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他痴傻,那种机会不要也罢,但没资格劝他,谁不是想要一份依靠才能活下去的。
慢慢掰开他的手,含颔垂睑,“要很多年,甚至很多十年,你愿意吗?”
这是陷阱,不嗔,你敢不敢跳呢?
等待,最是难熬,而不嗔的回答也耐人寻味,“一直都在等。”
了然,一个个都是傻子——心甘情愿跳进我设的圈套,没有反悔的机会,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到时候,别骂我狡猾就行了。
“呵——那一个月,继续不?”继续下圈套。
身后传来衣服擦到地面的声音,我的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手心却不受控制地慢慢凝出水珠来。
“是,主人。”
真是悦耳的称呼啊——
将手交到不嗔手中,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心里笑翻了天。“不嗔,有好戏看,你参加不?”
“是,主人。”
他为我披上那件湖蓝长袍,拦腰系带,理幅正领,动作娴熟。低眉恭顺的模样,有些刺眼。
抚上他左脸的疤痕,“真够狠的,谁伤的?”
“无碍……”
皮肉翻卷,新肉填不满空洞,怎么可能会无碍?但是,“既然伤疤的主人都说无碍了,我一外人自然不追究。”
“你!……主人。”他手顿住,语塞。
“我,怎么了?”
他转过头,直接不再说话了。非常有效地反抗!
呐呐,不说就不说好了,剩下的活你好歹也把它干干完。乱发披散着,不好见人的——
径直走到妆台坐正,一双手搭上,有些生疏,有些踌躇。
细细挽发,柔柔梳顺。
乱发,愁肠丝啊——
“这是……”镜中的自己,为何如此陌生?
不嗔放下梳子,拿起流萤簪,边戴边说道:“孤独髻,也该换换了。”
孤独髻,好怪的名字,“这又算什么?”
“荼焱男子最常见的发髻。”
哦——再端看看,也还不错,比不上孤独的凄凉,略有一丝清高在上。
出了门,入了堂,曲诚在上,左是一男一女,右是流微和他的侍从。那侍从没什么大的特色,却有一双抓人眼球的凤眼,但他低眉掩目
,把唯一的锋芒也遮住了。
曲诚指指他身边的位置,示意我上坐。
移步,珠玉轻灵,一顿一颤,眼珠斜倾,划过陌生男女。那男人着藏青棉袍,虎背熊腰,北方汉子,背负两把班头大斧,眯眼浓眉,乍
然抬头,像把尖刀刺了我一身。妇人娇柔做作,打扮得像荼焱贵妇,而举手投足却是风尘味十足。
不甚好感。
“城主,今日之事,他日再议。”北方男人抱拳道来。
那妇人附道:“秦老哥说得是什么话?城主来一趟不容易,哪能说改就改的。”
秦……什么的?
一旁站着的不嗔立刻附上嘴巴,“金玉门门主秦坤,虞夫人陶娇儿。”
“虞,可是虎头虞?”
不嗔点头,又退回原位。
“虞夫人说笑,秦某当然知道,但此时不比往日,上面抓得紧,我们也不好过。”秦坤用鼻子哼得一声,道来。
“谁的日子好过了?大家都一样,被逼得要上街讨饭去,还不是撑着,就你秦坤不行了?”秦夫人咬住不放。
秦坤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人,两人你来一句我往一句,好不热闹!
曲诚小酌茶,清茶淡雅,慢慢将紧张的气氛融化。
“虞夫人莫生气,秦门主不必多虑,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敬请说话。”曲诚不忌身份,直称自己为在下,除了他一贯的亲和作风,或
许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虞夫人见曲诚对秦坤如此客气,狠狠瞪了秦坤一眼,转而把怒气发到侍女身上。
他们聊得是正事,一般,正事都与我无关。攥杯暖茶,温了肚子再说。
喝着喝着,就开始犯困,昏昏之中,有人扶住了我。
“残风,残风,困了的话就回房去睡。不嗔,扶他回去。”曲诚将我交给不嗔,我也安心得被转进另一个怀抱。开始也没什么异样,不
嗔硬朗的胸膛……恩,硬朗,硬朗!如此消瘦的胸膛,是……鼻尖突然窜入一股熟悉的玉兰香。
猛然惊醒,眼睛里都是牙晓贼贼的笑。再看四周,曲诚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秦坤拔下肩上两把板斧,拉开了阵仗,自始至终都保持沉
默的流微却低着头,扑通跪在曲诚跟前。
“牙将军的出场真是气派啊!”多有嘲讽意味的话,从曲诚嘴里出来,我听了刺耳。而他却挂着古里古怪的笑,提腿蹿开流微,两三步
就走到牙晓面前,微眯眼,视线相撞。
一刹那,我反应不过来。
牙晓将我交给不嗔,自己站前一步,与曲诚对恃。
他们两人年龄差了不少,身高却不相上下。
“我来找回迷路的小鸟。”牙晓先开口。
我浑身一抖,跳到地上,不免担忧回去后自己所要面对的。
曲诚朝秦坤挥挥手,叫他退下,视线移动,正好捕捉到了我,说:“那小鸟原是我家的,前先日子有劳将军照顾了。”
我应该说些什么吧?这种气氛并不友善呢——可是舌头打结,干脆望天叹气。
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用小鸟做比喻,感觉并不舒服。可也没办法。
无可奈何,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感受。
昨晚不嗔安全的把我的话带给了牙晓,而牙晓今日借机随流微进了曲诚的地,后面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只是多了闲月这个插曲,
也不知他昨晚有否安全回去。
“有话好好说。”我出来打圆场,小鸟的话题也可以停停了。
牙晓将我上前的身子又拦了回去,说:“没什么好说的!”
