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园,偌大的园子,牙晓你是在用它思念着谁?在我不在的日子里,谁让你动了心?谁让你放不下?
斗角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也看到了我。抬起头,就这样赤裸裸地盯着我,像是要吃了我般。
他还是不懂得掩饰自己,这么直接的目光,谁受得了啊?
走上前,在踏石阶的时候我停了下。
对恃,不知道是在坚持什么?
他一杯一杯倒酒,一杯一杯送进肚。空气里除了潮湿,还有桂花纯香。
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该制止他吗?今日是牙老将军的忌日,就算牙晓嘴上再倔强,还是无法否认他的悲伤。可又有个声音在呐喊——阻止他!让他只能依
赖你!
牙晓的视线迷茫的晃了晃,像是才看清眼前人是谁,扔了酒杯,三两步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扑进我怀里。
我一时站不稳,踉跄两步才站住。
怀中人声音低低哑哑,“残风哥——”
残风哥,只有牙敏才会这么唤我,用甜甜的带着孩子的天真的嗓音。
牙晓一直都是将脊背挺得笔直,唤我时眼里虽然感情百转千回,出口却总是让人不容抗拒的——残风,李残风。
而今这声残风哥,触动了我心中最软的角落。
“一直想像牙敏那样唤你残风哥,像个孩子一样在你怀中撒娇。”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牙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缺少爱的孩子。
牙晓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我,却固执得将脑袋塞在我胸口,这般孩子气的行为——他的手穿过我的手臂,怀住了我。
我不知道是我抱住了他,还是他抱住了我?只感觉暖暖的,在这里秋寒肆虐的季节里,风儿吹到我们身边都打了转,雨水更是亭外的协
奏曲。
我问他:“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
牙晓已经放开了我,两人一道坐在亭子里,他整个人又回到那种冷冷的状态。
“这种日子只有母亲才会怀念。”
答非所问,定有内情。
抢了他的酒壶,开玩笑——桂花酒虽不醉,但是酒多喝总伤身。
牙晓也不恼,头一歪,右手支桌,右掌撑脸,笑得别提有多邪魅了。“你是在担心我吗?”
“废话!”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喝看,几年份的?
“真好——”
“什么?”一杯下肚,唇齿留香。我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但桂花酒却是少有能入得我眼的。
“残风。”
“嗯?”
雨变大了,砸在瓦楞上,落入花丛中,回到大地的怀抱,冲进水塘泥沼。
发出叮咚叮咚好听的声音。
牙晓嘴角的苦笑我怎么可能会忽略,他说,用回忆的口吻说:“你说过,你是一棵树,我是鸟……”
牙晓,我是一棵树,站在这里永远不会移动。你是鸟,任你飞,我只要能仰望你就够了。树不会变,他等待鸟累了,回来树的怀抱。
“第一年,我以为你会回来,所以我静静等待。第二年,我仍然认为你会回来,我不放弃等待。第三年第四年,我以为你是忘了,我千
方百计去打听你的消息。第五年,我知道你是不会回来了,我也累了。第六年,我认为我才是那棵树,而你是一只忘了回家的路的鸟。
”
要我如何回答,这些像情话一样的呢喃。这只自由的鸟,为了我这棵愚笨的树,放弃了他的自由,甘心做一棵任风雨吹打的树。
是我傻,还是你傻呢?牙晓,很多东西我都不能和你说,因为我也会怕,会担心。
我不止是口是心非,连一份真诚都无法给你。为何,你还是要等?
“六年,你回来了。我怨也怨过了,恨也恨过了,剩下的早就只有思念——残风,六年,只有一次好吗?”
你要我怎么回答?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是我信誓旦旦,说要做一棵等待你累了的树。结果,反而绑住了你自由的翅膀。
“好。”
牙晓,这是我的誓言,不会变的誓言。我不指天指地,我只要你相信。
回到桐知阁,查拉一反常态,竟然等在院门口张望。是在等我吗?
想多了,想多了——
见到我回来了,这愣青年再次露出他标志性木头脸,连哼都不哼一声。敢情,我上辈子欠他钱了没还不成?
小洁从里屋迎了出来,后头跟着傻小子查米。一迭声“公子,公子”直把我迎进屋。
桌子上的菜还是热的,饭是刚盛出来的,冒着热气。
牙晓真的很有心,他喜欢这种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没关系,我给他这个权利。只要能给我一点点隐私的空间,别的都随他。
夹了一口鱼肉,鲜嫩有劲,味不重,放了生姜米醋和一点点辣油。
“很好吃。”我从来都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小洁,你会是个好媳妇。”
小洁脸儿一红,娇羞爬上这个姑娘的双颊,带着湿润的眸子,嗔道:“公子,您真是……”转过背,我看到她拿袖抹了抹眼角。
我知道,这个姑娘因为我前两天的话而一直强忍着,还要在人前强作欢颜。想想也是,若是让牙晓知道,她也要被治个办事不力的罪。
反省,以后做事一定要三思——
查米过来凑热闹,“好香啊——”
小洁一掌拍掉查米企图染指的手,骂道:“不懂规矩。公子没吃,哪有你的份?”
