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
碧螺春,细而微似芥茶;满身披毫、银白隐翠;清香淡雅。光这三点就已是上品了。
衔了杯沿,手腕转动,茶水丝滑入口,初尝微带苦,复尝带出丝丝凉甜,三尝鲜爽生津。
鲜醇甘厚、回味绵长。此乃上上品!
“不愧是茶中珍品,形美、色艳、香高、味醇!”禁不住赞美之词,脱口而出。
心情稍稍平复,取过茶盅,为牙晓也倒上一杯。
牙晓只是浅酌一口就放下,道来:“难为平井夫人还记得你的喜好,特意拿出来。”
平井夫人正在为将棋子放哪里合适而发愁,脾气难免不好,出口就是话中有话的讽蜚:“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借花献佛?”
杨玦那边有人噗哧笑出声,观牙晓脸色,还是那高高在上无人可攀的漠然。
神使鬼差的,我竟然会去看闲月作何表情,还没等我细细观来,只听得“噗通”一声脆响,手中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溅了我和他一手一
袖。
虽然是牙晓打掉了我手中的茶杯,但自知理亏在我,忙捻了袖摆,上身前倾去擦牙晓被茶水溅湿的衣服和手掌。
他却堪堪推开,拿过茶壶,远远抛出。
壶盖在空中打圈飞出,壶中茶水随着洋撒开了,划出一道破碎的虹彩。茶壶滚落在雪地上,滴溜打了两个转,停下,剩余的茶水咝溜溜
蔓延开来。
“碧螺春,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
为什么我还有心情说这些话?
“腾”得站起,拱手道来:“景也赏了,茶也喝了,残风先行一步。”
“可惜……”走出两步,兰名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而牙晓并未挽留。
再走出来两步,人就在亭沿边,小洁没有跟上,我心里有数,没她主人的命令,她哪来那个胆?
又有人站了起来,声音直直将我的脚步定住。
“我累了,告辞。”闲月简单告了声就走,身体与我交错而过,就看着那一抹亮丽的紫色离去,童怜撑了把印花蓝布伞候在亭外。
风儿斜斜吹起他肩侧的发,发尾打了个圈又温顺的滑下,就好像我的心情。
很乱,风一撩就起,但总归还是不得不归到原处。
平井夫人却将我拦住,“残风,你来。”
也好,真这样离开了,闲月在前,又得让牙晓不舒服。好端端的,我实在不希望他再和我闹。只要平日里我多仔细着点,躲着点就是了
。他孩子心性尤胜,我若是还和他对着干,岂不是将一切引向更糟糕的方向?
罢了,就当是十二岁的牙晓来相处。
转头瞧棋面,一盘死棋,白子必死无疑。要么落进黑子的陷阱,要么就封死自己的路,总之,无生路可行。
“棋如人生。”兰名莫名其妙道出一句。
待我将视线移向她,她只回我个微笑,复又低头研究棋盘。
“我记得你走的时候,也是留了盘死局,说好明日再解,却终是再没有回音。”牙晓一道靠过来,贴得我很近,说话间温热的气体全数
喷在耳后,语气中也听不出心情好坏。
六年前的事,只要是六年前的事,永远是我的软肋。
抚了抚耳边滑落的发丝,说:“这,这,这,是这样的,对吗?”手指掐了白子黑子,手起子落,“啪啪啪——”片刻,盘面上摆了当
日的那盘死局。
我竟无一日忘记那天的无终之局,闲来无事总会摆上一盘,要么独自研究,有时也会和别人探讨探讨。但终是如此,走上两步,解了这
一步,又死在下一步。
坐得远点的杨玦也靠过来,对着棋盘,捻着下巴直叹道:“当时就是这样,走到这一步,却是无处下手。若不是情况特殊,也不会留了
六年至今无人可解。”
“残风,你当初为何执意不肯再下子?”杨玦问。
我宛然,“却是副死局,黑子到了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指着黑子最后落点的地方,又将视线划过整盘棋,双方争执的局面,又都不
肯认输。
一直没吭声的杨珑突然发话:“也不尽然,若是黑子最后那两步可以换个顺序,白子没有机会截了黑子的生路。”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杨珑。
杨珑忙慌着摆手,“不不不——我不懂棋,只是随便说说。”
他虽然棋艺不精,但光那两句话却点出了黑子骑虎难下的落魄,是唯一一个肯回头看整局而不是盯了这步挖空心思想杀出一条路来。
反复推敲斟酌,最后还是顾片面而失了大局。
棋如人生,何尝不是。
平井夫人和兰名移位,我和牙晓坐下,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一夜,换了地点,换了观者,唯一不变是对手依旧。
撤了局,重来。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思路走到了一块儿。棋路按着原路而来。
死局,也终会有解局的一天。
回府的路上,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牙晓摆了脸,闷声道来:“闲月无姓,和虞星辰一样,不过是权力各方安插在各处的棋子。”
“那闲月是哪位的棋子?”我还是很想知道,他只让我不要看闲月,又没说不能问。
牙晓剔过一记冷眼,见我默默受了下来,他脖子一扭,语气颇为闷愤,“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就这么输不起的吗?”
