了脸道:“他不肯招认,自然要用些手段,哼这人骄傲得紧,不煞煞他的威风,他怎么肯乖乖
听话?”
信王大怒道:“三哥,即使是父皇也念着父子情,你全不念手足之情,真是个禽兽吗?”
刘棋知道事已不成,又何必与信王多费口舌,哼了一声,带了从人扬长去了,把刘栩气得胸口起伏半天,想了想,命人好生看
着太子,自己转身进了宫。
“你说什么?”武帝皱着眉头问刘栩,对这个儿子他一向是满意的,为人聪明,极擅用兵,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本本分分
地做他的王爷,不像刘棋,想当太子想得满朝皆知,所以听他告刘棋的刁状,武帝心里不能不说失望。
刘栩看明白他父亲的脸色,却仍是重复道:“儿臣是说,三哥……三哥他……”他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直接说刘棋到底
干了什么,“三哥全不念手足之情,那样对太子殿下是不对的。”武帝冷笑道:“他奉诏行事,你说这话的时候过过脑子没有
?”
这话说得颇重,刘栩只得跪了下来:“陛下,如今太子依然是东宫之主,一国储君,陛下若是任由他让人污辱,丢的却是朝廷
的脸面。父皇何等英明,兄弟阋墙,难道叫满朝文武看我父子的笑话?”
武帝大怒,将手里的卷册向刘栩兜头盖脑扔过去,刘栩也不躲,册子硬皮封面将他额角碰得乌青,武帝道:“棋儿是奉了我的
旨意,他手段狠些儿有什么,刘檀若真个还要挺下去,朕废了他又有什么难的?”
刘栩大惊,片刻后膝行至武帝跟前,一把抱住武帝双腿哭道:“父皇,父皇,我们兄弟九人,如今只余四个,陛下一定要逼得
手足相残,甚至动摇立国之本吗?父皇,万万不可啊。”
他涕泪滂沱,眼泪鼻涕沾了武帝一身,却是死死地抱住不松手:“父皇,忠王哥哥曾对儿臣说过,太子忤逆,一定要用些狠手
段。儿臣想不出他要用什么手段,只求父皇开恩,将太子殿下的案子交由大理论寺会审,好歹给他留些体面。”
武帝听他哭声哀切,言之切切,心中一酸,他抚着刘栩的头道:“你起来,起来……”一语末完,泪水便直滚了下来。
刘栩见武帝流泪,触动真情,原来三分哀戚,此刻便有了十分,索性抱住武帝放声大哭,父子俩在这里抱头痛哭,惊得太监内
侍们一个个赶忙进来劝解,稍顷武帝先收了泪,挥退了太监们,将刘栩拉了起来,命他坐下,将御案上的几道奏折放到他跟前
:“你仔细瞧瞧,朕到底是不是个昏君,虎毒不食子,朕真个连禽兽也不如了?”
刘栩看那些奏章,起初只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虽然说地方官吏奏事都是这个德性,拉拉杂杂说一大堆,真正有用的话
没几句,但几分奏章看下来,隐隐觉得太子这次,已经犯了皇帝的大忌。
那些折子,都是地方人事变动,有大有小,大的到封疆大吏,小的到县丞督学一类的胥吏,每一件,都有着太子插手的痕迹。
就算不是太子插手,这些奏事的官吏总会有一两笔带到太子。
信王这些年在外带兵,着实想不到这个温文尔雅的太子,到底是怎么样将朝政把持到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步的。他不显山
不露水,就权倾朝野。
他原本不知为何皇帝揪住应沉碧这个死无对证的旧案子不放,甚至放任刘棋那样羞辱一国储君,权高震主,亲如父子,却也难
以相容。
原来并非是虎毒食子,实在是卧榻之侧,难容人酣眠。
破镜09
刘栩是想要救太子的,但有多少是出于算计又有多少真心在里头,他自己其实是不知道,在武帝面前这一场哭戏,有多少真货
又有多少水分,他心里倒是很清楚,虽然演到后头多少有点动真情,以至于回到家里双眼还是红肿的。
下人看了,虽然吃惊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信王府的下人都很规矩,是真正的规矩,因为主子虽然成天笑嘻嘻的,却是一个真正
的说一不二的人,所以下人们都很老实听话,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他这一番辛苦到也不是全无收获,武帝到后头,也还是有些侧隐之心,刘栩便顺棍上,说太子在诏狱吃了不少苦,如今不能让
他回东宫,诏狱那个地方却也不能再让他呆下去,莫如将他接到自己府中,让他将息将息,然后再慢慢审他就是了。
武帝累了,闭着眼半天没言语,刘栩本来心已经凉了,却听武帝道:“接到你府上去也好,事情要做得隐秘一点。”
他回到家里,刚刚落轿,便吩咐手下拿了圣旨去诏狱接人,他双眼红肿,下人们虽然不说,自己也觉得眼睛干涩,拿过镜子来
照,果然看到一双眼皮红红肿肿的,多少有些对不住他风流王爷的形象。
丫头们一会儿就捧了热水巾帕进来,正在用热帕子擦脸,手下来回说太子已经被提过来了,刘栩想了想叫人将他安置在落雪斋
,自己匆忙洗了脸,换了一身衣裳,临走时又要了镜子过来照,看见虽然还有些红红的,但基本上已经恢复原样,他想就算不
如太子那么般风雅,镜子里那张脸总还算俊俏。
刘檀并没像刘栩想像的那样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窗下,望着院子里的竹子出神,刘栩进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
太子就是太子,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刘栩想。
他身形虽然略有些瘦削,但仍然是高挑挺拔的,毕直地站着,看见刘栩走进来,脸上并没有立即浮现出对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感
激表情,刘栩多少有点失望。
他本以为受过那样的折磨,他会看到一个身心俱疲脆弱哀伤的太子,他在来的路上甚至想像过太子躺在床上,满面哀戚的样子
,那么抚慰人是他的特长,他一定会打叠出百样的温情来安慰这受尽侮辱的太子殿下。
谁知道他的准备都落了空,他突然有点理解刘棋的愤恨了。
如果你怎么也摧折不了一个的人的骄傲和自尊,你很难不觉得挫败,这种挫败落在刘棋那种人身上,就会变本加厉变成一种痛
苦的根源,于是就会更加花样百出地折磨对方,直到得到他想要看到的,比如哀求哭泣之类的脆弱表现。
但刘栩好歹不是刘棋,他的自信在多年的战场上早就得到满足,每当他踏着敌人的尸体走过战场,当他把王旗插上敌人的阵地
,他都会有空前的骄傲与自信息,他并不需要去践踏一个同胞手足的尊严来满足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信。
既然太子没有一脸哀伤地等他来抚慰,他准备好的一大套温柔话没了用处,脑子里一时空白一阵,就呆呆地看着他的太子哥哥
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