我呵呵笑笑,“没事,没事,你们也饿了吧?等了我那么长时间,坐下来一起吃。”
“使不得!”小洁将查米踢开,“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事。要让人看了去,会说公子的不是的。”
“我不说,你们不说,有谁知道?”我朝她眨眼,顺便将查米拉到桌前,然后又牵过小洁按到凳上,说,“一个人吃多无聊——”
小洁眼一红,赶紧掏出手绢,“公子,真是——”
“查拉,你也进来吃点。”
十三:凤玉凰玉
寅正起床,穿衣系带,洗漱梳发。
“小洁,别那么花俏,你家公子又不相亲去。”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说得是娇女见如意郎,春心泛滥。
“公子长得好看,是公子衬了珠玉。”
这话你说给闲月听,说给牙晓听,说给思园里任何一个公子姑娘听,都行!就是说我,未免夸张了点。
仔细看看,这副皮囊顶多也就清秀两字。
李寒松是当年的美男子,无论是女子男子都为他倾心。只可惜,我是父亲领养的孩子,自然没有继承他的一丝一毫。连他的风度,我也
只学了个七八。
小洁看我不喜欢,换了珠钗,而拿过被搁置一边的流萤簪,固住一头烦恼丝。
殷红樱束垂在脑侧,沾染开的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乡思。
四河城外有一群专做珠宝生意的中间商,从北岛以低价收购大量矿石,再通过专门的渠道,高价卖给西炎的珠宝生产商。他们就赚取当
中的差价,赢取暴利。
杨家就是其中最有名的家族商人,他们除了做中间商,还做生产商,开珠宝店,全国都有绕佛阁的影子。
杨家势有成为西炎第五贵。杨家现任当家杨函,其子杨珑,其弟杨玦都是雕刻名家
而李族的锁泪珠,世代由杨家当家接手。
我和闲月乘马车去绕佛阁,雨连续下了五天,弄得街道人流稀少,而茶馆酒寮倒是人流拥挤。
马车停在一间豪宅大门前,闲月下车,要牵我的手。
感于他这份体贴,手也很自然地放了上去。童怜早在车外将伞撑开,他还是那样,将伞高举过我们头顶,而把自己露在雨中。
不知道这种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淋雨可不是一件值得坚持的好事。
查拉去停马车,遥知和守门的下从说了什么,那下从看看我们就跑进去通报了。
一炷香后,出来一个女子,她朝我们福身行礼,引我们进了大门。
“两位公子,这边请。”女子左手捧腹,右手伸展,低眉敛目,端庄大方。
闲月走出两步,回头问:“杨玦人呢?”
那女子随我们一道前行,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说:“大人正在迎客,一会儿就过来。”
闲月向我介绍这是杨玦在荼焱的私宅,而那个女子是杨玦最疼爱的女子。
杨家祖宅在四河城,荼焱这一带的珠宝店应该是由杨玦负责。那么他在这里有自己的宅子和爱人也很正常。
真的只是一会儿,杨玦就过来了。他匆匆而来,还带着别扭的笑容。
我们是不是打扰他什么事了?想到这里立刻去看坐在身边的闲月,但见这公子哥柔柔朝我一笑,笑得那叫一个多情——
赶紧把视线移开了,知道的人还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呢?
这不,杨玦一脸暧昧地冲我笑。
“李公子如期赴约,杨某感激不尽。”
杨玦,第一天你装作不认识我,我也就认了,陪你一起演戏。今天你还跟我打官腔,那就过分了。
我在心里气,却又说不出口。
前两日叫小洁送过一封信,信是送到杨玦的绕佛阁的,我也不怕牙晓知道,反正杨玦还是他当初给我介绍认识的。
信里大致说明我当初为何不告而别,同时也多次道歉。
可现在看他表现,难道还不够真诚?
幸好闲月替我说话:“我们都已经来了,杨玦你是不是应该将东西拿出来了?”
杨玦往空中轻轻一击掌,刚刚出去的那个女子又进来了,她双手端了一锦盒送到我面前。
我没有去接,而是等杨玦说话。
“当初说好的,今日特意奉上,请残风一定要接受。”杨玦称呼我为残风,他没有生分地唤我李公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
杨玦口中的当初指得并不是十天前的约定,而是六年前我离开的前一天。我和牙晓也是这样先到了杨玦的店,然后又去了浅云居和平井
夫人喝酒。那时候的浅云居还只是平井夫人的私产。
别了杨玦后,闲月提议去浅云居坐坐,我宛然拒绝。
他见我也有些累了,便伸过一只手,替我揉去皱起的眉头。又温柔地将我揽上他的腿,说:“靠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闭目,脑子里却是大段大段最近和闲月在一起时的情景。
我慌了,也乱了——
闲月,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回山庄,至桐知阁,进了屋,牙晓就躺在我平时躺的矮榻上。
一路过来也没看到牙狼或牙敏的身影啊!怎么小洁他们也不告诉我一声的。果然,牙晓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牙晓接手主军也就这两年的事,这么庞大的一个军队,他一定很忙。
所以闲月才这么闲吗?但虞星辰好像挺忙,最近都没见他。
牙晓真的很累,连我进来都没发现。看着他消瘦的脊背,不免替他担心,他才十八岁,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不知道有没有人替他分担
?