他穿着侍从的简朴衣衫,易了容,银白的头发也染了色,看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我紧张什么啊我!
脖子一扭,硬气得很,“哦——现在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唯一一次,我敢硬着脖子和牙晓抬杠,只此一次,错不在来!
曲诚低低笑道:“残风,你真调皮。”
“我……”
最没有资格说我的人就是你了!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牙晓的身子靠上来,把什么话都堵在了两人越来越接近的嘴里。
我一慌,不由自主伸手推开了他,别过头,尴尬得轻咳。
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心里乱念念——牙晓,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千万千万哦?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吓到了而已。
正惴惴不安间,曲诚提议,“外头凉,进里屋谈。”
曲诚,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二十八:朝食夕食
朝食,朝食,一日两餐,朝食,夕食。
辰时进朝食,申时进夕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都是稀疏平常的事。
辰时已过,那两位大人却没有用餐的意思,可怜我蹲在一旁,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划圈圈。
拜托,说句话,发个声音出来,会死啊——
“啪嗒啪嗒”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牙晓在靠近,只要再一步他就可以抓到我。
要不要躲开呢?
算了——手臂已经被他抓住了。
有些疼,“轻点。”拿另一只手拍打他紧抓住我的手。
牙晓拧眉,似是不悦,但还是乖乖把手松了松,他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人,定是我平日太宠他了,瞧瞧!都爬到我头上来了。
一定要先把事情坦明了,以防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
“是你用人不慎,我若没有不嗔,怕是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不会!”牙晓大声喝断,又徒然转了曲调,“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绝对!”
他是在自责吗?因为我被人掳走,所以低下了骄傲的头。为了我,无关紧要的我,牙晓他……他却这样的,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牙
晓,你总有办法让我无措。
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叹道,“恩,我知道了。”
拍拍牙晓的肩,要他先松开手。走到曲诚面前,尽量不表露什么,我拿牙晓没办法,对曲诚却是亏欠良多。
“等我,若是你的心还是没变的话,那就等我。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回去,但可以保证不会让你白等。”
曲诚笑,嘴角一边高一边低,是他最苦的笑容。
兀的,我的心抽痛了一下。
他偏过头,幽幽道来:“希望时间允许。”
他答应,只是无法相信我能兑现诺言。
这个男人,固执地爱着我,用他的方式毫无条件地爱着我。
我能付出什么呢?除了这具身体,还剩下什么?
“谢谢。”
他将手环住我的腰,摇头,“你以前都说对不起的,我不喜欢谢谢,就好像你和我无关了一样。”
“对……对不起。”低头,掩去悲伤。
“恩,我会等,所以,你不要哭。”
“好。”
曲诚答应放我回去,在牙晓听不到的角落里他偷偷吻了吻我的脸颊,说:“我会等,开春的时候,会在四河城,十里荷塘等着你。”
都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腻。哄哄小姑娘还行,我一大男人……
“满池的菡萏,你会给我吧?”稍微提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我会用四河城全部的菡萏迎接你。”
这样的人,对象若是女子,那该是一段怎样令人称颂的因缘啊!
正当我感慨万分之际,牙晓不由分说,黑着脸拖着我上了船。
挥手与曲诚告别,突然想起还没问他是谁把我掳来的,船已经离岸而行。
不嗔还是没有答应跟我走,他只是反复强调,机会他绝对不会放弃!
真是个固执的人!