“……”牙晓嘴角抽搐,最后嘴一撇,气囊囊道来:“姓闲名月!那些老东西放在我身边的眼睛!别让我再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听他这么一吼,心里舒服了很多。
而牙晓,在接下来的一路,无论我怎么激他、求他,他都没有再搭理我。
二十:晨日逸风
翌日,早早钻出被窝。
小洁翻箱倒柜,从最底层挖出一件花里花俏的袍子,献宝似的大力抖开。笑呵呵在屋子里原地转了一圈,最后往自己身上一比试,问道
:“公子,好看吗?”
浅蓝做底,在领、袖、襟、裾用深蓝浪花修缘,间有金色缂丝参叉。
“好看是好看,就是……”
我一沉吟,小洁就紧追而问:“就是什么?公子,不喜欢吗?”
见那张秀气的小脸蛋儿打结,确实令人不忍,忙摇手解释:“喜欢,穿起来一定很漂亮!”
女孩子都喜欢被人夸,小洁也不例外,羞了脸嗔怒道:“公子就嘴甜。”说完,捧了袍子往我身上比划。
我一晃,跌在床上。小洁不解,“公子,这又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啊?不就是被吓得。她翻腾半天,原来是给我穿的衣服。
待一切整理妥当,小洁在我身周绕了一圈,夸道:“蓝色很衬公子,果然还是将军有眼光!”
若是早知道这件袍子是要给自己穿的,定不会夸它好看漂亮,会先把说了一半又钻回肚子里的话倒出来,省得现在想反驳都找不出好的
词语来。
腰侧垂髾,两层宽窄叠加的腰带上除了例行的珠环玉佩,下还垂了一条丝带编成的深蓝色宫绦,下垂直触地。底摆更是夸张,竟坠了一
排的小圆玉珠,身体就算是小幅度的晃动,也可以听到清脆的由玉器碰撞而发出的叮咚声。
在镜中见小洁掩了嘴,笑得眼都弯了,我真是羞得无处躲!
“将军怕公子不喜欢,还另准备了一套。”
依着牙晓脾性,另一套一定比我身上的这套更夸张!
将厚厚发丝拢起的时候,我按下了小洁的手,镜中的姑娘水灵的眼珠一溜,甚是不解,但却不多话。
小洁一直是说话得体,举止适当的婢女,从第一眼见她开始,她就一直没出过错。除了那次我有意探试,她也是完美的将我挡了下来。
把手收回,说:“小洁,跟牙晓说,以后不要再送奇怪的东西过来了。”
“这哪是奇怪的东西……”蹂躏着手里的丝带,小洁嘟囔道。
“照样说就是了,他明白。”摆手,示意她继续。
昨日话没问清,塞在肚里太多难受,等一过了日出,就踏着悠闲的步子朝逸风居走去。
这个时间牙晓应该从帝都那里回来了,在朝食前的时间里如果没其他事,他一般都会躲在逸风居处理事务,这是他一早养成的习惯。
真是诡异!没见到牙敏也算了,连寸步不离的牙狼也没看到。
挪步上了二楼,木质楼梯吱嘎吱嘎,衣摆珠玉叮铃叮铃,呼吸舒缓而平稳。
逸风居的房门虚掩着,门口却不见任何侍从,什么时候牙晓的防备这么松懈了?
房间里有人,正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只因为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牙晓,游戏也该结束了吧?我没空再陪你玩下去。”
看样子,不是我该出现的时间。
“错了,你是没心情。”
“你!”
“我有说错吗?前日永王府新进的那个人好像是你的熟人。不,应该是你曾经的好友,不是吗?……不回答就代表漠然了,闲月,心还
会不会像被刀子捅那样的痛呢?”
“不会了——”
“习惯了?”
“或许……或许吧——”
除了声音,无法看到他们的脸,自然无法知道他们的表情。但还是可以想象牙晓戏虐而又狡黠的凤眼眯起,嘴角噙不冷不热的笑,而闲
月,桃花眼又该是怎样的黯淡无光,会露出悲伤却又强忍着的表情吧?
没有人可以像牙晓那样,将心关闭,任谁都无法使其动摇。唯一一次,或许就是我的不告而别了。
极力控制力道打算当作没有来过,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却还是无可避免发出叮叮的玉石敲打声。
下楼的时候迎面碰到了牙狼,他似乎刚从外面办事回来,鬓发都被汗水沾湿,嘴里吐着粗气,脚步却稳健有力。
见到我立刻露出鄙夷的目光,眼珠子冷冷扫了我一遍,便再没兴趣,走上了楼。
我的脚步却乱了,一些东西卡在脑子里,怎么努力都无法挤出来。
不知不觉,东拐西弯,竟走进了思园。站立在拱月门口,犹豫片刻,提起脚就进去了。
来荼焱将近二十多日,在这个庄里认识的人除了几个熟人和服侍我日常生活起居的小洁他们,就只有闲月和虞星辰。
星耀阁不算大,却够得上精致。离江月居有一大段的距离,而锁玉阁又因为一水之隔而遥遥相望。
楼梯设在阁楼的外面左侧,二楼台上那个消瘦的身影迎风瑟瑟,一旁的下从小心翼翼端着汤水,嘴唇翻动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虞星辰也看到了我,从栏杆上俯下上半身,朝我招手。
“上来。”说完,见我不动,忙转过身对一旁的下从喝,“动作拖拖拉拉的,还不快下去!”