恩——若是可以我乐意效劳。
“来了?”牙晓是背对着我侧卧在矮榻上,他的声音总是带点清越,带点沙哑,很好听。
我没回答,反正这只是他说话的模式而已。
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不知为何,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会有异样的感觉。不是闲月所带给我的温暖,也不是虞星辰的活泼。
说不出来,反而更加在意了。
在茶几边坐下,一直未出现的小洁端上了热茶。
每个季节的尾巴,季节与季节转换的当口,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绿雪芽,自从那天后,小洁再没敢给我泡。这姑娘不晓得,其实我有多想喝,我不就是说了几句,而她竟当我是讨厌那绿雪芽?
黑瓷茶盏,茶面鲜白,盏无水痕。
好茶!
这才发现,虽是住在后院桐知阁,吃穿用度却样样甚优。
安静,流淌在你我的心海。
牙晓将白玉递到我面前,我没去看他的脸,而是盯着那块凰玉发呆。
“当初你不收,现在总该收了吧?”
“当初没收,现在更不能收了。”我拒绝,尽量用平静的口气。
牙晓一愣,就见得他身子退开,而手却执意摊在我面前,问:“为何?”
我轻叹,“牙晓,你我都清楚的事,何必非要说出来。”
他显然料不到我会这么说,手掌握紧又放开,最后干脆一甩手,作势要扔凰玉,手虚空举起好几次,还是垂在了身侧。
十四:花事一二
我反复打开杨玦交给我的那个锦盒,长时间盯着盒中绸缎上的三颗锁泪珠发呆。久了,连自己都厌弃自己。
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李族长子一但到了弱冠之年,除了要进行加冠仪式之外,还会收到由族长亲自交到手里的锁泪珠。
每颗锁泪珠都是为他的主人量身定做。而我——
父亲常摸着我的脸叹气,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当他亲自为我带上锁泪珠的时候,正是我十六岁,三颗锁泪珠,颗颗都是父亲的心头血。
摸了摸右眼角的锁泪珠,舍不得——父亲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也是他唯一许下的诺言,我舍不得放下。
将盒子关上,塞进床底,以后,我也不会再去碰它了。
只是枉费了杨玦一番心意。这以后去见他时,可得说什么好呢?
闲来无事,就想找点事做做打发时间,便交代小洁和查拉帮我取了些家伙。小洁灵巧,查拉力气大,查米太笨,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安
排。
昨天晚上才把需要的工具写了整整一大张纸给小洁,她今天上午就给我找齐了,办事效率不错,不愧是将军家的下人。
自从牙晓到过桐知阁后,牙敏也不避讳,正大光明地往我这里跑,每天残风哥、残风哥叫得那叫一个甜!真讨人喜欢!有时候会特无聊
的想,如果牙晓也像牙敏那样嘴巴甜得跟吃了蜜一样,跟在屁股后面缠着我不放,还要一口一个残风哥,那画面,实在是——不敢想下
去了,自己先把自己给寒死。
这人和人,区别真的很大。
九月份的最后几天,我决定种些花花草草,聊以慰寄。
年份太长的不行,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个什么,若是真被我料到了,我可舍不得自己花心思培养的宝贝当人家儿子。
而树木什么的大家伙又不可能种个两三年就有结果的,虽然任其自生自灭也不是大事,可我说过只要是我花了心血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
动物植物,我都不舍得。
最后决定,一年二年生的花卉最合适。
从带来的包裹里翻了翻,庆幸自己有带那东西。
矢车菊。
民间基本没有,而贵族华族之地也不常见,因为是异国植物,并未引进西炎。
我是从常年走窜在各国的老商贩那里讨来的,就那么一小包种子,花了我不知多少口舌和银子,还真是物以稀为贵啊——
只是这稀罕物较耐寒,喜冷凉,忌炎热。而西炎这个国家却是个晴朗天多于阴雨天,夏天长于冬天,温度普遍偏高。
而然转念一想,也只有这样的才值得我花这个心思。
现在播种,到明天三四月份的时候,给牙晓他们一个惊喜,省得自己看上去跟个米虫似的。
陶土广盆、小铲子、水壶,让查米去院子里取了些园土腐叶、草木要灰等配以的混合土。
小洁问:“公子是要种什么呢?”
“矢车菊,听说过吗?”边往盆子里撒泥土,边回道。盆土要疏松肥沃,放松把握力道,不要拍得太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