回了船舱,直冲面门的就是流微那张臭脸。坐在我对面拿着橘子猛啃,橙黄色橘皮,一只又一只随意扔在船板上,啃一口瞪我一眼,还
翘着眼角“啪啪啪”吐籽。
知他受气颇多,只好默不作声,承受他所有的怨气。
牙晓也进了舱里,说是舱略有夸张,不过是在小舟上搭个船篷。船篷太低,只能弯腰挤进来,不小心还会站不稳跌倒而造成翻船之险。
他手里托了个托盘挤到我身边坐下,将托盘放在两人之间,掀起中间那个陶罐的盖子,露出一个个金黄色的圆球。
“这是……”
“松茸松球鱼。”他拾起筷子夹了个球送到我嘴边。
到嘴的东西岂有不吃的道理?张嘴,咬住,咀嚼。
恩恩!外脆里嫩,咸鲜味浓,余香满口。
只可惜已经冷掉了,若是热的话,会更有味道。
食物还是要趁热吃比较好,不然等食物冷了,吃得到也就算了,吃不到的话那就可惜了——
可惜,可惜——在曲诚和牙晓眼里,不知我是冷食还是热食?
摇头引得牙晓好奇,他搁了筷子,问:“不好吃吗?”
“不,很好吃,你也尝尝。”
许久,久到我以为他没听到我说的。
吧唧吧唧,跟吃小点心一样开心,若是再泡杯茶,那一定更惬意。
唔——牙晓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举了筷子在他眼前摇晃,“看什么?不喜欢这个吗?”
他把头一弯,“你喂我。”
蛊惑的凤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认命地夹了一块举到他嘴边,他却弯起一边的嘴角,笑地狡黠。
一边的某人“咳咳咳”连绵不断,脸嘭得炸开,羞得要死——好你个流微!谁不知道你心里乐和着呢!若我与牙晓好,正和你意不是?
你还跟我装什么?
不去理会他,只管举着筷子,反正,以前和牙晓腻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没做过,真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托盘上除了松茸松球鱼外,还有各色点心,三色糕、藕粉桂花糖糕、五白糕、山药扁豆糕……
怎么,好像,都是养生一类的?
难不成牙晓认为我……禁不住提起领子看,瘦是瘦了点。小洁也这么说过我,但是……再看看牙晓,不也挺瘦的嘛——
只不过我是真的没肉,而他那是精瘦。
“还吃吗?”十八岁的男人抓了三色糕放到我嘴边,含笑问。
能拒绝吗?
当然不!
美食当前,岂能错过?张嘴,咬!含在嘴里,弯了眼睛瞅着他,笑得欢欣。
二十九:回城之前
钻出船篷,遮眼弯腰。
船夫坐在后梢,一手扶着夹在腋下的划楫,两脚踏在桨柄末端,两腿一伸一缩,桨就一上一下地击水推进。
老者的背影,披蓑戴笠,乌篷船吱嘎,荡开水波。
淅淅沥沥,小雨绵绵。
一眼望去,皆是水、山,连成一片。
“还有多久?”头也不回得问蓬里面的人。
牙晓回答,漫不经心,“快了。”
再看时,远处已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我们的船驶来。近了,为首的那只画舫里钻出一个女子,是那天那个最漂亮的牡丹女子,长发披散
,鬓角戴牡丹簪花,垂下如水流苏。
在细雨愁肠中,似朵沐雨绽放的百花王。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
牙晓的府上各个都是妙佳人翩公子,何等之让人艳羡啊!
为什么他还不知足?
猛然脑子里窜出这些来,寻牙晓身影,腰间却一紧,他携着我起身一跃,单脚尖在船篷上一点,飞跃而起,在空中几个错步,稳妥落地
。
刚落地就上来两个侍童,一个红衣一个黄衣,手里各撑了一把伞,举过我和牙晓的头顶。
牡丹女子一个切身,声音柔柔似水,“将军,李公子。”
“姑娘有礼。”让美人问好真是过意不去,赶紧挣开牙晓的臂弯,温声回道。
但牙晓明显没那个自觉,斜着眼冷冷瞟了下,就道来:“动作太慢了!”
牡丹女子笑答:“李公子可觉得?”
问我?
看看牙晓脸色,不错——就是黑了点。那我……还是斟酌下好了。
人儿一转,已是落在牙晓怀里,待我回望他,他只是眼含笑,嘴却闭得死紧。那模样,就像诡计得逞的孩子!
“清秋,无礼!”牙晓喝道。
叫清秋的牡丹女子起袖掩去一边的嘴角,嘻嘻笑道:“妾身知罪。”
又对我说:“李公子,这是妾身的弟弟。”
话音刚落,便从另一条船里走出一个男子,那人八尺多高,剑眉、冷颜,看向我的时候视线下移,带点木然,带点我看不懂的情愫。朝
着这边弯身行礼。
不是查拉是谁?
那日我问他,主从何人?
他用一如既往没有起伏的声线回答,这与你无关。
唯一庆幸的是——不是敌人,这就够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呢?
我想朝他挤出个笑容来,牙晓却突然转身将我们隔开,牵起手大步朝画舫里面走。后头清秋一直低低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