我听着就笑了,这才像虞星辰嘛——只是他骂完又弯下腰,大声咳嗽起来,我才确定,他的病不仅未愈,反而加重了。
“身体不好,怎么还在这里吹风”我怪罪道。
虞星辰笑着直摇手,“不碍事,不碍事,着凉了而已。”
那个下从哆哆嗦嗦地端上姜汤,说:“公子,您就喝点吧?不然无姑娘可要打死奴才了。”
我替虞星辰接过,而他却皱着眉头,从鼻孔里发出厌弃的声音,“知道我不喜欢这味道,她却日日叫人熬这东西,变相折腾人。”
他骂人的时候,鼻头一皱一皱的,非常可爱。
我噗哧笑出声,心情立刻见好。
虞星辰望了望日头,从披风里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给我剪头发,可好?”
冰冷的指头寒瑟了我的心,他还是个病人。
在虞星辰这里用过朝食,他便吩咐下人在院子里放了椅子和水盆。
昨日一场早雪,还没积起厚度,被突然赶来的太阳击溃。早晨的阳光已经融化了零星分布的积雪,午后的阳光一照,地上马上是湿湿的
一块一块水滩,屋檐上流下来不及蒸发掉的雪水。
二十一:星辰旧事
冬天的艳阳天,若是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风冷飕飕得,无处不入。而阳光下,风依旧很冷,可是心里却暖暖的,很舒服。
虞星辰将整个身子都交给竹片躺椅,头平放在靠垫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不可思议的安分。
下从忙进忙出,从水房提出一桶热水,又忙不迭地搭干巾帕,为他家公子盖毛毯。
虞星辰眼神惺忪,眼睑半掩,发丝一倾而下。
试了试水温,合适。伸手为他抚掉额前细发,问:“怎样?”
“刚好。”声音懒散散。
水温其实是偏低的,我不过是习惯,若他不适应可以再加热水,但既然他说刚好,那也便就只能这样了。
取过手旁圆凳上的皂角,先用水沾湿,双手轻摩挲,起泡,再全数擦在发上,慢慢搓揉开。
柔软的发丝,足到臀下。浸在水盆中,似黑色海藻,迤逦多姿。
“残风的手法好熟捏。”
那是自然!当初为了接近那个臭屁的孩子,可没少下功夫。也正因为这样,牙晓对我突然离去的反应如此之大!
虞星辰似乎很享受,轻轻嗯了一声,嗓音甜甜的,又因为着了凉,带着点鼻音。
“我认识牙晓将近六年……”他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是在讲一个值得怀念的故事。“那个时候,我就被他震住了。”
牙晓容貌出众,气质如兰,身份高贵,天生就是个发光体。
“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漂亮的孩子,只一眼就注定了我的一生。”
我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
示意那下从倒水换水,洗手试温,满意了才把头发放入水中,清洗泡沫。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人谈起我和他的事。”虞星辰不再称牙晓为牙牙,要么牙晓,要么就是他。
话中的生分和语气中的思念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我正在踏入他的领地。
又换了两次水,取过干巾压在虞星辰的头顶,指腹用力,一点点地按压。
“他坐在将军府后门的台阶上,我跑过去问他——你怎么了?在等人吗?他态度冷淡,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冷冽这种东西。
牙晓回答——他会回来。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后来知道了便陪他一起等,想着让牙晓甘心等候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你等到了吗?”
“有,也没有……”
“十岁的我陪他等了一年那个他,又看他等了一年,他口中的他还是没有出现。第三年我并未在老地方看到他,我以为他是等到了人,
心里酸酸的,却还是替他高兴。”
头发半湿半干,不会滴水。寒冷天,这样一定会着凉,再加上他又是个病人。
“我们进屋去剪发吧?”
虞星辰摇头,没有回答我的提议。
“后来我常常逃出去将军府后门等他,想着或许他会从那里经过也不一定。我真的见到了他,他朝我笑,说——陪我会儿。我知道他没
有等到人,所以他感到了孤单,孤单到想要找个人来陪陪自己。以前就听父亲提过,新任的牙族族长有多么多么的能干,多么多么的天
纵奇才!让一干年纪大出好几轮的族人们乖乖臣服于他。”
伸手,马上有人递上剪子,只是当我把剪子口靠近那头乌发时迟疑了下,小心打断他,“剪多少?”